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了帳內的動靜，門外看守的護衛忙沖進來查看。
“總督大人，您沒事吧。”
“沒事，退下。”
殷正茂擺了擺手，將衛兵打發走，然后慢悠悠給僅剩的那個空杯又是倒上一杯，自己端起來一飲而盡。
苦茶的苦味刺激的殷正茂表情皺縮成一團。
李澹在旁就這么看著，卻是不敢多言。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李澹再三猶豫，就是怕這層窗戶紙被戳破，這下倒好，殷正茂還真把事情挑明了。
“你也不用這么緊張，若要拿你，剛才衛兵進來的時候，我便能拿你，何必等到現在。”
殷正茂此時面色肅正，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一股嚴肅的氣場。
“世人都知我殷正茂貪，照我說，貪是人之天性，天下之人，無一不貪，只是所貪之物不同，有人貪財，有人貪權，有人貪名，有人貪女色，有人貪安逸。
相比于貪財貪權，老夫我更貪人，李家小子，你天生就是征戰沙場的料，做一個知縣，太委屈你了！
以后你跟著本督，打了仗，有軍功，升遷起來，那可比老老實實干一任知縣可要強多了……”
李澹一怔，他還以為殷正茂準備整他，沒想到是要挖墻角。
但轉念一想，殷正茂的這個舉動，也在情理之中。
歷史上殷正茂是個典型務實主義者，而且是務實到了極致的那種。
首先是貪沒貪？
那肯定是貪了。
但在明朝的大環境下，官員俸祿歷朝最低，正一品大員月俸八十七石，按照購買力換算，這大概是唐朝同品級官員的十分之一，漢朝的二十七分之一，隋朝的五十分之一，宋朝的百分之一。
要知道正一品官員，已是這個時代官員的巔峰，如此位極人臣，很顯然這么一點兒俸祿是根本不可能夠花的。
所以明終其一朝，基本上沒有不貪的官，只是大多時候，貪這個東西他都有一個度，也就是潛規則。
說白了大家都是讀書人、體面人，都還要臉，所以有的時候點到即止，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而殷正茂之所以被口誅筆伐，那是因為他貪的太過了，手長心黑，拿了不屬于他的那一份。
可回過頭來細細品一下，又會發現一件奇妙的事情。
為什么那些守規矩貪污的人最后辦不成事，但殷正茂這種大包大攬、大貪特貪的人卻能把事辦成呢？
其實這也表現出了殷正茂極致實用主義者的一面。
所謂的大包大攬，并不只是把拿到手的都揣到自己兜里，還有的是打破既有的利益分配體系，進行再分配。
換做別人，同樣一筆軍餉下來，自己拿一部分，其余按照規矩上下打點，各個環節全部喂飽，所有人的嘴巴里都堵著一塊蛋糕，大伙兒打斷骨頭連著筋，沆瀣一氣，欺上瞞下，那自己也就安全了。
可這些喂飽的嘴巴，有多少是做事的呢？
不說百分百，恐怕至少七八成都是只拿錢不辦事的主兒，錢都花在這上頭了，事怎么可能辦得成。
所以殷正茂的做法是，我先拿夠自己的份，至于其他人，拿錢辦事的我給錢，不辦事的，索性就不給了。
錢先拿去把事辦了，招兵買馬，填河修渠，若有剩下的殘羹剩飯，再象征性地安撫一下沒吃飽的同僚。
這能不招人恨嗎？
彈劾的奏本自然是一封接著一封遞到中樞。
也正是如此，神奇的一幕出現了，下面的官吏紛紛狀告殷正茂貪贓枉法，可朝廷指派的每一件事兒，他又完成的無可挑剔，出現這種矛盾的結果，著實令旁人看的啼笑皆非。
此時殷正茂招攬李澹，正是殷正茂與旁人比的過人之處，因為李澹有用，李澹手上的兵馬、火器，都是他辦事的利器，他很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價值。
所以他不在乎之前與李澹的過節，甚至愿意從自己的蛋糕里給李澹分一杯羹，這就是殷正茂的價值觀。
利益當頭，恩怨靠后！
“這……”
李澹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答復，因為他不確定如果自己拒絕，殷正茂會不會當場翻臉。
但從內心出發，他不想放棄現在的位子，海澄縣毗鄰月港，有很多資源都還來不及深挖，只要這次林悟賢能倒臺，那之后李澹的日子就好過了。
眼見李澹猶豫，殷正茂這般七竅玲瓏的人很快也明白了，擺手道：
“你也不必急著給我答復，目前戰事剛定，本督還有許多善后工作要做，一個月內，只要你有想法，盡管隨時來找我。”
李澹拱手稱是，隨后又與殷正茂聊了許久，直到半夜才退下。
……
廣東的晚夏很是潮熱，即使現在臨近九月，可暑氣仍未散去，輾轉反側之中，又是過去一夜。
來日清晨，李澹被帳外亂糟糟的聲音吵醒。
原本睡的就晚，加之天氣難耐，李澹心情很糟糕，掀開大帳的簾子便是罵道：
“大清早的亂哄哄在干嘛，不想睡覺就給我滾去操練，別閑著沒事聚一起瞎起哄！”
聞言，不遠處壯漢巨大的身軀朝李澹這邊跑來，臉上寫滿了焦慮。
作為一個樂天派，李二狗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這令李澹一時也覺得詫異。
“怎么了？”
“義父，不好了，你快過來。”
李二狗語氣急促，李澹顧不上披上袍子，光著膀子便跟了過去。
圍滿兵士的軍帳里，一人正躺在木板上，身邊的大夫正在幫他包扎傷口，而這個人，李澹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
“大雞？”
李澹猛地一滯，快步上前，忙問：“發生了什么，你怎么受了這么重的傷，其他人呢？”
而蔡大雞此時卻說不出話，只是不停的搖頭，手無力地往西邊指。
李澹的表情一瞬間黑了下去，這邊讓蔡大雞好生休息，自己則出了營帳，喚來最早發現蔡大雞的軍士，問明情況。
“稟頭人，就在今早我們西邊的樹林巡邏時碰到的蔡隊長，他身上中了三箭，還有幾處刀傷，因為脫水，所以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防萬一我們趕緊把他帶了回來送去救治。”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
李澹一拍腦門，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咚咚咚！”
就在此時，位于李澹軍帳東側的中軍大寨傳出了猛烈的鼓聲。
這是集結鼓，召集全軍將領中軍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