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星域，大裂隙邊緣，戈蘭達瑞斯地下，HO-2城區==

法恩的話說完了。大堂暫時陷入寂靜。

卓拉在來之前就明白，戈蘭達瑞斯不止明面上的花園與美景；真正表里如一的地方才不需要審判庭的小隊出動。但她在審判庭的地位和權限仍然不足以讓她知曉內情——她只夠知道，這里有疑似混沌的入侵。

而法恩帶來的情報，讓她頓悟。

“你們信仰神皇么？”在初次潛入地下的時候，卓拉曾經問過那個被自己頂替身份的監工。得來的回復是嘲笑。

“信仰神皇？”那個只有一顆眼珠的女人咧開嘴笑著，面部的燒傷皮肉夸張扭曲。“哈，我們不是早就被他拋棄了么？”她說。她馬上就被卓拉的激光手槍燒穿了頭。

現在她又要問出這個問題了。

“那么，你們信仰神皇么？”卓拉對法恩開口。她的內心有一種隱約的期待，即使她的一切理性都在告訴她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法恩的回應是一聲鼻息。

“我真的不知道，你們那樣執著于他是為了什么。他本來一早就拋棄了我們；然后你們現在又來了，打著他的名號，讓我們去獻出生命。”他說。他的表情包含了某種寧死的決心。

埃林看了卓拉一眼。她面無表情。應該還不至于當場擊斃對方。

“而那個……”法恩搖搖頭。“那些抓住我們、折磨的人，那些被異形的邪門歪道所蠱惑、墮落的人。他們信仰的東西更加讓我作嘔。如果你是想知道我個人對于信仰的態度，那我的答案是，你們倆沒一個好東西。”

埃林緊張地靠近卓拉一步，他還不想讓場面太失控。好在卓拉這時候似乎頗具忍耐之心。

“但就像我說的：這只是我個人的態度。在地面支援我們的資源站開放后，國教思想隨著食物和紡織品一起涌入地下。如今，神皇信仰在地下繁榮，我自己也因為出身測繪員家族，而在他們之中聲望頗高。”他再次做出了標志性的聳肩，并指了一下修整地的方向。

“和我一起被關押的那些人，他們幾乎都是國教信徒。你們或許會和他們聊得更來一些——如果那三個人沒有因為你的莽撞命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所以你的態度是？”埃林開口。“既然他們愿意由你擔任領頭人，我想你應該不至于……”他看著卓拉的表情，斟酌了一下用詞，“……不至于和我們完全無法理解。”

法恩回以輕快的笑。“你大可以說得更加直接一點，侍僧先生。對你們來說，我這樣確實有一點該死的異端了；但我只是意見相左，我不是傻瓜。看看那些人被侵蝕后的樣子！看看他們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想投向那一邊！”

說到這里，法恩不得不暫停一會；他彎下腰，像拍打毛毯一樣拍著自己的胸脯咳嗽。剛才的發言過于情緒激動，劇烈的吸氣讓他瘦弱的身子有些遭不住。他摸出一塊破布手帕，擤了一下鼻子。

“總之，這就是我的態度。你們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愿意和至少是人的一方站在一起，而不是去加入什么大搞獻祭的妖魔鬼怪。”他直起身說。有些老舊的工裝此刻隨著他的動作，熠熠生輝。

卓拉看了他一會，然后她笑了，甚至還鼓起了掌。清脆的拍擊聲音在室內回蕩。埃林也發自內心承認，這個法恩確實有點本事。

你也該學學他這一點，埃林。多站在其他的角度看待事情……

+給我閉嘴，你們這些無孔不入的東西。+埃林不完全知道是什么在他的意識邊緣念叨。但卓拉的教導足夠讓他明白，這些東西決不是什么好貨色。

絮語在譏諷中變成了雜亂的笑。

“優秀的發言，法恩先生。”卓拉拍著手。“如果我遇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你這樣清晰的認知，我也不需要跑那么多地方、解決那么多人了。現在我們可否算是真正達成了共識？”

