- 五代十國全史Ⅶ:契丹強橫
- 麥老師
- 6083字
- 2023-11-01 15:02:08
石晉辱國
燕云十六州就這樣不太順利地割讓完畢。石敬瑭剛剛被立為皇帝,與干爹簽訂割地條約的時候,后唐還存在,十六州所在的五個藩鎮全部服從后唐中央,沒有一個州在后晉手中。在割地條約簽訂時,這條約只是一份耶律德光與石敬瑭之間的合作意向,壓根兒就沒有真正執行。即使等到李從珂自焚,后唐滅亡之時,十六州也沒有一個被契丹占領。在后晉朝確立在中原的主導地位之后,耶律德光北歸,契丹才真正開始按照條約接收十六州。這時它們被契丹接收,與后晉朝是有很大關系的。
經過朱溫與李存勗的統一進程,北方的中央集權已經重建,雖然李存勗的失敗導致藩鎮勢力出現一定程度的回潮,但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央強于地方的新常態。這種狀態,與唐末那種朝廷虛弱無力,藩鎮跋扈爭雄的情況有著根本不同。不過,站在石敬瑭自身的角度,他遵守條約割完十六州,拒絕所有收復失地的誘惑,守住了自己對異國主子的誠信,避免了一次又一次對他和后晉王朝來說后果難測的巨大風險,這基本可以算作他個人的理性最優選。更何況,此時范延光的叛亂雖已進入尾聲,卻還沒有徹底平定。
楊光遠圍攻魏州(廣晉府)時間很久了,無奈城池堅固,守軍也不弱,所以一直無法攻克。楊光遠打聽到,跟著張從賓一起造反的叛將李彥珣逃入廣晉城中后,被范延光任命為步軍都監,負責一段城墻的防守,覺得有機可乘。楊光遠便派人去李彥珣的家鄉邢州,找來他的老母,帶到城下召喚其投降。誰知李彥珣是出了名的不孝子,見此情景,不但不降,還親手將母親一箭射死。楊光遠的計劃落空。
不過,并不是每個叛軍都像李彥珣這樣。八月,當初積極鼓動范延光起兵的澶州刺史馮暉,既對范老大屠殺孫銳一族感到兔死狐悲,又覺得造反大勢已去,就借著率兵出擊的機會,出城投降了楊光遠。
投降后,馮暉介紹叛軍的情況說:“城中存糧即將耗盡,撐不了太久。”石敬瑭聞訊,心里有了一個新想法,不僅不追究馮暉過去的罪責,還提拔他當義成節度使,用寬大甚至是恩寵來給范延光及其部眾展示一條可讓他們脫離苦海的金光大道。
石敬瑭原本是想快點兒解決范延光,但久拖不決的戰事改變了他的想法。做好了鋪墊,石敬瑭派了一個叫朱憲的宦官帶著詔書去廣晉府,向范延光及其同黨許下了無比寬大的投降條件:范延光只要離開魏博,可以換個藩鎮繼續當節度使,以前的一切過錯都不再追究。同時,范延光的同黨也都加以赦免,并保持與現在相同的官階。為了讓范延光放心,石敬瑭還賭咒發下毒誓:“如果你投降之后,我還殺你,那請天上的太陽做證:我當身死國滅,社稷不得保存!”
石敬瑭平時也算言而有信,身陷困境的范延光感到有了一條生路,高興地對節度副使李式說:“主上最重承諾,他說不殺我們,那就一定不會殺!”然后,范延光投降了,先派兩個兒子出城充當人質,接著又派牙將攜帶奏章前往汴梁請罪。石敬瑭派使臣到廣晉府受降,范延光率城內全體將領出城迎降。很多人不用喪命了,化干戈為玉帛,大家都很欣慰。
只有一個人不太高興,那就是討伐軍主帥楊光遠。他眼看就要建下的大功,以及攻破城池后可以靠洗劫獲得的巨額財富,都因為范延光的投降而大大縮水,甚至沒有了。他只能向范延光投過充滿恨意的一瞥:別以為這就沒事了,等著瞧!
