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自狄將軍剿除南寇,凱旋歸程復經揚州,于包拯懇請下,攜還魂床登船返京去罷。而不多日,又得艾虎、孫文儀,蓋前此奉差遠赴姑蘇吳縣緝捕船戶單貴、葉新,二謀財害命兇犯;且改道江陰軍,努力尋訪贓物,盤獲出自道不識內情,被惡賊巧言蒙騙,收納多半緞絹之商賈章晉,一并載其船歸來。
言及此事,只緣月前有南京虞城緞商寧龍,將姑蘇船戶單貴、葉新,呈狀具告至揚州州府。
“告為謀命謀財事:
“肆惡害人,船戶若負隅之虎;離鄉陷本,客商似涸水之魚。敝持籌銀千兩,一仆隨行,親赴姑蘇販緞,往貿南京。貨備尋牙雇船,裝載返程,不料姑蘇船戶單貴、葉新,攬身貨載,行至瓜洲,船艄設酒,苦苦勸醉,將主仆推入江心?!驴退l來,雙拳推落瀚水去;四顧人聲靜,二惡陰謀橫財忙。人墜江心,命喪江魚之腹;彼出瓜洲,財充餓虎之頤。無奈仆先受害,難以顧得生死;多虧敝識水性,僥幸撿回一命。惡量事無人知,不思天理可畏;彼行罪惡昭彰,乞準追貨斷填。
“南京虞城緞商寧龍。
“皇佑五年相月~日哀哀上告?!?
當日,包拯升坐公堂,見寧龍雖為壯年,身著綾羅,卻蓬頭跣足,狼狽不堪;他如此情形,似乎也側面印證遭受大難之實。包拯待看過狀詞,細究情由,據寧龍陳述,獲知于早前,一來他應內表兄李雋書函之請,為前往姑蘇吳縣慶祝姨父壽辰,二來亦想借機買辦姑蘇緞絹,運還南京以備綢莊買賣。然動身之時因趕上狄將軍領兵南下討賊,畢竟不便侵軍家路而行,于是籌金錢合銀千兩有余,攜一仆季春經旱路南來,至瓜洲才雇一小船走運河抵達姑蘇。
當至姑蘇姨父壽辰過后,適值梅雨時節,連綿之雨阻礙計劃,加上天氣炎熱難當,又難得姨父一家盛情,故盤桓日久。五六日前,才買定緞絹,尋雇單貴船只,搬貨上船。次日早晨,并單貴妹丈葉新一道登船起程,徑經運河北上而來,昨夜于瓜洲泊船。夜下,單貴、葉新刻意買酒買肉,四人船艄盤膝而飲,勸得敝主仆盡醉。況星月皎潔,江風舒適,不惜胡亂幕天席船而歇。
哪知時乖命蹇,船戶單貴、葉新心懷不軌,專謀客商。候至五更,天色微明,彼把船潛出江心深處,將敝主仆二人推入水中。仆季春爛醉如泥、不醒人事,被二惡先抬丟入江,勢必溺死;敝受響動驚醒,昏昏沉沉不及反應相抗,也被二惡推落江去。幸自幼識水性,遭此災厄,酒力消散,奮勉泅水上岸,遇一漁戶見敝可憐,好心收留停歇小半日,弄干衣裳,與之備說遭遇,又懇求幫助討得一驢車,載敝來州府申告。萬望老爺主持正義,追還財物,嚴懲二惡賊。
包拯聞罷,又問知否二兇犯去向。寧龍言當時只顧保命,心中慌亂,且隨著渡頭船只駛離,并不知二惡賊去向。包拯默默頷首,就此退下公堂。況當日時已黃昏,除卻差皂隸多人披星戴月趕赴瓜洲,及早尋訪其仆季春下落外,難有所為。
翌日,包拯鑒于二兇犯去向不明,盲目追捕恐費力徒勞。然無論其走運河北上或溯江西去,畢竟將回轉途經瓜洲,于是使通判師羽率同捕役,攜寧龍監守瓜洲渡頭,暗訪來往船只,待拿獲二兇犯再追索財物。此外,則命少俠艾虎、虞候孫文儀持捕文,領數差吏速往姑蘇緝訪,以防單貴、葉新南返或順江東下,銷贓而歸鄉藏匿,令取證艱難。而這日稍晚,于眾皂隸沿江尋訪中,得漁人稟報地方里正,順流而下數里,灘頭見一溺亡男尸,經寧龍辨認正是其仆季春。遂由包拯、公孫策親臨勘驗,權且處置之,不在話下。
