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慫塊,沒人相信他打劫
- 掙命
- 吳葉生 吳曉紅
- 4679字
- 2023-10-30 18:43:09
又到了梅雨季節,連續一個月沒見過老天爺有一天的笑臉。老天爺不分晝夜地淌眼淚,時而傷心、時而痛哭,就像一個人受到打擊時,眼淚滴答,落個不停。這天下午,陳木來正靠在東家院子的門框上,對著淅淅瀝瀝的老天爺發愁,嘴里嘟喃道:“這是什么世道?連吃飽肚子都這么難!”
其實陳木來祖上還是不錯的,跟著阿本一起在昆山做雜貨生意,回家蓋起了中堂房老屋。那也是雕梁畫棟、帶天井的大屋,上下兩層八間房,在茗茂村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房子。到太爺這一代遇上太平天國長毛禍害,一個村的人被殺得只剩下大大小小六個男丁。那年太爺才六歲,之上的大人全被殺光,靠給毛生螻的太爺放牛討口飯吃,長大成人才生了他爹。同樣遭遇的還有陳唐俊的祖上,他一家被殺后只留下兩個小男孩,一個八歲,一個五歲。五歲那個餓得把自己手指頭都吃掉,餓死的。八歲那個也是幫毛生螻家太爺放牛才活下來,就是陳唐俊的太爺。如果只和上輩比,自己活得還不是那么苦,想到這,他心里感覺好受了點。只是這老天爺不知遇上什么傷心事,大半個月哭個不停。陳木來雙手合十,對著老天爺拜了拜,心里默默念道:“求你別再下啦,露個笑臉,放幾天晴吧!”老天爺只要一天不晴他就沒活干,沒活干就沒糧掙,家里還有兩個小鬼要吃飯喲!
正在他對天發愁時,有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人朝他走來,老遠就在喊:“木來,木來,落雨天你也不回去看看兩小鬼,都沒飯吃啰。”
一聽聲音就是陳觀順,陳木來來了精神:“觀順啊,你這是去哪里?”
陳觀順說:“下雨沒事,俺去女婿家,順便在華陽縣城買只鐵鍋,家里的鐵鍋已經補了好幾次了,總是漏水,不買不行了。”陳觀順生了兩個女兒,都已經成家,大女兒嫁在華陽,小女兒嫁在紫陽縣西鄉巖寺。兩女兒嫁的人家都還比較殷實,一年四個禮節從未漏過,一輩子順湯順水,美中不足的是膝下無兒。
陳木來道:“是的,補過的鍋不好用,鍋鏟一不小心鏟到那個疤就又漏了。對了,你剛才講我那兩個小鬼在家怎么了?”
陳觀順沒好氣地說道:“你們老公老婆也真是的,都往外走,把兩個小鬼丟家里也不管他們死活。你說吧,你有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陳木來舉起手指細細地數了起來,看著陳觀順有點不好意思:“是的,有一個月沒回去了。兩小鬼餓著了?”
陳觀順道:“下雨天沒事在這里耗著也是耗著,不如回家看看小鬼。你家荷娟和松壽別看年紀不大,還挺來事的。”陳觀順把兩個小鬼自己上山挖蕨、洗蕨粉、燒蕨粉糊充饑的事和陳木來說了一遍,直夸兩個小鬼懂事、很能干。特別是陳松壽,人機靈又來事,好好養,長大后一定是個好少倌(男青年)。
陳木來內心仿佛被什么震動了一下,是啊,當時走的時候就丟下三斗來米,都出來一個月了,兩個小鬼也沒人照應,也不知怎么在過日子。聽陳觀順這么一說,陳木來羞愧難當:“多謝你帶信來,俺馬上回去,馬上回去!”
陳木來送走陳觀順后就折回牛欄邊上他棲身的那間土墻舍,那里面就一張木板搭的床和幾件換洗的衣服,窗戶紙破了一個洞,零碎的窗紙在風中瑟瑟發抖。床底下一個小缸,那是裝米的。陳木來將米全部倒進一個打了幾層補丁的布袋里,發現還不到一斗米,一臉惆悵,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呆坐在木床上。
原來陳木來給東家打工,晴天有活的時候吃東家的,還可以拿六升米做報酬;一遇到雨天下不了地、做不了事,東家就不管飯。陳木來是做體力活的,飯量大,又沒有油水進肚,這連續半個月下雨,不但沒收入,還把好不容易攢下的米又給吃得差不多了。這可怎么辦,不能空手回去見兩個小鬼啊?他突然想起,看能不能向東家預支兩斗米,還覺得這辦法不錯。
東家老爺正坐在堂前上門頭,架著二郎腿,一手抱著水煙壺,一手持火煤,“咕嚕嚕”抽著水煙。
陳木來穿著一套打滿補丁的衣服,佝僂著背脊,賠著笑臉來到大廳里,輕輕地喊了聲:“老爺。”
東家老爺早就瞟到他進門,估計他有什么事求自己,頭都沒抬,裝作沒看見,水煙壺里不斷冒出“咕嚕嚕”聲,好久,才皺著眉頭,向上翻了幾下眼珠,瞟了陳木來一眼,擠出兩字:“么事?”