九月二十五日,石敬瑭正式下詔,改任范延光為天平節度使,并賜免死鐵券。同時,廣晉城中一切軍民,在當日之前犯下的所有罪過,全部赦免,再不許追究。范延光的手下將領也得到了安置,異地為官,果然都沒受到追究。比如反叛主謀之一馮暉,因為提前一步投降,從此官運亨通,成為五代后期的名臣,甚至受封王爵。
在河陽倒戈,間接害死石重信,又在廣晉府親手射死生母的李彥珣,居然也被石敬瑭赦免了,并被任命為坊州(今陜西黃陵)刺史。這項人事命令一經公布,輿論大嘩,都認為李彥珣這種不忠不孝、兇殘忤逆之徒,什么樣的赦令也不該被赦免。但石敬瑭還是堅持:“詔書上寫得清楚,赦免詔書頒布之前的一切罪行。君無戲言,朕說過的話怎么可以不算數呢?”石敬瑭不顧民意沸騰,堅持讓李彥珣前往坊州上任。《舊五代史》中此后不再有李彥珣的任何記載。但到了北宋中期,歐陽修編寫的《新五代史》中,李彥珣不久便因貪污案發被殺頭。
最耐人尋味的還是造反的大頭目范延光的結局。按投降條件,范延光去天平鎮當節度使,但僅僅過去一個多月,他便離開鄆州又一次進京入覲,然后就回不去了。據說是在范延光自己的反復懇請下,石敬瑭不得不同意了這位昔日戰友的退休請求,讓他以太子太師的身份致仕,留在汴梁養老。每逢盛大的朝會、宴席,石敬瑭都會派人把范延光請來,待之與群臣無異,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不愉快。
大家對這個“劇本”是不是有點眼熟?以前有個叫李繼韜的,倒戈降后梁,造了李存勗的反,后梁一完蛋,又趕緊向李存勗認罪,那時李存勗待他也是親密無間,像極了如今的石敬瑭待范延光。不過,范延光和李繼韜還是不同的,李繼韜認罪后不老實,惹了一大堆小辮子讓人抓,范延光投降后很老實,讓人完全找不出什么新的罪名。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一天夜里,石敬瑭派宣徽使劉處讓到范延光家賜酒,順便告訴他一件朝中發生的新聞。劉處讓說:“你知道嗎?今天有契丹的使者來到京城,向我朝傳達了北朝皇帝的旨意:‘魏博的叛臣是不是還在啊?如果晉朝沒有本事處理自己的叛亂分子,那就把人綁縛到北朝來,我幫你們處理,不要讓其為禍中國!’”
范延光一聽,嚇得哭出聲來。契丹使者在后晉朝就是上國欽差,很多時候說話的分量比石敬瑭還重呢!他們不放過自己,自己還能有活路嗎?劉處讓忙安慰他說:“這樣吧,你不妨搬去洛陽居住,讓契丹使者見不著,避避風頭,也許就過去了。”
此時,楊光遠正任西京留守,駐防洛陽。范延光不敢去,哀求劉處讓道:“洛陽的楊光遠對我有敵意,正好我還有些房產、田地在河陽(今河南孟州),可以讓我去河陽嗎?”劉處讓代表石敬瑭同意了范延光的請求,于是范延光帶著從秘瓊那里搶來的巨額財產,裝了好多輛大車,舉家搬遷到河陽居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范延光退休了,消息不夠靈通,不知道此時的楊光遠除了是西京留守,還兼任河陽節度使。他去河陽與去洛陽其實差不了太多。楊光遠得知眼中釘范延光和昔日跑脫的那筆大財富現在又送上門來,便上奏道:“范延光是個反復無常的叛臣,如果不把他看牢了,他不北投胡人,也會南投吳越。這樣吧,讓他搬到洛陽來,由我看住,以免出事!”石敬瑭同意了。
于是,楊光遠便派兒子楊承勛(也記作“楊承貴”)率鐵甲武士包圍了范延光的私宅,強行給他搬家。武士們把刀架到了范延光的脖子上,要他識相,自己了斷算了。范延光不肯死,哀號道:“天子在上,賜我免死鐵券,答應過永遠不殺我!你們父子怎么能這樣?”
當初讀史至此,在下有些恍惚:這與當年那條被梁軍俘虜后,受盡酷刑,一言不發的硬漢,會是同一個人嗎?