法恩想了想，最終選擇了點頭。“是了。至少你沒有在我說完前半截的瞬間，就一槍崩了我。……唉，總之如果你們還有什么問題，問我吧。我的家族世世代代擔任地下的測繪工作，知道的事情也不算少。”

“那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埃林搶先一步開口。“事關我們每一個人。”

卓拉揚起眉毛。“我怎么不知道——”

“這附近有任何可以洗澡的地方嗎？我們真的很需要清潔！”

卓拉咽下了后半截話。酸臭味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飄散而出，只是之前他們一直找不到機會認真修整。如今，法恩的情報已經證明，地下存在其他忠誠派的隊伍，他們并非孤軍奮戰。若是將來與其他部隊會合，她也不希望追隨自己的人們表現得太落魄。為了神皇而奮戰的戰士們，理應獲得受人矚目的禮遇。

半晌，她終于憋出來一句。

“你說得對。我們確實非常需要。”

==朦朧星域，戈蘭達瑞斯三號衛星南極區域，儀式圖案西南角==

“15.12公里。”她對維狄歐索說。“我們沒有載具嗎？”

“沒有。它不需要搬運或者移動，你們應該只需解封它。”維狄歐索盯著屏幕。“不出意外的話，你們應該能直接看到它。”

“我們能。”赫法已經將自己轉向了一個特定的方向。那里與周圍并無什么區別：只有石礫、塵土和坑坑洼洼的地面。但如果有任何人將視線轉到那個方向，一種幽魅的壓迫感便會施加其身，令人動彈不得。就在視線的最遠處、在地平線和宇宙背景融為一體的那個點。

“很好。你們直接走到那里，然后盡其所能，破壞封印。就這么簡單。”維狄歐索說。

赫法率先邁動步伐。沙曼塔驅使著奴隸們跟上腳步。衛星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漫長的腳印。

“維狄歐索，它被我們解封之后會如何？”沙曼塔走在赫法身邊，蠕動的觸須碾碎了太空的隕石粉塵。她仍然心存疑慮。

“戈蘭達瑞斯的帷幕將變薄。”維狄歐索說。“那道亞空間風暴會更進一步，甚至有吞沒行星公轉軌道一點的可能。”

“所以這個世界會被亞空間完全吞噬一段時間。”赫法得出了結論。

“而這一段時間后，它又將馬上回歸物理宇宙。直到下一年的這一刻，它再次進入亞空間。一個循環。”

已經沒有什么可問的了。現場回歸了沉寂。

戈蘭達瑞斯的第三顆衛星，也是距離它最遠的一顆衛星。這顆衛星重力很低，它沒有屬于自己的大氣層，地面之上，唯余真空。赫法與沙曼塔在其上行走時，除了自己的腳步，其余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奴隸們為了追上他們的步伐，也不得不邁開雙腿大步跑跳。

他們所在的這一面也可以直接看到大裂隙。它就在那里，從銀河的這一端延伸到那一段，幾乎占據了天空的二分之一。戈蘭達瑞斯在另一邊，海洋依然深藍，冰川依然純白，陸地絕大部分依然翠綠，其中穿插著終年積雪的山峰和靜脈一樣延展的河流。

而環繞著世界的城市群卻不再是之前的模樣。縱火與暴亂將它玷污，這兩條環繞世界的銀白色絲線被銹蝕，它們成了焦黃與深褐色；還有滾滾的黑煙拖拽著它，要它和它的人民去往地獄。

沙曼塔抬起頭，確認前進的方向是否正確。她還舉起了一個方盒子，此前它一直被沙曼塔背在身后。

“這是什么？”赫法注意到了沙曼塔的舉動。

從沙曼塔上頜伸出的節肢狀口器微微晃動，它們反射著恒星亮白色的光。

赫法看不懂她的舉動。“你說句話？”

“我的發聲器已經被你打爆很久了。”沙曼塔的聲音幽幽的，從赫法的通訊傳了出來。

“喔。”

“以及，這是一半大腦。來自我的雙胞胎姊妹。”沙曼塔說完這句話，口器咧成了一個夸張的笑。“偽帝的奴才們將她執行處死。我讓她在基座號重獲新生。”

