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學后，我把書包丟到活動室的桌子上，隨后就直接趴倒在上面。

雖然照常來到了學校，可我根本無法集中精神上課。好不容易才終于熬到放學。

“明日亦為雨夜。屆時吾將再次到訪，聽候閣下答復。望閣下在此期間謹慎思量。”

我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卻仍未得出答案。

從昨晚到現在，那一連串兇殺案的受害者又多了兩人。說不定，雨妖的那些話并不是隨便編造的謊言。

就算它說的都是真的，我也不能背叛學姐。

說什么學姐不是人類，每晚都會襲擊路人之類的。雖然真假不明，但這些話語帶來的沖擊力格外強烈。直到現在，我的心情仍然沒有完全平復。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能跟學姐見面談一談。但自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況且，雨妖還在雨中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要是我說雨妖一點也不可怕，那肯定是騙人的。直到現在，它那巨大的牙齒還會在我的腦海里閃現。那幅畫面不僅令人恐懼，也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弱小無力。

我很不甘心，卻又止不住內心的顫栗。

我根本不想協助那種妖怪，可一想到拒絕的后果，我便忍不住開始畏縮。

大腦一片混亂，就像堵著一團漿糊。

我到底該怎么做？

“喔噢。下地同學一動不動的誒。”

門突然開了，隨之而來的是熟悉的說話聲。我不由得轉過頭去。

“你上完課了啊。”

“嗯，你也是嗎……部長，好像好久都沒見到你了呢。”

“就是啊。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唔，還行吧。”

“你這臉色，一看就過得不好。”

部長這人，還是那么瀟灑自若。

“今天是有什么安排嗎？”

“是啊。我早就想來收一收活動室里的書了。”

文藝部的活動室角落有一個書架。

上面放著歷屆文藝部的作品集和部員自帶的書。只要有興趣，誰都可以拿來看。

“今天就你一個人？”

“嗯，學姐還沒來。”

“真少見。平時她總是第一個到活動室的啊。她是有什么別的事嗎？”

“不清楚……但學姐昨天好像就請假沒來學校哦。”

“哈！簡直驚天動地。那么健康活潑的人竟然會請假。我還以為她身上安了永動機呢。”

“確實，學姐一直都很有精力呢。”

“她那樣的狀態可不是一句有精力就能概括的。簡直就是令人敬佩，就好像……”

在書架上翻找書籍的部長突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歪頭望向天花板。過了許久，她才終于轉過臉來對我說道。

“語死早的死因八成都是自掘墳墓。”

“完全就是捅馬蜂窩挨蜇呢。”

“捅了捅墓穴，就有蜜蜂飛了出來。”

“啊呀，兩句話混到一起了啦。”

“嗯”，部長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隨后又回過頭去，繼續整理書架。

雖然不太明白她到底在點頭同意什么，但我猛地想起了一件事，便轉向部長發問。

“說起來，文藝部的作品集里也有部長和雪乃學姐的作品吧。”

“那可是禁忌。”

“什么？”

“文藝部有規定，禁止在活動室閱讀作品集。這是為了確保文藝部的所有成員都擁有穩定的精神狀態。還有人因為這條規定才撿回了一條命呢。”

“例如部長你？”

“例如部長我。”

原來如此。好吧，那我現在還是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哦。文藝部的作品集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現實可是很殘酷的。”

……好吧。

部長往書包里塞了幾本書，然后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你要回家了嗎？”

“嗯，我事都干完啦。該回家了。”

“啊。對了……”

部長正要往門外走，被我叫住后便回過頭來。

突然問這種問題，或許會讓她覺得奇怪吧。可我都已經把她叫住了，那就只能硬著頭皮把將要問的問題問出口。

“請問部長知道雪乃學姐加入文藝部的理由嗎？”

“不曉。”

“啊。不知道嗎……”

部長突然用了一種類似古文的腔調，令人猝不及防。更讓我意外的是，原來連部長也不太了解學姐。

“你以為我知道？”

部長如此問道，仿佛已然看透我的心思一般。她的雙眼藏在眼鏡鏡片的后方，依然叫人無法從中讀出任何感情。

“部長不是已經和雪乃學姐相處一整年了嘛？所以我才覺得這么點小事你總該知道。”

部長聽到我這么說，撩起劉海嘆了一口氣。她看起來欲言又止，猶豫半晌之后才決定開口回答。

“我對這種事沒有興趣。我盡量讓自己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

“誒？”