楊承勛將范延光押上馬背,一路驅趕南行,等走到黃河浮橋時,將他推入黃河中淹死。隨后,楊光遠上疏:范延光突然自己投黃河身亡。石敬瑭得到奏報后,非常痛心,但人死不能復生,只好下令輟朝兩日,以示哀悼,并追贈范延光為太師。
《資治通鑒》上說石敬瑭完全知道范延光死亡的真相,只是因為楊光遠勢力強大,為免出亂子,不敢追究他的責任。恐怕這一事件的背后,最想讓范延光早點兒死的人,不是楊光遠,只是石敬瑭不能自己動手,所以引誘別人動手。
比如,范延光之所以主動請求搬家,是因為石敬瑭讓劉處讓告訴他,契丹使臣要追究其反叛責任,要拿他開刀。但這件事在契丹方面沒有記載。畢竟范延光也曾派使臣向耶律德光示好,沒有得罪過契丹人。耶律德光此時正在國內大力推動對新領土的消化進程,對中原降人比較優待。
得到十六州后,為了減少漢人對胡人統治的排斥感,耶律德光更改了國名,改用漢人更易接受的地域名稱“大遼”,同時大量任用漢官治理漢地。像趙德鈞的養子趙延壽,就被耶律德光起復并加以重用,任命為幽州節度使,封燕王,坐鎮盧龍之地,取代了老資格的降將趙思溫。趙思溫被派去擔任出使后晉的副使,回到遼國后被升了一個有名無實的虛職,不久便去世,追贈太師、魏國公。趙延壽的妻子燕國長公主(李嗣源之女)和兒子趙匡贊仍住在洛陽,耶律德光特別下旨給石敬瑭,要后晉趕緊把人送來幽州,幫助趙延壽一家團聚。
還記得當初在潞州郊外,趙家父子投降時的情景吧?那時石敬瑭趾高氣揚,對趙德鈞的討好不聞不問,都不用正眼看趙家父子一下。可現在,天知道趙延壽怎么突然變成“父皇帝”身邊的紅人,石敬瑭的態度馬上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變得和藹可親,馬上將趙匡贊母子送了過去,還派人向趙延壽贈送了大筆錢財,敘敘連襟之情:在大遼皇帝面前,多給哥哥說兩句好話吧!
當然,石敬瑭的“銀彈攻勢”不會只針對趙延壽,嚴格地說,趙延壽只是其中較小的一個目標。當時后晉與遼國的使臣往來頻繁,雙方有一點很相似,往南走的使團總是行囊空空,而往北走的使團總是載滿了財物。
每逢喜慶、喪日以及各種節日,后晉的使團都恭恭敬敬地趕到遼國,向“父皇帝”耶律德光、應天太后述律平,以及元帥太子耶律李胡等獻上厚禮。另外如偉王耶律安端、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以及重要漢臣如韓延徽、趙延壽等,都能收到一筆不菲的賄賂。畢竟國格有高下,遼國官員雖然收了錢,也很少給后晉的使團好臉色看,使團成員稍稍不到位,就會遭到指責辱罵。這些細節隨著使團成員的口傳回后晉,朝野之人多感到是中原的奇恥大辱,唯有石敬瑭、桑維翰很淡定。
有趣的是,石敬瑭在聯絡感情,走遼國官員后門方面毫不吝嗇,在真正履行條約義務時卻常常玩弄小動作。原先說好后晉每年要向契丹進貢絹帛三十萬匹,但石敬瑭年年哭窮,竟沒有一年如數繳納。這筆錢對后晉來說并不多,完全能夠支付。遼國的主要官員都收到了好處,對于公家的損失就沒人在意了,兩國之間完全沒有因為后晉的違約而產生沖突。因為沒有賬簿留下來,不知道石敬瑭的這種操作有沒有為后晉節省開支。
與之相反,南下的遼國使團總是趾高氣揚,一路吃拿索要,稍不如意就指著石敬瑭的鼻子大罵。后晉皇帝脾氣極好,不惱不怒,端著笑臉賠禮道歉,盡最大可能讓契丹使者高興而來,滿意而去。通常的結果是,遼國使臣的好心情保住了,但后晉皇帝在臣民心中的形象又一次下跌。
天福三年(938)十月(范延光投降的第二個月),遼國派使者南下,祝賀后晉平定內亂,并賜給石敬瑭一個新的稱號——英武明義皇帝。“明義”的石敬瑭當然不敢怠慢,趕緊派兵部尚書王權回訪遼國,代表自己叩謝“父皇帝”的大恩大德。
這王權出身仕宦名門,從曾祖起四代為官,他本人在唐末任右補闕,后梁朝干到御史中丞,后唐朝升任戶部尚書,后晉朝轉任兵部尚書,到此時已是七十二歲的老翁,侍奉過六個皇室的足足十位皇帝。王權在他漫長的官僚生涯中從未成為核心人物,所以之前沒有事跡,但如果只論資歷,連馮道(時年五十六歲)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前輩。
王權是一位混日子型的職業官僚,與什么忠義之士毫無關聯,從不會為跳槽或換老板產生任何心理負擔。但是,王權覺得,此前不管怎么換老板,都是咱們中原王朝內部的事,要是向胡人也屈膝叩頭,還被那些胡人和降胡的漢官呼來喝去,才真正是斯文掃地,他這輩子的最后一點兒尊嚴也沒了。所以接到詔書后,王權對身邊人說:“我都一把年紀了,怎么能再去契丹受辱?就算是違詔被治罪,也心甘情愿。”于是,王權上疏稱自己病了,堅決不上路。
