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學后。
我一個人在活動室等了好一會兒,卻遲遲不見學姐的身影。
狹小的房間內充斥著讓人窒息的死寂,將外面的雨聲襯托得格外響。
我透過活動室的窗戶,看著外面灰沉沉的天空。
學姐放學后沒來活動室,這還是我入部以來第一次。
不對,文藝部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松散悠閑的社團。
準確來說,這個活動室更像是放學后聚在一起閑聊的場所,而我卻在這里苦苦等待。這足以說明,我對學姐有多么在意。
……她今天上學了嗎?
我很擔心學姐的狀況,可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做。
就算去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她肯定也會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樣的話,我就毫無辦法了。
如此想著,我的心中便愈發焦慮起來。
學姐的身影填滿了我所有的思緒。然后還有,那無意中看到的影子。
當時那個從地上跳起的影子,恐怕是咬掉了學姐的手掌,然后才消失不見的。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學姐為什么要極力隱瞞它的存在?她當時肯定是在裝傻吧。
我繼續在記憶中搜索,隨即浮現在腦海中的,就是最近遍布全國的一連串殺人事件。據今天的新聞報道,事件的受害者又多了一人。
我自然而然地將這兩件事聯系了起來。
在全國各地犯下命案的,并不是什么殺人犯,而是那個影子吧?
倘若如此,就能解釋案情為何遍布全國各地,而犯人的蹤跡卻難以尋覓。
但就算一切如我所想。
這種事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那影子究竟是什么?我當時真的看到它了嗎?
還是說,那影子只是我的錯覺,而現實正如學姐所說,她只是剛好在那一刻摔倒了而已?
……想不明白。再怎么想象和推測都仿佛是徒勞。
能確定的只有這一點——我們如今已然陷入一種危險而詭異,卻又難以理喻的境地。
繼續這樣胡思亂想也無濟于事,我便離開了活動室。
我掏出手機來看時間,發現學姐完全沒有聯系過我。
我走在陰云之下,突然感覺有東西爬上我的脖頸。
那陣不適感讓我差點忍不住大叫起來。
是有蟲子或別的什么東西爬到我身上了嗎?
我用手拂了拂后頸,可這股感覺依舊揮之不去。脖子上還有點濕濕的。
緊接著,那個在我脖子上蠢蠢欲動的東西又爬上耳邊。
“此宵,雨將降。”
一個聲音從地底直竄我的耳朵深處。我感到后背突然一涼。
“亥時。吾將前往汝所居之處,靜候于大門之外。”
“啪”的一聲,耳邊好像有什么東西碎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一摸,發現指尖沾上了水。
剛才我到底遇到什么了?
我突然感到驚恐不已——那該不會是什么禁忌之物吧?
我怎么會接二連三地遇上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此時此刻,有某種超越常理的事物正在這個城市里出沒,并且打算和我接觸。
看樣子,我是遇上麻煩事了。
而昨天學姐遇襲的事,肯定也與此有關。
不安的情緒籠罩在心頭,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宵,雨將降。”
正如白天的那個聲音所說,現在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
“亥時,吾將前往汝所居之處,靜候于大門之外。”
亥時。我查了一下資料,得知亥時是指深夜十點到十二點之間。
此時我正坐在玄關的地上,等待十點逐漸迫近。
我房間里的燈早已熄滅,父母也都睡下了,家里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我手中顯示著時間的手機。
我蜷縮起來,努力壓下心中的緊張情緒。
也許是太緊張的緣故,我感到手腳冰涼,喉嚨深處也堵得發慌。
老實說,與其繼續在這里干等,倒不如干脆到外面跑幾圈,分散一下注意力。
……外面雨聲依舊。我打算帶一把雨傘。有東西握在手里,就不會感覺那么緊張。
22:00
“……真不想面對這種事。”
我不再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時間。
將手機塞進口袋后,我便站起身來。
我拿起傘,小心翼翼的打開玄關的門,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外面的空氣夾雜著冰冷的雨滴,從門縫灌了進來。玄關內外都只有一片漆黑。
我撐開雨傘,往門外踏出了一步。然后又轉身輕輕把門關上。
我還是頭一回在這樣下著雨的深夜外出。
地面濕漉漉的,在家附近的街燈下泛著朦朧的光。
我感覺渾身都不自在,也許我不應該在這樣的時間走出家門。
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學姐會不會剛好在這時經過我家呢?