“你會對某個人感興趣，那不就說明你想和對方產生聯系嗎？我啊，對這種事已經感到厭倦了。不想再摻和進去了。雖然得不到什么好處，但起碼不會虧。我已經不想再下任何賭注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

原來眼前這個人……

想法跟我這么相似。

“小羽羽真是厲害啊。她的口袋里總是會涌出無窮無盡的籌碼。就算賭輸了一把，她也總能填上這個缺口。我想，她肯定會因此而變得富有富足。我說她令人敬佩，就是在說這個。”

我明白部長想說什么。

可事情真是她說的那樣嗎？

“……抱歉。是不是我剛剛說的話你都覺得很奇怪？”

學姐真的像部長說的那樣無敵嗎？就算她總能填上賭輸的缺口，可缺口依然是缺口啊。

難道疼痛褪去的傷口，就不是傷口了嗎？

“我走啦，拜拜。”

“……嗯，路上小心。”

握住門把手時，部長突然轉過身來，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文藝部的作品集，你要么看看？我記得小羽羽好像也寫過什么。”

文藝部的作品集。我沒想到她會說這個，驚訝地答道。

“……剛不是說作品集是禁忌的話題嗎？”

“只要不會傷及我，那就沒關系。”

“這還真是霸道啊……”

“我這里只認個人的自由和權利哦。反正我馬上就要走了，你想看就看吧。再見。”

說完部長就離開了。

只留我一人在活動室。

部長一走，我就馬上從書架上取出了作品集。學姐的名字在目錄上出現了好幾次。

我逐一翻看每篇文章，隨后找到了這樣一篇散文。

《窗》一年級赤羽雪乃

我喜歡看書，尤其是小說。

我還喜歡眺望窗戶外邊的風景。

對于任何人來說，人生都只有一次。

誰都無法從自己的人生走出去。

我有時會想，所謂的人生或許就像是小時候養昆蟲的透明盒子。

大家都被關在各自的盒子里，一生都無法去到外面的世界，只能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里積累一部分的自己。

不過，這個世界上有書。

大部分的書，其實都在描繪某個人的一部分人生。

書就是盒子之外的一個小世界。

換句話說，那就像是人類房間里的一扇窗戶。

透過窗戶，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色。

人生這個盒子雖然沒有出口，卻安裝了無數的窗戶。

我喜歡從這些窗戶向外眺望。

而現在，我正是在文藝部的活動室里，眺望著窗外的風景。

我不由得發了一陣呆。等我回過神來，腦海里便浮現出學姐的身影。

學姐以前在他的那個世界里是怎樣生活的呢？她為什么會到這個世界來呢？

我陷入了遐想。

這時，門口冷不丁地響起了說話聲。我嚇了一跳，隨后轉過頭去。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而站在門前的人是——

“你上完課啦，春也？”

是學姐。

學姐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坐在平常的位置上。她的臉色明顯很不好。

我慌慌張張地把作品集塞回了書架。雖然我完全不覺得，在活動室里閱讀文藝部的作品集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啊。春也，那可是禁忌啊。”

“啊嗯……部長也這么說了。”

“部長？她今天來了嗎？”

“是的。她來取之前放在這里的書。”

“哦，這樣啊。我還想跟她見見面呢。”

學姐用手托著腮，懶洋洋地說道。這樣看來，她的體力好像還沒有恢復。

“作品集，你想看就看啊。”

“這對學姐來說不是禁忌嗎？”

“嗯。我好像不怎么在意這種事。”

雖然學姐這么說，但我已經把想看的內容都看過了，就沒再取出那本作品集。隨后，我也坐到了自己平時的座位上。

“你身體還好嗎？”

“啊啊……還好吧。最近總是很容易累呢。”

學姐無精打采地趴了下來，但又在我不經意間坐直了身子。

“我說春也。”

“啊，怎么了？”

她突然正襟危坐地的叫了我的名字，我也不由得端端正正地坐好。

“我就是說如果。”

“如果我最近不得已要離開這里，你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過下去嗎？”

“你這突然說的什么呢？”

“就是問一問嘛。昨天請假在家休息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件事。我一直在想，我沒在學校的時候，你到底在干什么呢？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想笑，但我是真的想象不出來嘛。你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里，到底會是怎樣一幅畫面呢？抱歉，這樣說很不尊重人吧？”

“也沒有。……我自己也想象不出來啦。”

“是嗎？總之你不介意就好。”

