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高陽關路都監孫顓與子孫仰無視法紀,作惡多端一事,經包拯核實,依法懲治畢。然隨著冬去春回,梅花謝雪,已至新歲初始。其間,因包拯心乏于朝政要務,仍期以江浙一次知州任使,或以“臣識暗材駑,任優責重,于國家之大事無可濟,于朝廷之庶務不能周。獻替既無所聞,論議又不足信,冒榮滋久,靦顏不遑;退揣至庸,愿全素守。……”
又或以“臣生于草茅,親逢盛辰,驟被殊用。寘諸侍從之列,擢處諫諍之班,此時敢忘圖報?……然才無所長,愚有不逮。雖間形于狂瞽,徒仰紊于睿聰,止成塞責之虛名;詎見已行之實,效犬馬之賤,豈憚溝壑之棄捐。塵露之征無裨,山海之高大,上則孤圣君之盛選,下乃迫多士之公言,勢難茍安,理宜知退。……”
再或以“臣立朝孤直,荷圣獎知,每竭肺肝勉圖報塞,雖夙夜匪懈務進于瞽言,而歲月逾深訖無于善狀。……”
更或以“臣夙以愚直無所云補,久污高明之地,彌負素餐之責,愿避賢路,庶塞公議。……”諸論,一再陳乞外任差遣,亦數蒙降中書札子,奉圣旨令依舊供職,未賜允俞。只是包拯堅辭所職,心意已決,志不可奪,故進一步奏請朝廷曰:
“竊念臣跡孤望輕,才短責重,上不能廣圣主之德,下不及救當時之弊。若乃不愧屋漏,罔恤人言,奊茍逭于邦刑,恐難逃于陰譴。況臣待罪諫列垂及數年,不能有所建明,少裨萬一而陛下圣度淵深,終賜保全。雖明主之恩不忍輕去,在愚臣之分固難自處。伏望圣慈指揮,檢會臣前后累次陳乞外任差遣,因依許除江浙一便郡,誓殫薄效,上答鴻恩。臣無任懇迫,竢命之至。”
終于,在包拯堅持不懈之陳乞下,延至皇佑五年春,圣上賜敕,以包拯調知揚州。獲旨,包拯與家人遂吩咐著收拾行李,不出二三日,便于石琨、何澗等官吏送行下,辭別瀛州南下赴任去矣。且因春初季節,北方冰雪尚未消退,縱有水路,目前船只不行,只好乘車馬經深州,過冀州,返大名府,下澶州,又于德勝津渡黃河,才改道入京東路濮州。
這一路南來,不覺光陰荏苒,漸漸已是樹吐新芽,花枝綻放,候鳥折返,春意越濃。然包拯一行出了濮州,一日于濟州境,行至鉅野縣五丈河西岸之合蔡鎮,見日頭西下,臨近黃昏,時值肚中饑渴,就借坐落河岸,綠柳環繞的“水境客棧”歇足。當入得客棧院落,于下車馬之間,有聞客棧二樓,臨窗一似曾相識的聲音吟作一詩道:
“客舍依依柳色青,漫渠春水照娉婷。
“同聲詫異歌新態,各問當初念舊齡。
“萬語無言方外世,十年羈旅若浮萍。
“斜陽對酒邀君醉,只恨杜鵑啼不停。”
聞其吟罷,得艾虎興奮的言道:“大人,此應是在下師伯公孫策,怎知今在此能相逢。”
對此,包拯未必確信,只點一下頭,無以話說。待步入客棧,見主事親迎上前,包拯遂問道:
“不知主事高姓?”
那頭上一頂青紗萬字巾,年齡約四十有出,黑髯茂密,神采奕奕的主事答道:
“小人姓晁,還請老爺吩咐。”
包拯未言,艾虎卻從旁問道:“敢問晁主事,是否有一手持羽扇,落拓俊逸之道長在此?”