石敬瑭大怒,斥責他說:“要是說嫌路遠,朕的宰相剛剛才出使契丹回來(此時后晉宰相有四人,分別是桑維翰、趙瑩、李崧、馮道,其中馮道在兩個月前任‘太后冊禮使’,與左仆射劉煦一道出使遼國);要是說身體不好,你不是剛剛去了一趟鳳翔執行公務嗎?”當然,不管皇帝怎么發火,王權鐵了心,“病情”就是不見好轉,氣得石敬瑭只好將他革職了事。
但不管王權去不去,“父皇帝”的好意還是必須回報的。石敬瑭只好再把好脾氣的馮道找來:“能不能請馮公再辛苦一趟?”好在馮道是一位唾面自干的高手,就是好說話:“陛下受契丹的大恩,臣又受陛下的大恩,讓臣去契丹報恩,有何不可?”這件丟臉的事才算找到合適的背鍋人。
如果說文官對石敬瑭的不滿還掀不起什么大亂子,那武臣對其皇權的輕視就蘊藏著不容忽視的巨大危險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當數成德節度使安重榮。
安重榮,小字鐵胡,朔州人,從祖父起三代在沙陀軍中為將,他本人膂力過人,善于騎射,可能與石敬瑭在戰場上有過交情,曾經將石敬瑭奉為偶像。石敬瑭在太原起兵反叛時,悄悄派人去聯絡時任巡邊指揮使的安重榮,邀請他加入自己的造反隊伍。
那時,石敬瑭還沒有向契丹借兵,天下大勢看起來還是李從珂的朝廷一方更有優勢,故而安重榮的母親和哥哥都強烈反對安重榮加入叛軍。但安重榮更愿意相信偶像的實力,他仿照漢末呂布玩過的游戲,豎起一支箭,走到一百步外,對母親說:“石公如果能當皇帝,我當一箭射中。”果然一箭中的。然后,他又豎了一支箭:“如果我能當節度使,當一箭射中。”當然又中了。天意如此,他的母親和哥哥才表示同意。于是,安重榮率先帶著一千余名騎兵反叛,進入太原,成為后晉朝的開國元勛之一。
但接下來發生了一系列事件,讓安重榮對石敬瑭漸漸轉變了態度。
后晉王朝初定中原,石敬瑭論功行賞,提拔安重榮為成德節度使,去取代兵變自立的秘瓊,但在讓安重榮出發之前,又悄悄囑咐說:“如果秘瓊不愿意離開,以武力阻止你到任,我自然會另外給你安排一個藩鎮,不要輕易與他開戰,以免釀成大禍。”安重榮一聽愕然,后來常常對人提起此事,并感嘆道:“就秘瓊那個乘亂搶錢,啥能耐都沒有的小蟊賊,當今天子居然會怕他!那以我今天的將相之高位,手下統領的士民之多,還用得著說嗎?”
安重榮不同于多謀但不善斷的石敬瑭,他是一位簡單粗暴、好斷,但從不多謀的武夫,認為天下事沒有什么是劈頭一大棒子解決不了的,如果真的一棒子沒能解決,大不了再來一棒子。
曾有一對夫婦到安重榮面前狀告兒子不孝。安重榮沒聽兩句便勃然大怒:當兒子的,怎么可以不孝?于是他抽出劍遞給父親,讓他將兒子殺了。那父親一驚,流淚了,不忍動手:“不必吧,我兒子罪不至死啊!”不想當媽的大罵當爹的沒用,搶過劍,就要去殺兒子。安重榮奇怪了,怎么這當媽的比當爹的還狠啊?再一問,原來爹是親爹,媽只是后媽。安重榮又怒了,頃刻間他的判決出現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馬上將這后媽斥罵而出,再從其身后一箭射殺。
原先以為那個人英明神武,必能順應天命,重建太平,誰知他當個皇帝都要向契丹人借兵,接受契丹人的冊封,如果只是權宜倒也罷了,這都得到中原了,還這么軟弱,且是對內對外都軟弱,就算他自己不覺得丟人,自己都拉不下臉了!
安重榮在統轄的成德鎮內,處處與石敬瑭的國策反著來。朝廷對遼國來的使者有多么恭敬,他就對那些人有多么無禮。每見遼使,安重榮一定用最不禮貌的坐姿破口大罵,甚至派騎兵截殺遼使。不僅如此,安重榮還私下里資助十六州內的反契丹力量,收留不愿受契丹統治的南逃軍民。
安重榮所做的樁樁件件,讓耶律德光極為憤怒,多次派人到汴梁痛罵石敬瑭:你這個“兒皇帝”是怎么當的?忘恩負義不說,還有沒有一點兒孝心?石敬瑭自然是有苦難言,他不是不想管安重榮,而是他真的管不動安重榮了。何況范延光與張從賓的叛亂雖已平定,但后晉內部不把他這個皇帝當皇帝看的藩鎮大有人在,比如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從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