此后,師通判率同捕役守候瓜洲,明察暗訪將月一無所得,心神乏乏。幸而艾虎、孫文儀及時差人回稟,已于姑蘇吳縣拿獲單貴、葉新,師通判等方才作罷。差吏并告知,來時艾少俠、孫虞候已押解二惡賊赴江陰軍,查訪被售賣贓物緞絹,想必不多日就將回轉。
目下艾虎、孫文儀回,而據二人講述,當他等至姑蘇城,初依照寧龍言其姨父宅第所在,造訪于李宅,會面其表兄,吳縣押司李雋,表明身分,與之詳說此來因由。那李雋聞知表弟遭遇,對船戶單貴、葉新甚是咬牙切齒,直言認識二惡賊,只因表弟登程當日,遇縣衙有事要緊,未便相送表弟。不想二惡賊竟這般無天理,見財起意,謀害人命。遂借故出門,徑直引路艾虎、孫文儀至縣衙,參見知縣陳述案情,并主動請纓與都頭謝能,竭盡全力緝拿二惡賊。
即轉身辭出縣衙,探聽得單貴、葉新尚未歸轉,就派人暗里監視于外,又輪流日夜守候于碼頭,轉眼半月有余,終窺見單貴船只遠遠駛來,停泊碼頭。經李雋同艾虎商議,為防止二惡賊起疑逃遁,命諸差吏暫避勿動,僅與孫文儀、謝能,四人佯佯無事,前后緩步靠近,一時得謝能先登上船,照面就假意問道:
“單貴、葉新,汝二人今打何處回轉?”
那單貴、葉新忙于泊船,回頭瞥了一眼,隨口言道:“江陰,不知謝都頭與李押司有何事?”
又得李雋假意道:“吾有二位朋友今欲前往江陰,汝二人可否相載一程?”
李雋說著話,便同謝能挪一挪步,向艾虎、孫文儀相視示意。單貴、葉新回頭見艾虎、孫文儀頗為面生,皆身佩刀劍,且孫文儀穿戴乃是公門中人,正連連搖頭,尚未言語,被李雋隨艾虎,孫文儀同謝能迅速上前,不由分說,將其二人扭捽定。單貴、葉新動彈不得,乃強言道:
“今無故將我等擒拿,有何罪名?”
隨即,諸差吏登船,取枷鎖將二惡賊鎖起。待李雋放手,滿目憤然,冷冷的呵斥道:
“眼前二位乃揚州官差,汝二賊子去揚州府見包老爺自有分曉?!?
單貴、葉新聞言,嚇得魂不附體,噤若寒蟬,大概心下暗暗叫苦,不知風從何來。于后,艾虎、李雋等搜檢船艙,空無財物,回轉身孫文儀、謝能雖疾言遽色追問,然二惡賊始終緘默不言,無可奈何。經艾虎、李雋按其之前言詞揣測,船上緞絹勢必售往江陰軍。故此,辭別李雋、謝能諸吳縣快吏,艾虎、孫文儀一面差人返揚州回稟,一面與其余差吏就單貴船只押解二人,沿常州無錫改道五瀉水赴江陰,希望尋訪出被售賣贓物。
艾虎、孫文儀等至江陰軍,投軍府,恃知軍葛閎相助,訪詢碼頭鄉民,查知不久前有泊船碼頭售賣緞絹者,正是單貴、葉新無疑。二惡賊散賣多日,后來聯系得城里商賈章晉,將貨躉售章晉而去。于是從章晉處緝獲緞絹,但被散賣緞絹已無從追繳,況贓銀不知下落。葛知軍親自登船,同樣未查出端倪,章晉懇求葛知軍為己做主,亦無濟于事。今一道將其帶歸,聽候大人裁處。
因此,包拯差師通判、孫虞候領人又往船上細查一番,一無所獲,仍命人看守船只,僅有選擇的搬回幾匹緞絹而已。故使得包拯也茫無頭緒,只能取寧龍與船戶單貴、葉新,江陰軍商賈章晉諸人對簿公堂,以證各自口詞虛實。
公堂上,包拯將搬回州府幾匹緞絹陳于案下,使寧龍辨認。其細看后稟告道:
“此確是姑蘇緞絹,且與敝購買緞絹相似,但當初未作自家暗記,不敢欺瞞老爺,妄下斷語。”
包拯遂問道:“若帶汝至船上驗看,能否認定?”
寧龍想了想,才回道:“敝購買各色緞絹有數,應該能認定?!?