晁主事答道:“正是,適才濟州竇監稅請得公孫道長于樓上閣子飲酒。”
聞此,包拯言道:“轉眼多年未見,不想今于此與公孫先生不期而遇。”
于是,晁主事忙領路登樓,包拯、艾虎等也懶得一覽客棧內之風格,與董氏、歐陽春諸女眷一并登上樓去,步入一處窗外可觀河岸柳色風光的閣子,尋見雖年歲漸老,越顯超世絕俗之公孫策;以及年過花甲,風度飄逸,器宇不凡的竇監稅。其正于一面素墻上奮筆疾書,題曰《樓上曲》之律,乃方才公孫策吟作一詩。
當公孫策見得包拯、艾虎到來,并無詫異,一面點頭相迎包拯等,一面將手示意欲上前拜見師伯之艾虎安靜。不多時,賞竇監稅鸞翔鳳翥一般書寫畢,包拯與公孫策見了禮,遂經公孫策兩相引見,認識竇監稅名蘋,字之野,鄆州中都縣人。據聞,竇蘋于天圣二年編纂《酒譜》,此書雜敘酒之故事,每每采掇新穎,于寥寥數語間品之有趣,可見其學問精博,蓋好古之士也。
隨后,艾虎、歐陽春上前拜見過師伯,包拯又將家眷介紹相識,亦免不得見禮一回罷,才趕忙著喚門外晁主事添置酒饌,邀包拯、艾虎等一道入坐飲用。董氏、歐陽春、崔鶯鶯、包穎、包蕙諸眷屬則另安頓房舍,備以菜肴食用不提。
只說宴飲間,包拯有向公孫策問道:“知先生乃世外之人,常遨游四海,拯亦不敢強求。然自當年一別,難得一會,不知此番將欲何往?”
哪知,公孫策只是避重就輕的答道:“豈敢勞公下問!——學生今閑游至此,不料之野兄居官濟州,一時相遇,盛情難辭耳。”
對此,竇蘋言道:“鄙乃山野之人,緣友人至誠,實難辭之舉薦,遂朝廷抬舉,今聊為濟州監稅。”
既而,艾虎卻問師伯曾于貝州助軍大破妖賊,近些年來可否有相會其師父?借此,使在坐者便言語不少過往之事,乃是酒宴間閑話,無需細述。
當酒食畢,早已經夜幕降臨,鑒于包拯、艾虎等旅途疲乏,遂隨晁主事安排下,各自草草安歇,亦不必言表。
至次日,相繼起床,招呼著用過早膳,包拯一行與同竇蘋、公孫策一道辭別客棧,登船駛離合蔡鎮,沿五丈河入梁山濼,將至濟州城上岸。
途間,是風和日麗,且包拯、艾虎隨了竇蘋、公孫策之邀同乘于游舫;董氏、歐陽春、崔鶯鶯、包穎、包蕙諸眷屬另乘一只船,相隨徐徐而行。然包拯、艾虎等正閑坐矚覽煙波浩渺、廣袤遼闊的湖光春色,忽而,公孫策向包拯問道:
“想來,公如今當在朝居職,何以調任揚州知州焉?”
對此,包拯輕嘆一聲,無意作答。于是,得艾虎嘆喟道:
“只因繶少爺數年前病卒潭州,至去歲小爺包文輔又夭殤大名府,連遭不幸,使大人身心交瘁,乏于朝廷要務矣。”
聞此情,令竇蘋、公孫策皆不免嘆息。而后,大概是湖光明媚,或大概是心情空乏,良久無話,見百無聊賴,竇蘋遂言道:
“常曰:‘好人不長壽,惡人活千年。’——就如本處有一冉道,持齋把素,能成人之美,行得不少好事,若損陰騭的一無所為,街坊鄰里都叫他是一佛子。又有一陳元,一生許多惡名,奪人之財,食人之肝,十里八村都喚他是一虎夜叉。依道理論來,虎夜叉早死一日,人心暢快一日,佛子多活一日,人心喜歡一日。不期佛子活得不多年紀而早亡了,虎夜叉倒活至九十余歲,得以無病善終耶。”
竇蘋話止,繼而得公孫策道:“若言此事,曾聞吾師尊談及,言世人均道陰司有一注壽官,經營世人生死,一毫不茍,不容人情。又道陰騭可以延壽,人若在世上做得好事,自然在壽簿上添上幾豎幾畫;人若在世上做得不好事,不免在壽簿上去了幾豎幾畫,正是人生有善惡不同,才使年數有壽夭之分。
“因此,那冉佛子死后滿心不服,至陰司中訴狀,告為壽夭不均事:
“‘陰騭延壽,作惡夭亡,冥府有權,下民是望。今冉某為善夭,陳元為惡壽。佛子速赴于黃泉,雖在生者不敢念佛;虎夜叉久活于人世,恐祝壽者皆效虎。漫云夭死是為脫胎,在生一日勝死千年。
“‘——冤魂冉道死而不明,哀哀上告。’
“閻君見狀即問道:‘冉道,汝怎生就怨到壽夭不均一事來?’