“那你為什么把它舉起來？”赫法提問。“基座號知道自己有一部分被她的姊妹舉高高嗎？”

“她知道，并且她樂意。”沙曼塔對著赫法，意味深長地晃著自己的頭。“她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姑娘，而某些視角只有作為凡軀、站在地上，才能看得到。”

“那我們到時候可以往基座號的數據庫里塞點東西，比如這個世界的報刊雜志。她肯定喜歡。”赫法的發言成功逗樂了沙曼塔。

“好主意，非常好！”她有些激動，負責移動的觸肢，在地上爬出了亂七八糟的形狀。“之前在梅德倫加德根本沒有多少娛樂，她肯定早就憋壞了！”

在基座號上，一直監聽他們的維狄歐索默不作聲。

“你也聽到古老之人說的了，維狄歐索？”玻伊托斯站在他身后，戴著已經被修復完畢的頭盔，在他的肩甲上點點劃劃。

“為了我們的基座號——”玻伊托斯攤開雙手，半抬起頭。“——去，照著我們老赫法的話去做吧，維狄歐索！”他已經恢復了往日高昂激烈的語調。這番故作拿捏的話語可以在任何場合掀起千層笑浪，但這里，此刻除了設備的滴滴答答，所有人都寂靜無聲。

“怎么樣，維狄歐索？這聽上去很像是一回事。怎么，你不能做到嗎？”玻伊托斯一只手搭著對方的肩，他半俯下身子。

“不能。”維狄歐索回答是果斷而立即的。

“不能啊。”他在目鏡背后瞇起眼睛，“那其他一些事呢？比如說……和異形的盟約？”

維狄歐索沉默以對。現場變得更加如履薄冰，仿佛只要一動，這脆弱的平靜表面就會在頃刻間破碎。

“我剛剛收到了阿瑞俄的回報。他們與異形打了一場，他氣瘋了，要回來和你決斗。”玻伊托斯用兩只手掰起了維狄歐索的頭。他的話語和空氣一樣冰冷。

“我幫你圓了上去。你是戰爭鐵匠，戰爭鐵匠輸在決斗籠里是莫大的恥辱。但是我勸你謹慎……我不會無條件的容忍失敗。”維狄歐索保持著頭被雙手扶起的姿勢，與玻伊托斯對視。這個怪異場面持續了幾秒。

“你給我說句話。”玻伊托斯開始從維狄歐索的兩側面甲，擠壓他的頭盔。陶鋼的手甲與頭盔互相摩擦，發出的咯吱聲仿佛嚙齒啃食頭骨。

“確實。”維狄歐索最終說出了這個詞。甚至都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玻伊托斯冷笑著，將他的頭按了回去。面甲的下沿直接磕到了胸甲的上緣。

“是啊，你現在沒什么本事。否則不會甘愿屈居于我之下。但這就更讓我好奇了。”棄鐵者的戰幫領主說著，加重了手上按壓的力道。維狄歐索的動力甲限制了他低頭的角度，兩塊陶鋼死死抵住了。

“維狄歐索，你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讓佩圖拉博愿意將你提拔為戰爭鐵匠？而如今又親自將你逐出梅德倫加德？”玻伊托斯問道。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慢到每個人都能清晰地聽清楚每一個字。

指揮室的室溫沒有變化，但每個人都汗毛直豎。寒潮伴隨著他們的對話，席卷向整個大廳。

“我做好了我的本職工作。”維狄歐索說著，平淡無波。

玻伊托斯甩手，維狄歐索被他狠狠晃了一下，然后立即恢復了端正的坐姿。

“放屁。”他留下了這句話，隨即轉身離開。沉重的腳步聲遠離了，然后是大門打開又關閉的軸承滑動。

維狄歐索注意到他前進的方向，那是基座號的收押區。

“如果您要去檢查惡魔引擎們的狀態，我建議把希伯墨同也帶上，戰爭鐵匠大人。”維狄歐索的通訊追上了玻伊托斯遠去的腳步。

他獲得的是回復是咆哮。

“我當然知道這個！現在，馬上，給我停止你的陰陽怪氣，戰爭鐵匠維狄歐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