包拯見其言語實誠,只是點一點頭,轉而厲聲向二船戶問道:
“單貴、葉新,現寧龍告汝二人為劫奪緞絹,謀害其主仆,可有何話說?”
不想,那單貴低著頭,陰沉著他紫棠色面皮,滿面橫肉詭辯道:“小人并未謀人,知甚寧龍?”
包拯聞言,怒道:“見財起意,于瓜洲以酒勸醉,將其主仆推入江心,使仆季春不幸溺亡,幸寧龍會水脫險。汝今還敢這等口強,是否命其敘說汝船只外觀與船內陳設,前往驗證!”
對此,單貴又進而詭言道:“寧龍雇船,中途被劫,小人之命險不能保,安顧得他?”
接著,那葉新抬起黃瘦面皮,將一雙丑惡的三角眼斜視寧龍,言道:“寧龍,汝好負心,當日拂曉強賊上船劫財,將汝主仆推入江心者,如今就在眼前,汝何苦不分皂白……”
不待其言語完,寧龍著急反駁道:“當日何嘗有賊上船劫財?——分明爾等以酒勸醉,趁拂曉把船劃入江心,推吾主仆于江中,今將贓銀藏寄人家,故自巧言狡辯?!?
然而,葉新又辯爭道:“小人縱有虧心,可返回吳縣之時,尚未離船就被官差緝拿到此,怎能有贓銀藏寄人家?——當日劫奪緞絹謀害汝主仆者,實乃此江陰軍商賈章晉,卻緣何不告此賊,反而誣告我等,汝好沒道理?!?
葉新話音剛落,單貴亦趕忙道:“老爺,當日于瓜洲渡頭帶人劫奪其緞絹者,乃是章晉,實與我等無關。不想寧龍不識強賊,竟顛倒黑白,如此誣告我等豈肯甘心,望老爺明察?!?
一時間,不僅使寧龍啞然失驚,而在旁章晉雖已半百之齡,穿戴精致,品性沉穩,聞言亦急得舉止失常,直言已二年未至瓜洲,何若貪此便宜,遭二惡賊栽贓嫁禍。并于公堂上呼天搶地,賭咒發誓的以示清白。然單貴、葉新是面不改色,滿口與寧龍、章晉爭辯不已。俄而,包拯拍動醒木,嚴令肅靜,爭鬧才戛然而止。
于是,包拯思忖單貴、葉新所言,與艾虎、孫文儀于江陰查實情況不符,此二人定是妄言抵賴。然此二人船至吳縣碼頭時就被緝捕,可今錢財一兩沒有,豈不太過反常?對于中途將大量錢銀藏匿在外,二人自認為行事機密,想來無此算計?;蛟S其船只另有機關,幾番搜檢皆未覺察,故使二人有恃無恐。
為證二人言詞真假,包拯命使寧龍、章晉退立東廊,命衙役拿單貴遠遠的站立西廊,留下葉新于公堂問道:
“當日章晉帶人劫汝船,帶有多少人?服飾、面貌若何?”
葉新答道:“五更時分,我等皆在船上沉睡,忽眾賊將船抽出江心,六七人團團圍住。寧龍主仆趁賊不備,逃走船尾,一人七長八大,穿青衣、涂臉,將其主仆丟入江中。章晉又使眾賊將小的來打,小的再三哀告道:‘我是船戶?!沦\才命放手,驅擄小的與內兄單貴行船,駛往江陰而去。今寧龍誣告于法臺,此乃瞞心昧己。”
包拯默默聞其言,不置一詞,即命衙役拿葉新出去,取單貴進來問道:
“賊劫汝船,賊共多少人?衣著、面貌若何?”
單貴言道:“拂曉時分,賊將船抽出江心,七八人上船圍住。其中有一后生,身穿紅衣,隨章晉將寧龍主仆推入江中。當時眾賊把小人與妹丈葉新揪住,小人討饒道:‘我非客商,乃是船戶?!\方才放手,不然同入水中,命亦休矣?!?
包拯聞之亦不動聲色,照例命衙役拿單貴出,于東廊換章晉與寧龍至公堂,質問寧龍當日是否見過章晉,鞫訊章晉可有瓜洲渡頭劫財一事。而彼此以前自然素未謀面,章晉更是誠惶誠懼,仍言已二年未至瓜洲,只因半月多前,一日那葉新問尋上門,小可見其緞絹價錢適宜,遂出銀買下,別無知情。包拯見其言辭懇切,并無虛言,隨后命衙役復將單貴、葉新拿回公堂,呵叱道:
“單貴、葉新,汝二人口詞不一,膽敢誣枉他人。如何謀財害命,所得贓銀何在?還不從直招來,免受刑法之苦!”
