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讀小說，你也在創(chuàng)造和消費故事

職業(yè)摔角與其說是運動，不如說是拙劣的戲劇。所有場面都經(jīng)過事先編排，為我們提供了精心設計的故事線，展現(xiàn)了人人擁戴的英雄和令人嫌惡的卑鄙小人：浮夸的權貴、典型的美國男孩和自戀者。它帶有歌劇的浮夸設計和龐大規(guī)模，囊括了無畏的吼叫和過度表演。職業(yè)摔角中的假暴力令人興奮。但是，每一次原子墜擊、蒙古式劈叉和駱駝式固定的招式也推動了滑稽情節(jié)的發(fā)展：誰背叛了誰，誰真正愛國，誰只是假裝愛國而已。

真正的格斗運動也遵守類似的敘事慣例。拳擊運動的推廣人員早就明白，除非加入令人信服的人物和背景故事，否則比賽不可能吸引到粉絲的興趣和錢。推廣人員需要在拳賽前炒作出一個故事，講述這些人參與格斗的理由，內(nèi)容通常與他們?nèi)绾伪梢晫κ钟嘘P。拳擊炒作套路的虛假是出了名的，往往關系友好的兩個人會為了戲劇效果在鏡頭前假裝討厭對方。無論比賽的動作多么激烈，如果缺乏強大的背景故事，格斗都會趨于沉悶。這就好比跳過電影的鋪墊部分直接看高潮橋段一樣。

職業(yè)摔角中的故事也全是虛構的，但它只是夸大了正規(guī)體育報道中常見的東西。在正規(guī)的體育播報中，敘事技巧純熟的播音員試圖將比賽提升到高度戲劇化的水平。例如，奧運報道中充斥著運動員艱苦訓練的“糖精紀錄片”（saccharine docudrama）。因此，每當發(fā)令槍聲響起，我們就把選手當作史詩中的戰(zhàn)斗英雄，為他們吶喊加油，也就能更充分地感受到勝利的快感和失敗的痛苦。凱蒂·貝克（Katie Baker）在《紐約時報雜志》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了類似的觀點。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女性觀看電視體育節(jié)目，而這正因為廣播公司已經(jīng)學會將其包裝成“人際關系劇集”。貝克認為對于女性球迷來說，美國國家橄欖球聯(lián)盟（NFL）比賽的吸引力與《實習醫(yī)生格蕾》是一樣的，都圍繞著“人物、故事、競爭和心碎”展開。我不確定這對男生來說有什么不同。比如，美國娛樂與體育電視臺（ESPN）的受眾顯然是男性，相反，該頻道播出的體育賽事較少，主要內(nèi)容是關于體育名人的時髦、通常尖刻的脫口秀節(jié)目：勒布朗·詹姆斯是背叛克利夫蘭騎士隊的混蛋嗎？“大本鐘”羅斯利斯伯格是性罪犯嗎？布雷特·法弗還會復出嗎？

講故事是電視體育節(jié)目的重點。這一點在2010年美國高爾夫大師賽期間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觀眾們收看大師賽更多的是為了看劇情，而不是為了高爾夫本身。這是老虎伍茲在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且駭人聽聞的性丑聞后的第一次比賽，即使是不喜歡高爾夫的人也不想錯過傳奇的老虎伍茲的人生新篇章：這個倒下的巨人能不能掙扎著東山再起呢？還是說他的不恰當行為終于有了報應？報道的支線情節(jié)則集中在老虎伍茲的主要對手菲爾·米克爾森身上，當時他的母親和妻子都在與癌癥作斗爭。播報員塑造的敘事方式將這些重要的故事融入了進來，賦予每一個失誤的推桿或被打擊的發(fā)球以濃重的意味。

最終，米克爾森贏得了比賽，他以勝利的姿態(tài)走下第十八果嶺，然后停下腳步擁抱他身患癌癥的妻子。鏡頭捕捉到一滴淚水從米克爾森的臉頰滾落。可以說，這樣的結局就算作為一本故事書的結局，都有點太羞恥了。

《法律與秩序》和《幸存者》等電視節(jié)目是在給我們講故事，并且會特意加入一些插曲，讓我們知曉更多。社會學家將電視廣告定義為“虛構故事的屏性媒介”（fictional screen media），因為它們講述了半分鐘的小故事。

