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冕?
李澹神情一滯,他自然忘記這個人,在此前新鄉(xiāng)的風波里,雖然自己與這賀鄉(xiāng)老只說了幾句話,但卻對他印象深刻。
“他來找我干嘛?”
李澹心里想不明白,但還是讓人把賀冕帶了進來。
見著這位賀鄉(xiāng)老,李澹還在琢磨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對待他,沒想到賀勉卻直接跪下,朝自己行了個大禮,恭敬開口道:“草民賀冕,見過縣尊大人。”
不止是李澹,一旁的胡溪也愣住了。
賀冕在海澄縣不是小人物,浮宮鄉(xiāng)賀家的家主,鄉(xiāng)紳里都算排的上號的人,什么時候?qū)h令行過大禮?
“免禮,不知賀鄉(xiāng)老特意從浮宮鄉(xiāng)趕過來,所為何事?”
李澹并沒有因此放下警惕,但卻又感覺這次賀冕來,對自己沒什么敵意。
賀冕起身后依舊謙卑,語氣平和道:
“縣尊不必稱我鄉(xiāng)老,如今我已分家,與浮宮鄉(xiāng)賀家全無瓜葛,鄉(xiāng)老之職更是卸下,如今的浮宮鄉(xiāng)鄉(xiāng)老乃是舍弟賀煜。”
話已至此,李澹大概猜到發(fā)生了什么,這賀勉在家族里失了勢,所以才變得如此謙卑。
這個年代,分家基本上沒有回頭路,正所謂覆水難收,日后想要再回去,可就難了,在人倫與道義上徹底成了兩家人。
“縣尊大人好手段,不過草民此次輸?shù)牟辉谧约海谏岬堋!?
“聽你這話,似乎依舊有怨氣?”
“不敢,縣尊洞若觀火,一眼便看出在下的軟肋,攻在下之不可守,草民心服口服。”
嘴上沒怨氣,心里有沒有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李澹不在意,如今賀冕已經(jīng)沒了鄉(xiāng)老的身份,又從賀家分家出來,算是沒了繼續(xù)與自己作對的資理由。
李澹眼神頗為玩味,賀冕與其對視一眼,不緊不慢道:
“不過在下輸這一回,今后便不會再輸了。”
“噢?”
李李澹抬了抬眉毛,“為何?”
“因為縣尊不是舍弟,縣尊是一等一的聰明人。”
李澹先是一怔,隨即明白賀冕話中之意,細細想來,又在情理之中。
這賀冕因為庶出子的身份,肯定在賀家不受待見,其中具體什么情況他不知曉,只是從賀煜那廝的態(tài)度,管中窺豹,知道一二。
他這一分家,一面是斷絕自己的后路,另一面則是為了與賀家做切割,雖然代價不小,但在李澹這邊確實算是份量不輕的投名狀。
而李澹這邊,同時也急需這樣一個人才。
自己剛剛上任縣官,且不說別的,在這海澄縣人生地不熟,哪座山有哪座佛,哪座廟大哪座廟小,進山門是敬香火還是敲棒槌,這些都不甚了解。
賀冕是鄉(xiāng)老,是這海澄縣的地頭蛇,加上他絕對是個聰明人,各路的牛鬼蛇神在他眼里都知根知底。
跟在李澹身旁的胡溪,此時更是震撼。
這新來的李知縣究竟有什么手段,居然令賀冕這樣的人愿分家投效,在胡溪眼里,這是無法理解的事情。
若是李澹平步青云,那這賀冕自然是雞犬升天,反之則一敗涂地。
此時,胡溪的表情,也沒逃出賀冕的眼底,只思索須臾,他便是嘴角一笑,朝一旁的胡溪道:
“我欲投效縣尊,其心可見,敢問胡掌吏是否也是如此?”
聽了這話,李澹立刻便明白賀冕的意思,轉(zhuǎn)頭看向胡溪。
好家伙,才剛投效自己,這么快就發(fā)威了,一句話便將胡溪架住,此時胡溪不表態(tài)也得表態(tài),這涉及到一個先后問題。
若是胡溪此時不表態(tài),那賀冕便算是第一個確定投效自己的人,論資排輩,未來即使胡溪投效,也要矮上賀冕一頭。
胡溪隨即拱手忙道:“自然如此,愿為李知縣鞍前馬后。”
胡溪是最先對李澹示好的,自然不甘被一個后來的鄉(xiāng)紳比下去。
但凡事有遠近親疏,之前李澹身邊沒有一個幫手,自己還能待價而沽,可事到如今,若要真正取得李澹的信任,有些事情胡溪便不能再藏著掖著了。
必須遞上投名狀才行!
