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包拯赴任端州不久,體察到地方因多年來贓官枉法,搜刮民利,以致百姓貧苦,地方商業蕭條。以是,包拯上任便嚴明法紀,懲治官風,還利于民,使地方逐步恢復秩序。
包拯更借著州府無甚要事之機,遂帶領著通判徐聞、錄事參軍陸豐、虞候廣寧、都頭伯勞諸官吏,以及少俠艾虎一行至各采硯石場實地視察。看見采硯石工“千夫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之艱辛場面,當真叫人感慨。皆因多年來地方官府搜刮端硯,越演越烈,使得民力匱乏,田地耕作無人,雜草叢生;多年的盤剝民利,進一步雪上加霜,不僅使硯工生計艱難,勞作艱苦,致使民無余財,地方村落四處破舊不堪,州縣商業凋零不已,豈不叫有良知之士憤然?
故此,包拯責令近年來采硯石場所征民力各還舊業,以便恢復田地,重整農業生產。況硯工們知包知州已下令地方不可再強行攤派,今后端硯只取朝廷貢數。如今又親臨采硯石場,面硯工下達此令,更堅信包知州乃清廉之官,絕非只下空文,形式了事。不久將消息傳開,皆暗暗欣喜得很。
不日,高要知縣朱硯,就得知包大人領著州府諸官吏,正于縣內各采硯石場視察,便領著縣衙一些官吏前來陪同。隔日,一行人則來到梅花坑。在此,不必贅述因先前贓官的私利弄得硯工們的勞苦跡象,亦不必贅述村落間連日來常見的破敗面貌,更不必贅述順便得梅子服一家殷勤而寒酸的茶水接待。而單說于村落旁一小小的窩棚前見得一硯工,年及三旬,六尺五六身材,穿著一領灰布衫,看神情乃是有些學識之人,因常日的戶外勞作,可憐已曬得膚色黝黑。當他聞知乃新任端州知州包大人至此,心悅異常,方欲近前拜見說話,卻見朱知縣諸人緊隨其后,忙剎住形跡,裝著若無其事一般,轉身避入窩棚而去。包拯將此一切看在眼里,量朱知縣在地方為官不清,此間必有緣故。不多時,遂借故返還州府,并遣朱知縣及諸縣衙官吏離去,又悄然吩咐艾虎將那硯工帶回州府,好詢知實情。
待艾虎領硯工至時,包拯就坐于后堂,相見問道:“知汝乃有學識之人,觀汝今日之舉,必有隱情。——汝所知何事?當仔細告知本官。”
這時,那硯工趕忙拜見道:“小可尹明,聞大人為官清正,能造福于端州,甚是仰慕尊容。大人今特此召見小可,萬感榮幸。”
聞此,包拯不動聲色。只見他隨著弱弱的嘆了口氣,才轉而道:“此前,小可乃高要縣衙一小吏。因對朱知縣搜刮端硯,賄賂來往官員,交易獲取私利,心下時抱有不滿。于半年前,遭朱知縣羅織罪過,抹去職事,罰去梅花坑采硯石場做硯工。——今小可欲訴朱知縣搜刮端硯,行賄、營私一事,不想朱知縣在場,故而避之。”
包拯聽罷,點一點頭問道:“汝言高要縣朱知縣搜刮端硯,行賄、營私一事,可有實證?”
尹明隨于懷中取出一折子來,待交付包拯后,言道:“此乃一年多來朱知縣搜刮端硯,行賄、交易獲利后,小可私下所記賬目,請大人查閱。”
包拯接過折子,打開視之,但見賬目乃依照日期,地點所記,不僅記錄明朗清晰,況交易數目驚人,怎不使人暗生憤慨?包拯看過一番后,掩了折子,進而問道:“就折子記錄之事,汝可擔當其責?”