“冉道言道:‘怨字不敢說,但是冉某平素好善,便要多活幾年也不為過,恐怕陰司簿偶然記差,屈死了冉某也未可知。’
“閻君道:‘陰司不比陽世容易入人之罪,沒人之善。況夫生死大事,怎生就好記差了,快喚善惡司并注壽官一齊查來。’
“不多時,鬼吏報道:‘他乃口善心不善,陽奉陰違者。況氣度狹隘,又好為名色;再則胡吃海喝,生活放浪,自身毫無顧惜,安有不早亡之理。’
“閻君聽后點一點頭,長長地‘嗯’了一聲,回目視冉道言道:‘大凡人生在世,心田不好,持齋把素自是枉然。何況如今世間之人,偏是吃素的心田愈毒,借了把素名色,弄出拈搶的手段。就汝這樣佛口蛇心者,只好欺瞞世上有眼的瞎子,怎逃得陰司孽鏡。且又不善自珍重,一再作踐身軀,如何還說不服早死?’
“冉道聞此,稽首道:‘冉某自作自受,服罪了。但是陳元這樣惡人,如何倒活得壽長?’
“閻君即差鬼卒,去拘拿陳元對審。不久,拘得陳元到殿下,閻君道:‘且不要問陳元口詞,只去善惡簿上查明就是。’
“鬼吏又一齊查來,報道:‘不差,不差!’
“閻君道:‘怎生反倒不差來?’
“鬼吏道:‘他本無甚大惡,只是一向直性,口里不能饒恕人,然事過縱使有心者詈夷為跖,束蒲為脯,卻并無與人算計。況自祖上三代無甚惡疾,他終其一生,又心性開闊,潔身自好,飲食、起居有度,自當延年益壽矣。’
“閻君道:‘原來如此。’進而向冉道問道:‘汝還有何言詞?——想必混淆黑白,誣人不是,就汝品性恐也有之,如今何敢說不服?’
“對此,陳元拜謝,冉道忙首服而去。”
待公孫策講述完,得包拯緩緩言道:“世人趨利避害,本無可厚非。然冉道借以念佛把素而早亡,遂怨以陳元世有惡名而長壽。怎知善不善、惡不惡在心田,不在口舌;又哪曉世人壽數短長,一來看上天眷佑,二來看體質、心性、飲食等各方面扶持,不論一端。若口里吃素便要得長壽,將茹葷者盡短命哉?——就冉道者,佛在口而蛇在心,偽善于世,豈不更見可惡乎?”
包拯此論,使竇蘋、公孫策等皆頷首贊成。于后,或感慨于“人為名利而死,獸為食欲而亡。”之辛酸;又或吁嘆于“閻君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之無奈。可謂沿著話題,仍漫無邊際閑侃而已,便懶得贅述。
當日,當到達濟州城登岸后,就擇坐落城北,四周柳桃掩映,花木扶疏,朱欄游廊環繞;又方磚鋪路,花墻環繞,臺階曲折。在高臺之上,以青磚灰瓦建有數間兩層,斗拱飛檐,雄偉壯觀,古樸典雅之“澤南酒樓”歇宿。
隔日,遂竇蘋特來設宴餞行,并相贈至交公孫策一詞《樓上曲·念友》曰:
“春色融融春夢起,春霾彌漫春渠濟。春燕呢喃鄙覺悲,春風絮柳黃鶯飛。
“把酒吟詩君可意?一曲長歌緒千里。琴簫有盼到歸時,江心樓外續新詞。”
酒食畢,經竇蘋相送至濟州城南門,公孫策隨同包拯一行又乘車馬繼續南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