陳木來膽怯地說道:“是這樣的,這下雨天也做不成事,家里呢還有兩個小鬼,聽說已經很久沒吃的了,俺想回去看看,但又沒攢下幾升米,空著手回去不好,您老看能不能預支兩斗米給俺?”
老爺明白了他的來意,放下水煙壺,端起茶杯,掀起茶杯蓋在茶杯沿上輕輕地刮了兩下,吹開漂浮在水上的兩片茶葉,咪了兩口,不緊不慢地說道:“木來啊!不是俺說你,你已經掙了不少米了,早就應該帶回去看看兩個小鬼。現在說沒米,那米呢?”
陳木來怯怯地回道:“這不下雨嘛,已經二十多天沒下地了,米又被俺吃了。”
東家老爺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攢下點米就應該早點寄回去,你倒好,自己吃個肚子滾圓的,兩個小鬼放家里不管死活,你這樣做爹可不行。”
陳木來都不敢抬一下,經東家一點撥感覺確實是虧欠家里的兩個小鬼,嘴里滿口應道:“嗯!嗯!早就應該回去看看。”態度是很好,但米沒借到,心里不踏實,站那兒一動不動。
老爺又品了口茶,看著仍像根木頭一樣戳那里的陳木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說:“這樣吧,給你五升米,也不要預支了,算俺給兩個小鬼的,下雨天,你就回去看看吧,天晴再來。”
……
傍晚時分,陳木來千恩萬謝領了五升米,與自己攢下的一斗米并在一起裝進那只破米袋里,戴著斗笠,用一條搭柱(挑擔歇氣時用于支撐扁擔的木棍)背著破米袋就往回走。
從他做長工的地方到茗溪村有二十里地,一路要經過汪溪、半嶺庵、冷水氻、茗溪嶺。
這條石板路是華陽縣、旌陽縣通往深渡碼頭最近的一條道。過去這邊的人要下杭州、蘇州、上海做生意走水路都要到深渡碼頭乘船,走的就是這條道。這條道也是紫陽縣南鄉缺糧區到旌陽縣挑米最近的道。晴天的時候,這條道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一到晚上就很少有人翻山越嶺,因為路上幾個僻靜的地方,象冷水氻、石榨下、金光眼腳常常有人打劫。今天下雨就沒什么人了,更何況是晚上。
雖然天空下著雨,一出門走不到幾步草鞋就濕透了,但難不住陳木來回家迫切的心。陳木來腦海里一再閃現陳荷娟和陳松壽挖蕨、洗粉、吃蕨粉糊的畫面,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過了汪溪村,雨停了,天已經黑下來了。過了半嶺庵已經伸手不見五指,遠處不時傳來野獸撕心裂肺的叫聲,路兩邊高大的樹林里一會兒傳出鳥兒的尖叫聲,緊接著撲棱愣一只貓頭鷹向對面山飛去;一會兒又從路里竄出一只山貓,“沙沙沙”消失在路外的樹林里。
陳木來的心也拎了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抓緊趕路要緊,邊走邊想:“這輩子也不知交的什么運,這么倒霉!家里僅有的兩畝薄田和一頭牛都給自己敗掉了,六個子女已經死了兩個,現在老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自己落得出來給人家打長工,連幾升米都沒攢下。這是什么世道啊?”他越想越氣,憤憤不平,恨不得到哪里打劫,上梁山還能落下一個好漢的名聲。
到了冷水氻的時候,他仿佛聽到半嶺庵底下有人說話,仔細一聽應該是兩人,好像還有毛驢的“嗒嗒”聲。也不知是鬼找到了還是魂丟了,常言道“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這個在眾人眼里一向老實本分的人居然心生歹念,想從這兩個過路人身上要點銀子下來。
他一閃身躲進了樹林,將米袋子靠樹根擺好,用斗笠罩著,生怕淋濕了里面的米,然后手提搭柱,瞪開雙眼緊緊地盯著半嶺庵上來的方向,心里盤算著等他們靠近時大喝一聲沖出去,舞動手中的搭柱,腦海里閃過說書的臺詞“此路是俺開、此樹是俺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正想著,夜幕里一個中年人手里拿著一把傘,后面跟著一個老頭牽著毛驢,毛驢馱著兩包行李,隱隱約約上來了,看樣子還不是窮人。隨著毛驢的蹄聲一步步走近,陳木來一顆心怦怦直跳,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二丈、一丈五、一丈,他們離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瞄準機會,從樹林里一下子跳到路中央,大聲背著臺詞:“此路是俺開、此樹是俺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要想活命就丟下你們的盤纏!”“嚓嚓”兩聲,把條搭柱舞得直轉。
半夜里半路上突然殺出個打劫的,這一下著實把兩個過路客嚇得不輕。中年人頓了頓神,曉得遇上劫匪了,他干咳兩聲,大聲說道:“好吧,俺把毛驢馱的行李留下,你讓俺們走。”
陳木來無意、也沒本事傷別人,但既然出來打劫不能沒有一點打劫的樣子,硬著脖子說道:“把那兩包盤纏丟下,滾!”