胡溪緊接著便道:“先前縣尊所問之事,并非卑職不說,而是茲事體大,如今的漳州月港,在兩人的勢力范圍內(nèi)。
一人是按察使司副使,分巡海道兵備,同時兼任市舶司提舉的海道副使林悟賢。
另一人,則是巡撫福建,兼節(jié)制都轉(zhuǎn)運使的福建巡撫劉堯誨。”
好家伙,感情是神仙斗法。
李澹若有所思,但胡溪的話還沒完:
“除此之外,月港同時還在海澄縣與漳州府的管轄之下,目前漳州知府空缺,管事的漳州府同知林懋松與林海道是同鄉(xiāng),所以在府衙這塊,林海道勝劉巡撫一籌。”
難怪劉堯誨此前會同意留自己在海澄為知縣,原來是他在與這林悟賢的角力中落了下風。
李澹笑道:“海澄知縣是我,所以在海澄縣這塊,算是劉巡撫占上風。”
一旁的賀冕聽后露出笑意,但隨即迅速掩住,而胡溪則是苦笑搖頭道:“不然,在縣衙一層,仍是林海道上風。”
李澹一愣,隨即看向剛露出笑意的賀冕。
賀冕這才答道:“縣尊,您難道沒發(fā)現(xiàn)這偌大的海澄縣衙,在您身旁的卻只有這胡掌吏一人嗎?”
“你的意思是,這縣衙上下,所有吏員都是林海道的人?”
“林海道在漳州為官八年,從隆慶年間開月港以來,一應事宜都是林海道一手操辦。
他身兼巡海道員,市舶司提舉,節(jié)制沿海備倭兵及衛(wèi)所,與海有關的事務軍政兩手抓,這海澄縣的吏員自然也不例外,重要的位置,幾乎都是他的人。”
賀冕此時幽幽道:“縣尊還記得之前在碼頭發(fā)生的事情?”
“記得……這么說,你從那時候就注意到我了?”
“嘿嘿,在下只是湊巧看見。”
賀冕收斂笑容,表情卻顯得更加耐人尋味,“為何縣尊一出現(xiàn),所有人便趕那番商走,縣尊不覺得蹊蹺?”
“難道不是那番商文書不全?”李澹內(nèi)心已有猜測,但仍故意問道。
賀冕與胡溪同時搖頭:“非也,敢把帆船開入圭海的,一定是有商引的船,所謂文書不全,無非是該交的銀子沒交足。
番商的帆船都是大船,月河狹窄,船開不進月港,只能停在圭海之上,往來運貨都需要用小船擺渡進港,擺渡只能選擇由轉(zhuǎn)運使司指定的船來運,普通民夫擺渡便算違反海禁,此一道稱為‘轉(zhuǎn)運稅’。
擺渡船進港靠岸也需收稅,這錢是市舶司收的,按船只數(shù)量來收,通常一艘大帆船都需要分出上百條小船來回擺渡,每進港一次,便收一遍,此乃‘上岸稅’。
番商大船停在圭海,所有船,包括上岸的貨物與上船的貨物,無不需要盤查,其中海上大船由巡海道緝查,交易貨物由縣衙壯班緝查,這此中,又有一道‘緝查稅’。
除這三大稅之外,商引的檢驗與續(xù)簽,番商上岸的衣食住行,都有各式稅種,若不是如此,如何經(jīng)得起這么多衙門的吃拿卡要,其中早已形成潛規(guī)則,哪一份是誰的,都已有定論。
今日縣尊在碼頭碰到的事,乃是番商們與胥吏的稅沒談攏,但這個好處不歸知縣您,所以您一去,他們便趕人走,而番商也怕多一個當官的參與又加一份稅,所以走的也干脆。”
李澹聽完,面上不顯山露水,心里則思索一番,明白了前因后果,若非今日賀冕用計架住胡溪,這其中的門道,還真不知要多久自己才能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