洗衣粉廣告很少只是說某種洗衣粉很好用，而是通過講述過度勞累的母親、頑劣的孩子和成功洗干凈衣服的故事來說明它確實好用。ADT安全服務公司通過播放短片，講述從野蠻的入室犯罪者手中解救無助的女人和小孩的故事，嚇唬人們?nèi)ベ徺I家庭警報器。珠寶店為了讓男人購買閃閃發(fā)光的小鉆石講述了一個故事，深陷愛情的求婚者為女人的愛標明了價格：兩個月的工資。還有一些廣告是圍繞著一些多角色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人物展開的，例如Geico保險公司幽默的“洞穴人”廣告，或Jack Link牛肉干以“與大腳野人打交道”為靈感設計的廣告。順便說一下，后者對產(chǎn)品只字不提，只是講述了喜歡吃牛肉干的家伙愚蠢地騷擾無辜的大腳野人并被暴力報復的故事。

人類是講故事的生物，故事幾乎觸及我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考古學家從石頭和骨頭中挖掘線索，并將它們拼湊成一個關于往昔的傳奇故事。歷史學家也是講故事的人。有些人認為，學校教科書中的許多敘述，如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的故事，充斥著對事實的扭曲和遺漏，導致它們其實更接近于神話故事而不是歷史。越來越多的企業(yè)高管知道，他們必須成為有創(chuàng)意的故事敘述者才能成功，必須對自己的產(chǎn)品和品牌進行引人入勝的敘述，才能將情感傳遞給消費者。政治評論員認為，總統(tǒng)選舉中的競爭不僅存在于政客的個人魅力及其理念之中，也存在于對國家過去和未來的不同講述之中。法律學者把審判也看作一場故事競賽：雙方律師分別構建了有罪和無罪兩種敘述，并為誰才是真正的主角而吵得不可開交。

《紐約客》的一篇文章詳述了故事在法庭上的作用。作者珍妮特·馬爾科姆（Janet Malcolm）描述了一場轟動一時的謀殺案審判：一名婦女和她的情人被控殺害了該婦女的丈夫。馬爾科姆說，檢察官布拉德·萊文塔爾以一種“老式驚悚片的方式”開始了自己的開庭陳述。以下是萊文塔爾的陳述：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天氣晴朗、秋高氣爽的早晨。在這個涼爽的秋日，一個年輕人，名叫丹尼爾·馬拉科夫的牙齒矯正師，正走在皇后區(qū)森林山莊的第64號街，離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只有幾千米。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小女兒，他四歲的女兒米歇爾……當?shù)つ釥栒驹诎材洗鳡栍螛穲龅娜肟谕猓诠珗@入口，離他的小女兒站立的地方僅幾步之遙時，被告米哈伊爾·馬拉耶夫不知從哪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把子彈上了膛、可以發(fā)射的手槍。

萊文塔爾贏得了這場庭審，主要歸功于他能夠從不充分的案件事實中精心打造出一個更好的故事，而他的對手律師則沒有講故事的好天賦。

就像馬爾科姆在《紐約客》上的文章一樣，許多好的新聞報道都是以強烈的故事性方式展開的，這就是所謂新聞報道“好”的部分意思。馬爾科姆并沒有以中立的方式描述事件。相反，她把這場結合謀殺案和漫長審判的混亂事件編織成一個懸念重重、以人物為主導的敘事，帶有小說那種讓人追讀的吸引力。以下是她在故事中打造萊文塔爾人物形象的方式：

布拉德·萊文塔爾……是一名出類拔萃的審判律師。他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矮胖男人，走路像小公雞一樣飛快，嗓音高到幾乎像女人，激動時音調(diào)更是高得像個出錯的留聲唱片機。

我們講給自己聽的故事是最好的。科學家們發(fā)現(xiàn)，我們建構自己生活故事的記憶，很大程度上是虛構而成的。社會心理學家指出，當我們遇到朋友時，談話內(nèi)容大多是交流八卦故事。我們會問朋友“最近怎么樣”或者“有什么新鮮事嗎”，然后我們開始講述各自的生活，在咖啡或啤酒的推杯換盞間交換故事，不自覺地塑造和修飾故事，讓它聽起來更加幽默。每天晚上，我們會在飯桌上與家人重聚，分享我們一天中的小小悲喜。

所有宗教傳統(tǒng)的緣起都有豐富的故事。還有一些笑話和都市傳說，講述酒鬼在拉斯維加斯狂歡后醒來時少了一個腎的故事。還有詩歌、脫口秀、越來越像故事的電子游戲（讓玩家成為虛擬現(xiàn)實劇中的一個角色）的迅速崛起，以及我們在社交平臺上“連載自傳”性質(zhì)的帖文。

我們以后再來討論這些講故事的不同形式。現(xiàn)在，我認為重點已經(jīng)很清楚了：人類對創(chuàng)造和消費故事的欲望更甚于文學、夢想和幻想，故事已經(jīng)深深浸入我們的骨髓。

但是，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