要是有她在,我就能安心一些了。
我也知道這有多么不合常理,但又覺得如果是學姐的話,說不定真的會出現。
說來也怪,當下的這種氛圍好像也與學姐的氣質十分契合。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抬頭望著漆黑的天空。
不經意間將視線下移時,眼前的景象竟讓我渾身一陣戰栗。
一個不明物體從地下冒了出來。
那東西就在我腳邊不遠處的地面,像是從水面浮起一般,一點一點地露出臉來。
……一陣錯亂感讓我覺得惡心。
心中堅信的常理變得搖搖欲墜,我感到一陣慌亂。
——那是一條魚。一條鯊魚。
一條巨大的鯊魚從地下冒了出來。
可它并不是普通的鯊魚。隨著它的臉逐漸浮出地面,我便看見了那一口和人類一樣的巨大牙齒。
鯊魚的嘴里生著人類的牙齒,深處安放著一條舌頭。
那牙齒看上去十分堅固,仿佛連鐵塊也能輕易咬斷嚼碎。
牙齒排列得緊湊而整齊,光是一顆門牙,就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了。
這完全就是怪物。
我全身都僵硬了起來,絲毫不敢動彈。除了恐懼之外,什么都感受不到。沒想到人類在遇到生命威脅時,會心驚膽戰到這個地步。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怪物。就在這時,它徐徐地開口說道。
“如期而至,感激不盡。”
它說話時發出的沉重聲響,讓我身體最深處的部分都震顫起來。
它會說話這一點也讓我很是意外。
但更詭異的是它聲音里那種宛如非人之物模仿人類的痕跡。
“吾為雨妖:深江村雨和邇。”
“雨妖……?”
它應該是在自報姓名,但只說了一遍,我根本無法聽清。沒等我理清思緒,雨妖又繼續說道。
“敢問閣下名諱?”
“你是問……我的名字?”
“然也。”
“我叫做……下地春也。”
“下地春也。下地閣下。”
“啊……嗯。”
“今夜到訪此地,無非為一事。吾有事相求,懇請閣下答應。”
“有事……想拜托我嗎?”
“然也。”
“……且說日前閣下曾與一女子與花田游覽。敢問該女子該如何稱呼?”
雨妖所說的那位女子就是學姐。可我能把學姐的名字告訴它嗎?我遲疑了。
“閣下無需擔心。”
雨妖仿佛看穿了我的憂慮,又補充道。
“吾與此人乃舊識。如此詢問,只為知曉其在此地所用姓名。”
“……呃。”
我無法理解它剛才的那句話。
眼前這個怪物認識學姐,可“此地所用姓名”是什么意思?
它是說,學姐除了赤羽雪乃這個名字以外,還在其他地方使用過別的名字?
“想必閣下此刻思緒萬千,請容吾為閣下細說。為此請先告知,吾該如何稱呼其人為好?”
雨妖的語氣似乎柔和了一些。
……我決定暫且按照對方的要求來回答。
畢竟我也沒有多大的膽子,敢對眼前這樣的怪物劈頭蓋臉地反抗。
“學姐的名字,是赤羽雪乃。”
“赤羽雪乃。原來如此。”
雨妖把學姐的名字重復了好幾遍,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閣下與赤雨雪乃是否已相識良久?”
“沒有……就今年春天剛認識。”
“然二人相處甚是融洽。”
“是嗎?你說是就是吧。”
“嗯?閣下此話甚是含糊。……抑或赤羽雪乃之言行舉止令閣下無法斷言?”
“…………這我也不能否認。”
“哦?看來閣下與其人關系甚是糾結難明。”
唔。這明擺著就是在刺探我的個人隱私吧。對此我多少有點不滿,可面對眼前的怪物,我卻連抗議的勇氣都沒有。……實屬窩囊。
“依閣下看來,赤羽雪乃為人如何?”
“……簡而言之,她就是個荒誕不經的怪人。平時精力異常旺盛,沒什么距離感,動不動就往別人身邊靠。怎么說呢,總感覺她好像很渴望與人接觸似的……我眼中的她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是嗎。原來如此。或許在其人眼中,人類依然為珍奇特別之存在。”
“……你的意思是?”
“請容吾直入正題。”
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吾先明說一事。赤與雪乃實非人類。”
“…………啊?”
“其人與吾皆非生于此常世之物。吾等自異界到訪此世,實為異世之民。吾等乃“妖”。非人非獸,非花非魚。亦不受此常世之理所約束。”
雨妖的話離奇詭譎,語氣卻像在念劇本臺詞一般平淡。
聽到這些,我自然是一頭霧水的。……妖?也就是說,學姐不是人類,而是眼前這個鯊魚怪的同類?