中年人招呼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兩袋行李從毛驢背上卸下來放路邊上,頭都不回地往前走。
陳木來心想,原來打劫這么容易啊!叫兩聲,舞一下搭柱就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還沒等過路客走遠,陳木來屁顛屁顛拖著搭柱就去看他們丟下的盤纏里都有些什么東西。正當他彎腰準備去解開那包裹時,“嘣”的一下,感覺腰背上被誰狠狠地跺了一腳,“嗯”的一聲,一個倒頭蔥往前裁去,摔了個狗吃屎。剛才那個中年人手里拿個油傘劈頭蓋臉對他就是一頓猛揍,打得陳木來直喊救命。他們兩個把行李重新駕在毛驢身上,“駕”的一聲,趕著毛驢揚長而去,遠處飄來一句嘲笑的話:“就你這三腳貓功夫還出來打劫,找死!”。
陳木來跌坐在路當中,半天緩不過神來,有道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打劫不成斷了筋。”
等到陳木來瘸著腿,拖著搭柱,提著幾升米,饑寒交迫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陳荷娟和陳松壽在睡夢中被驚醒,看到老爹那狼狽不堪的樣子就問他怎么了?他說路上黑燈瞎火,又走得急,不小心摔到塝下,跌的。兩個小鬼伺候爹搞點吃的、洗洗睡了。
第二天吃天光的時候水氻頭熱鬧非凡,毛生螻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敲了一下空飯碗像說書一樣說道:“你們不知道吧?昨天晚上有一個從華陽過來的過路客在冷水氻遭打劫,結果那打劫的被那個被打劫的一頓狂揍,據說揍得不輕。”
陳祥林好奇地問:“怎么回事?你說具體點。”
毛生螻補充說道:“昨晚俺到茗前門庭里玩,半夜里聽到有人敲門討水喝,原來一個中年人帶著家丁,牽著毛驢半夜里趕路,一看那狼狽樣就問他們怎么回事。他們說在半嶺庵上來一半路的地方遭遇劫匪。好在劫匪沒討到巧,還被兩個過路客揍了一頓。”
陳祥林追問道:“那個劫匪怎么樣了?”
毛生螻回道:“具體的我也不知道。”
正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正起勁的時候,陳木來也馱著只飯碗來水氻頭吃飯。毛生螻一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好奇地問:“木來,你不是在華陽打長工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木來真是木頭,昨晚吃了虧你就在家里老老實實待著不好,非要到水氻頭來湊熱鬧。他倒好,老實回道:“昨晚回來的。”
陳祥林也好奇地問:“臉上是怎么搞的?”
陳木來甚至不知道自己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這才想起來早上洗臉時,臉上火辣辣地痛,沒好氣地回道:“臉上怎么啦?”
毛生螻用不屑的眼光,用筷子敲了一下碗邊,說:“昨晚十八盤冷水氻那里有人打劫,你沒碰到吧?”
陳木來將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沒看見、沒看見。昨晚回來遲,跌了一跤,摔下石塝了。”
毛生螻敲了一下碗沿,不屑地叫道:“就是嘛,就他這慫樣,客商躺那里讓他打劫,他也打不了!”
其實,狗急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毛生螻道行淺了點,對這種人生哲理不甚了解。
不過,如果說陳木來就是那打劫的,沒一個人相信,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因為陳木來是什么人,全村人都曉得,他是個三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的人,讓他也沒那膽量!陳木來由于一直以來在家里抬不起頭,特別是耕牛被女婿牽走后,家里賣田賣地,落得個妻離子散,更使人瞧不起,借他十個膽也做不出綠林好漢的事來。
明明是他打劫,卻沒人相信,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但是,他早就麻木了,從那次打劫后他更頹廢、更疲沓。人家認為子女挨餓是天大的事,在他這里變得無所屌味。不管人家怎么說,他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有飯就吃,沒飯就餓,倒頭便睡。他又不是吊兒郎當的人,偶爾也發飆,但發泄后從不掛心上,仿佛沒發生一樣。
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也是最大的好處。
更要命的是,木來娘與家里也失去了聯系,家里只留下陳荷娟和陳松壽兩人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