對此,尹明很肯定的回道:“只愿朝廷能罷此贓官,小可當與朱知縣公堂對質,若有不實,小可甘心領罪。”
包拯聽罷,又點一點頭。見今日時辰已是不早,便仍是手握折子,退出后堂,并吩咐艾虎領尹明就于州府內暫且安頓下不提。
次日,包拯步出內宅,思量著當如何查處高要朱知縣搜刮端硯,行賄、營私一事,往后堂而來。況時值深秋,已是朝廷復審各地舊時命案,將案犯秋刑之際。這日,包拯卻接到朝廷回發案卷,乃“寶元二年春,端州高要縣,孫氏謀殺親夫事”一事,但見卷首批示“重審”二字。包拯隨拆卷視之,見于卷內附帶一紙書道:
“吾早聞包知州職天長知縣時執法公正,明察秋毫,于任上三載屢破疑案,深得地方百姓愛戴。今得包知州任職端州,有高要縣請訣‘孫氏謀殺親夫事’一事。今吾閱此案卷,量案情不明,疑點顯見,深憤高要知縣朱硯,昏聵無能;又聞端州前任知州倪守謙,暗昧虧心,卒于搜刮民利,以權謀私之害。包知州當再審案情,查出事實,免去地方冤獄。”
落款署名曰:“大理寺左任事羊舌清。”
于是,包拯細閱案卷,但見案情記述,其原委大致如下。
在端州高要縣城有范信者,與周翌相交。在寶元二年春初,經周翌相約同往京中買賣,便先一日討定沈潮艄公船只,約次日黎明船上會。
至期,范信卻不明去向,周翌遂與信妻孫氏遍尋四處,三日無蹤。事后,周翌自知信與己約同買賣,人所共知,今不見下落,恐人歸罪于自,輒往縣衙首明,為急救人命事,外開干證艄公沈潮,左右鄰舍趙質力、范協及孫氏諸人。
高要朱知縣準其狀,拘一干人犯到官。先審問孫氏,伊自稱:“夫已食早飯,帶銀出外,后事不知。”
次審問艄公,沈潮道:“那日周、范二人同來討船是實。次日天未明,只周翌到,范信并未到,附幫數十船俱可證。及周翌令小人去催,小人連叫‘三娘子’,彼方睡起,初開大門。”
又審問左右鄰里趙質力、范協,俱稱:“信前將往買賣,妻孫氏在家吵鬧是實。其清早出門事,眾俱未見。”
朱知縣復問原告道:“此必范信帶銀在身,汝謀財害命,故搶先糊涂來告此事。”
周翌道:“小民一人豈能謀得一人,又焉能埋沒得尸身?且小民家勝于彼家,又是至相好之友,尚欲代彼伸冤,豈有謀害之理!”
孫氏亦稱:“翌叔素與夫相善,想來決非翌叔謀害。但恐先到船,或艄公所謀。”
沈潮忙辯稱:“小人一幫船幾十只,何能在口岸頭謀人,怎瞞得人過?且周翌到船,天尚未明,方叫醒小人,已有證明。彼道夫早出門,左右鄰里并未知之。及小人去叫,彼睡未起,門未開,分明是彼自己謀害。”
朱知縣將嚴刑拷勘孫氏,可惜孫氏香姿弱體,怎當此刑,只道:“民婦夫已死,民婦當拚一死陪夫。”遂招認道:“是民婦阻擋不從,因致謀死。”又拷究尸身下落。孫氏道:“謀死者是民婦,若要討夫尸身,只將民婦賤身還夫,何必更究!”
再經官府復審,并無異樣。抑特此上報大理寺,請決孫氏謀殺親夫事。
卷末,有批曰:“敲門便叫三娘子,定知房內已無夫。”
仍見署名曰:“大理寺左任事羊舌清。”
包拯看罷,思之,將近秋讞,幸得大理寺左任事羊舌清,明如冰鑒,極有見識。閱孫氏一宗案卷,察覺實情,只此二句話,便知是艄公沈潮所謀矣。
故此,包拯差人單拘艄公沈潮至,遽升坐公堂,拍響驚堂木,厲聲問道:“去歲春時,周翌命汝去催范信,該呼三官人,緣何便叫‘三娘子’?汝必知范信已死,故只叫其妻!”
沈潮聞得此言,愕然失對。
包拯見狀,又厲聲問道:“分明是汝謀死,何以反陷其妻?”
沈潮不肯認,發打三十,不認,又夾打一百,仍不認,乃監起。遂拘當日水手來,一到,不問便打四十,直叫他不明事故,喊冤叫屈。
這時,包拯怒叱道:“汝去歲春謀死范信,艄公沈潮已訴說是汝,今日汝該償命無疑。”
水手哪知是計,忙一一供招道:“去年春時,因見范信四更到船,路上無人,幫船也不覺,是艄公沈潮移船深處推落水中,復撐船近岸,解衣假睡。天將亮周翌乃到,此全是沈潮謀人,安得誣陷小的?”
即取出沈潮與水手對質,潮無言可答,方才將實情招認。
原來,去歲春時,周、范二人言地方近年來贓官橫行,商業不濟,故相約同往京中買賣。故于先一日討定沈潮艄公船只,約次日黎明船上會。
至期,范信先到船,沈潮見時值四更,路上無人,托故船撐向深處去,將范信推落水中而死。再小心撐船近岸,依然假睡。黎明,周翌至,叫艄公,沈潮方起。等至早飯過,不見范信來,周翌乃令艄公去催。沈潮到信家,連叫幾聲三娘子,孫氏方出開門。蓋因早起造飯,丈夫去后復睡,故反起遲。
沈潮面信妻孫氏,有意問道:“汝三官人昨約周官人來船,今周官人等候已久,三官人緣何不來?”
孫氏聞言,大驚道:“三官人出門甚早,如何尚未到船?”
沈潮回報周翌,翌急忙回去,與孫氏及家人遍尋四處,三日無蹤。因周翌與范信相約同往京中買賣,人所共知,今不見下落,恐人歸罪于己,故往官府首明。由于此前官吏昏昧,審案不明,方滋出前番情由來。
包拯將案情審實,將孫氏放回,判沈潮償命。于是,包拯將沈潮謀財害命事之案情,以及朱知縣審案不明,貪贓枉法之罪證上報朝廷。不出二月,經朝廷核準,終將朱知縣革職問罪。
可謂朝無昏吏,獄無冤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