然此二人并不肯招認,皆詆辯道:“既謀他財,小的并未回家,若有銀錢,能藏于何處?”
畢竟,眼下無贓可證,的確無法可施。況由于當日天時已晚,包拯遂令收監,就此退堂了事。
次日,包拯領同公孫策、艾虎等親臨碼頭,不惜另雇一船來,將船上緞絹盡數搬離放置。于是包拯等再度登船,經公孫策目測,發覺船內高低與船只吃水頗為有異,細看其由,見船底有隙,皆無棱角,乃命艾虎啟之。然內有暗栓不能啟,包拯便令取刀斧撬開,見內貨物廣多,衣裳器具皆有,兩皮箱皆是錢銀。驗明抬回衙來,又取四人一并至公堂,命寧龍上前辨認貨物。
寧龍看后,言道:“昨日數匹緞絹不敢斷定,今日物件皆是,唯有一新箱不是?!?
包拯遂向二惡賊怒目而視道:“單貴、葉新,汝二人一再巧舌如簧,如今此物誰的?”
單貴仍舊口中雌黃,詭辯道:“此物皆是客人寄放的,何嘗是他的?”
寧龍忙回道:“爾言是他人寄放的,箱內簿帳諒爾廢去,此舊皮箱左旁有一鼎字號,難道沒有?”
包拯令左右開看,果然有一“鼎”字號,憤然下令將單貴、葉新重打四十,二人熬刑不過,才從直招認?!灰虍斎諏廄埞痛?,見所載財貨甚廣,又量他是離鄉人。待行至瓜洲,趁夜設酒勸醉,謀害其主仆后,將緞絹運至江陰軍散賣多日,余下多半躉售商賈章晉,得銀共一千三百兩,分作兩箱,二人各得一箱。乃走五瀉水返回吳縣,不料才停船碼頭就被官差擒拿云云。
雖說此前,二兇犯一再詭辯,為查獲贓證大費周折。今終究審實案情,包拯遂判道:
“審得單貴、葉新,干沒利源,駕船只而載貨,貪財害客,企謀殺以發家。遇客商寧龍,雇傭其船,夜泊瓜洲;乃攜酒頻斟,杯中設餌,腹內藏刀。趁酒醉中睡濃,一篙抽船離畔;視拂曉無人知,雙手推客入江。自意主仆落江中,決定葬于魚腹;深幸財貨入私囊,得以遂其狼心。
“然雖暮夜無知,可憐仆遭溺沒;猶慶皇天有眼,且喜主善自救。具狀州府,捕文緝拿于吳縣,輾轉追贓于江陰;商賈章晉,真銀錯躉其緞絹,利口難辯其公堂。船底中搜出器物錢銀,簧舌上招出謀命劫財。擬單貴、葉新罪應大辟,以償季春冤命;財物退賠寧龍、章晉,各自寧家?!?
包拯判訖,將二兇監入死牢,即日以案卷申報大理寺,并于是年冬至前獲朝廷批示,處決了二犯。——可謂民奸不終隱伏,而王法悉得其平矣。
而且同月,忽有朝廷差官抵揚州,宣知州包拯奉迎詔旨。其敕文如下:
“制曰:卿不貴權位,節義敦篤;刬惡鋤奸,匡正綱紀。自決意請外任,下降州郡將年,不啻懲治橫惡,持正恤民。又獲舊朝神器,勞征南軍士;助克妖人陣法,討平嶺南賊。然卿殊功勁節,超越常倫,朕思量再三,今特詔敕如下:
“揚州知州包拯,擢刑部郎中,調知廬州事。
“皇佑五年冬月~日詔示。”
當包拯授此任命,自將整頓行李,其間,不料得歐陽春有意戲言道:“大人,早知將歸故里任職,當初應該留下還魂床,如今運回廬州去?!?
包拯聞言,亦故意鄭重其辭言道:“看來待本官上任,務必仔細核查艾少俠此些年有無問題。今方知其內人如此心思,豈不危險哉?”
惹得在場公孫策、艾虎等泯然一笑,不好言語,董氏、崔鶯鶯諸女眷更是笑逐顏開,也無甚話說,使歐陽春無以言對,自覺窘境難當而已。
于是不數日,辭別相處大半載之揚州同僚,辭別脈脈含情相送之揚州百姓,啟程西行,歸梓里履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