“閣下身為人類,若認為此事荒誕無稽,亦屬正常。而吾此時現身于閣下眼前,吾之存在即是無可爭辯的證明——吾之所言并無絲毫虛假。”
雨妖說得確實有理。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難以接受。
“有鑒于此,吾以為赤羽雪乃之所以親近閣下,或是為便于仔細觀察身邊之異類,亦即此世所謂之人類。”
“而其異于常人之態度,在此世之物眼中甚為奇特,反而令人心生警惕,望而卻步。”
……至少雨妖已經把學姐在學校里的情況猜了個大概。
按照雨妖的說法,我與學姐的關系之所以蒙上陰影,或許正是因為學姐并非人類。
“……話是這么說。但說實在的,我完全搞不懂你的意思。我真的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閣下不解,亦在所難免。但請稍安勿躁,聽吾繼續道來。此事已不容半點拖延。而今宵夜雨亦將停歇。”
誠如雨妖所言,此時的雨勢已然開始減弱,變得稀淅瀝瀝。莫非這雨妖只能在下雨的時候自由活動?
“請容吾直言。吾此次前來,乃身負吾主重托。為此,吾必當攜赤羽雪乃返回異界,不論生死。”
“不論生死……誒?為什么……你們不是同伴嗎?”
“此國近日似有兇殺事件,引得世人議論紛紛。”
雨妖提及的事,我是記得的。遍布全國的一連串兇殺案。我和學姐出游繡球花園前,也討論過這個話題。
“跟那件事有什么關系?難道說,那是學姐……”
“正是。”
雨妖十分果斷地點了點頭。我真的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可是……學姐她為什么非要做出那種事情不可?她……”
“請聽吾細說。吾等需消耗自身活力,方可在此世活動。此即如閣下潛入水下,亦需事先吸入足夠空氣,憋于胸中。”
“赤羽雪乃逗留此世已久,其活力亦將消耗殆盡。常理而言,其人早應歸返吾等所屬之異界,然其人頑固至極,執意不歸。”
“明明已幾近窒息,卻不愿中斷水下潛行。閣下認為,此時該如何是好?”
“…………換氣嗎?”
“正是。為繼續在此逗留,其人竟捕食人類獲取活力。此等暴行甚是窮兇極惡,閣下是否認同?”
學姐襲擊了路人,還把尸體給吃了?
不可能。這肯定是哪里搞錯了。
“赤羽雪乃如今正草菅人命,為害世間。此等暴虐無情,傷天害理之所為,實屬天理難容。有見及此,吾等為確保兩界安寧太平,欲將討伐雪乃。”
“請先等等……那個,你有證據嗎?你可以證明學姐就是兇手嗎?”
“吾雖無法將證據呈于閣下眼前……但前日于花田之內,吾曾故意于閣下面前咬下雪乃手腕,閣下應當有所目睹。”
——是那個時候。那都是雨妖精心計劃而為之的嗎?
“當夜,兇殺案受害者再添一人。此即雪乃為恢復體力而為之事。閣下請細想。犯人穿梭來往于此國各地行兇,卻不曾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平常人類實在難以為之。閣下可有異議?”
“你說的……倒是沒錯……”
“近來其人消耗似乎異常劇烈。雪乃平日是否曾顯露疲態?”
雨妖說中了一切,令我啞口無言。理智上明白這就是事實,情感上卻不愿接受,兩種思緒在我內心糾纏。
“因此之故,吾奉命從異界前來討伐赤羽雪乃。為此使命,吾有一事相求。”
“……可否請閣下為吾引出赤羽雪乃?”
“我?……你是說要我協助你?”
“正是。望閣下能于吾指定時刻,將赤羽雪乃帶至指定地點。其人對閣下深信不疑。只要閣下出言相邀,雪乃定必不存戒心。”
“但我這不是……!”
“雨已止。”
雨妖抬頭看著天空低聲說道。
“吾就此離去。”
“怎么這樣?你這也太自說自話了吧?!”
“方才所言,切勿向他人言及。容吾道明,吾之嗅覺異常靈敏。對不義之臭尤為敏感厭惡。”
……只要我說漏了嘴,它馬上就會知道嗎?這與其說是警告,倒更像是在威脅。
“明日亦為雨夜。屆時吾將再次到訪,聽候閣下答復。望閣下在此期間謹慎思量。”
雨妖故意張開血盆大口,向我說道。那充滿壓迫感的口腔不由分說地占據了我的所有視野。
“望閣下能給出正道之人應有的答復。”
說完,鯊魚怪就立刻潛入了地底深處。雨已經完全停了。
我呆呆地在玄關前站了一會兒。
隨后,我木然地打開臥室的房門,拖著沉重的身軀走進黑暗的室內,艱難的來到床邊。
等到整個人都撲倒在被子上以后,我緊繃的身體才放松了下來。
腦袋里暈乎乎的,擠滿了難以置信的念頭。
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可我明天晚上就要給雨妖一個答復。
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我閉上眼,拼命將腦袋清空。反正再怎么想,也是白費心機。
我的思緒逐漸沉入黑暗之中。最后剩下的,是學姐的身影。
只有她,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