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懋松的底氣,自然來源于親眼所見,因為他親眼看見安東尼奧的船上,沒有絲綢。
眼看孫琮要對自己發難,林懋松遂是派人又將安東尼奧傳來。
顯然這一次安東尼奧來時,表情已不如剛來縣衙時那般從容,滿臉皆是愁容。
林懋松還以為是這番商沒拿到絲綢,心中不快。
“來,安船主,你快說說眼前這李澹的罪行,當初是否是他收了你們的定金,說要賣絲綢與你們?”
“正是,當時李大人收了咱們一千五百兩銀子的定金,約定以每匹七兩銀子賣給咱們,總計一千匹絲綢。”
林懋松剛要繼續發問,李澹先開口道:“林大人,這樣一個番商說的話,能作為真憑實據嘛?”
林懋松心中暗笑,想著這李澹終于是無計可施了,遂道:“如何不算?”
李澹默契地與孫琮對視一眼,于是不再開口,任由林懋松問話。
“安船主,是這李澹收了你的定金,而后又交不出貨,你這才到本官這里報官,是不是這樣?”
安東尼奧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很顯然,這個他對于漢語還不是很精通,但是他能感受到林懋松對李澹的敵意,于是猛烈搖頭。
林懋松見安東尼奧突然不配合,上前一步,半帶威脅道:“安船主,你不要害怕,有本官在,你盡管說,就按你之前的說。”
安東尼奧沉默片刻,遂是用蹩腳漢語道:“我不告了,李大人是好官,我不告了。”
不僅如此,此時安東尼奧快步上前握住李澹的手,幾乎帶著哭腔地道:
“李大人,我錯了,求求你把絲綢賣給我吧,我船里有白銀,我現在就付錢,全付!”
安東尼奧之所以會反水,是因為他在縣衙里的這段時間,賀冕接到了消息,立即命人把已經送到安東尼奧的船上的絲綢又搬走了,并且留下了一句話:
“你們既然與我家大人為難,想必不是誠心要買絲綢,既是如此,你家的訂單我還就偏不給了,反正這月港想要絲綢的番商多的是。”
安東尼奧回來,他的船員便給他匯報了這一突發情況,差點沒給他鼻孔氣冒煙了。
絲綢可是利潤最高的貨物,其他貨物運回西班牙,頂著天翻個兩三倍,可是絲綢不同。
即使在百年后大帆船貿易的后期,絲綢都能賣出接近六倍的價格,若是買不到絲綢,那安東尼奧這趟買賣,就算是虧個底掉了。
林懋松見到眼前的紅發番人突然改口,表情隨之凝滯,很快又上前道,語氣不善:
“你這番人,怎么突然改口!之前不是說好要告那李澹嘛,你就不怕本官不給你批那離港……”
話到嘴邊,林懋松意識到險些失言,于是噤聲,只是死死盯著安東尼奧。
而李澹則是笑著用英文向安東尼奧遞話,簡而言之就是你把之前眼前這胖子交代你的話都說出來,我就賣你絲綢。
沒有任何遲疑,安東尼奧便是指著林懋松大聲道:“這個胖子,要我污蔑李大人,李大人賣我絲綢,是好官吶!”
林懋松聽著安東尼奧反咬一口,暴跳如雷,罵道:
“賊番,紅頭賊!安敢誑語攀咬本官!來人,給我把這胡言亂語的番人拿下!”
漳州府的番役剛上前一步,李澹身后的便竄出兩隊人馬,將林懋松的人團團圍住。
說到底,府衙的差役才多少人,此次林懋松能帶來的也就堪堪不到十人。
李澹雖然剛遭逢大戰,可手下百來號人還是拿得出的,而且各個是拼過命的漢子,身上自帶著一股殺伐戾氣,哪里是平時魚肉鄉里的地痞胥吏能比的。
李澹拱手對孫琮一揖,恭敬道:“孫大人,下官受林懋松誣陷,全憑孫大人主持公道。”
孫琮點頭,看向氣急敗壞的林懋松,此時林懋松卻是還嘴:“孫御史,區區一個番商的醉話,難道也能作為證據?”
“剛才不是林大人親口說番商之言,也可為證嘛,況且,本官覺得此案不止是誣陷同僚這么簡單。”
孫琮一句話懟的林懋松啞口無言。
李澹此時又低聲用英語跟安東尼奧說了幾句話。
這紅發番人反應也快,頓時接話道:“這林大人還卡了我們的文引!”
“紅番賊!休得再胡言亂語!那是你的船未通過海檢!”
“這里是我的海檢文書,你這胖子還收了我的銀子!”
“斷無此事!”
林懋松氣的青筋暴起,心想番商果真是無信無義,說翻臉就翻臉,簡直可惡。
可對于林懋松的攻擊,還未停止,李澹適時開口道:“孫大人,這番商的白銀工藝與咱們大明可不一樣,只要搜出來一驗便知。”
一聽還要搜自己的府邸,林懋松頓時如遭悍雷霹靂,徹底慌神,忙上前道:
“不可……我乃朝廷任命大員,你們豈可隨意搜我的府邸!”
一直沉默不語的林悟賢終于站出來幫腔道:“正是此理,擅自搜查朝廷命官府邸,官員尊嚴何在,此事事關朝廷顏面,莽撞行事不妥。”
可林悟賢話音剛落,一個哭喪地聲音從所有人身后傳來。
一名家丁面容慌亂地向林懋松而來,見人便跪地道:“不好了老爺,有人闖進了咱府邸,說是奉命搜查,已是將咱府上翻了個底朝天了!”
“混賬,你們不知道攔住他們嘛!”
“攔不住啊,老爺,為首那個滿是胸毛的人實在太猛了,小人沒了辦法才出來尋您,找了半天才知道您到新鄉分港來。”
林懋松此時已是氣到七竅生煙,上去給了這家丁一個逼兜,大罵“廢物”。
劉堯誨卻是笑出聲,強忍住笑意隨即開口道:“李澹,本撫雖然給你諭命是讓你便宜行事,但你怎可強行搜查朝廷命官的府邸呢?”
李澹假模假式地拱手請罪道:“下官治下不嚴,致使他們行事莽撞,還請撫臺大人恕罪。”
劉堯誨笑著捋須,嘴里的話卻是與他表情截然相反:
“本撫念在你一心為公,此次就不追究了,下次切記不可如此莽撞,當好生約束手下!”
林悟賢看著劉堯誨與李澹二人一唱一和,氣不打一處來。
可他也知道,不管李澹會不會被治個御下不嚴的罪名,這林懋松是保不住了。
孫琮此時在一旁也是微笑點頭,這一局他是純賺。
人證物證俱全,他此次的彈劾是手拿把攥,彈劾了一個五品同知,這份功勞全是他的。
風險則全部被李澹這個知縣給背了,至于林悟賢會不會彈劾李澹,那就不是他該管的事兒了。
再者說,林悟賢此前恐怕就不止一次彈劾李澹,但李澹在這個知縣的位子上卻穩如磐石,孫琮細細想來,著實蹊蹺。
劉堯誨只是一個剛上任的福建巡撫,想在暴風驟雨的彈劾之中保下李澹,若京城沒人在后撐腰,恐怕沒那么容易。
想到這里,孫琮心里一驚,不經暗自猜測:“莫非朝中還有別人在護著李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