“我才想問學姐，你一個人能過好嗎？你不是很喜歡我們文藝部嗎？”

“我看起來是這樣嗎？”

“只是我的直覺。”

“那你的直覺很準耶。我嘛……應該還是能過下去的吧。反正又不是離了這里就不能活，我只不過是回到自己以前生活的地方而已。”

“但生活方式是會隨環境改變的啊。就好比煙酒什么的，很多人小時候都不清楚這些東西到底是什么滋味，卻會在長大后對它們愛不釋手。對你來說，文藝部不也是這樣嗎？”

學姐嘆了一口氣，然后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她背對著我說道。

“我總有一天會畢業呀。”

“學姐離畢業還遠著吧。”

“話是這么說。唉……我就是有點傷感。昨天請了假，我的全勤記錄就斷了，不管是社團活動還是學校的出勤。所以啊，就想的有點多。”

學姐回過頭來，露出一個略顯為難的笑容。

——學姐說我的直覺很準。而此時，直覺卻在告訴我……她這是在繞著圈子向我告別。這雖然只是我的猜測，但學姐肯定已經覺察到雨妖襲擊她的目的了。

然后她想了整整一天，終于下定了決心，這才回到了這間活動室。

學姐肯定以為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但她錯了。

至少我已經從雨妖口中得知了一些事，只是不知那在整件事中占多少比例。

“學姐。”

“嗯？”

我必須回答學姐的那個問題。

“關于剛才那個問題，如果學姐不在，我能不能好好過下去……”

“啊對，我是問過。……我能聽聽你的回答嗎？”

我能看出來。乍一看和平常無異的學姐，其實早就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了。

“嗯。……要是學姐離開了，我……”

如今在我的腦海里，出現了兩種選擇。第一種便是向學姐袒露內心，讓學姐知道沒有她我是不可能好好過下去的，另一種便是逃避問題，讓學姐沒有心理負擔。

再三糾結下，我最終還是向學姐說出了實話。

“說真的，我一定會難受得想死。反正我不愿意這樣。如果是畢業，那倒還好說，但突然就消失的話，我是不會接受的。”

說出這種話的我或許很不像話，或許很丟臉。但這就是我的真心話。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無論如何都要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詞不達意也好，很難看也罷，總之我必須要讓她知道。

“所以，如果要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跟學姐分別——我不如死了算了。”

如果現在不說真心話，那我肯定會后悔一輩子。

學姐瞪大了雙眼。他大概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吧。

或許是無言以對，抑或是沒想明白，總之她愣在那里，一句話都沒說。

沉默在周圍蔓延開來，仿佛連時間都靜止了。過了許久，學姐才輕輕地問了我一句。

“……不如死了算了？”

“……不如死了算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這句話的分量可是很重哦。在我看來，這并不是單憑一時沖動就能說出來的話。”

“但這是我的真心話哦。學校就是我整個生活的中心。每天該怎么度過，怎樣和別人打交道……這一切都圍繞著學校在打轉。高中生應該都是這樣吧。

而學校生活的中心，對我來說就是社團活動。可以說，我是因為有文藝部，才會每天都來學校上課。至于文藝部這個社團的中心，那就是學姐你。我每天都來這間活動室，就是因為可以見到你……！”

心臟一下子繃得緊緊的。我好像說出了一番特別重要的話。這些話一旦說出口，我就再也無法回頭了。這將從根本上撼動我這個人至今為止的存在方式。

我突然擔心起來。沉重的思緒堵在胸口，壓得我說不出話來。

雨聲在耳邊回響。呼吸的節奏都亂套了。我不敢正視學姐的臉，只好低頭看著她的腳踝。她穿著一雙室內鞋。

“我懂了。”

聽到學姐的話，我抬起頭來。學姐正直勾勾地盯著我。那雙眼黑沉沉的，深不見底。

“謝謝你，春也。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你這是，愿意為了我去死吧？”

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向我再三確認。于是我點了點頭。

今后會發生什么，我無從知曉。我也不愛去暢想什么未來。也許，這段高中時光在整個人生之中只是短短的碎片。

可我此刻確實活在這段時光里。現在的高中生活，就是我的全部。與學姐共處的這件活動室，就是我整個世界的中心。

說我是腦子不正常也好，是幼稚無知也罷，這我都無所謂。我只是擔心。擔心在往后的人生中，再也無法遇見這樣一個能讓自己傾盡所有的人。

也擔心自己長大以后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勇敢坦誠。或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人生的旅途中遇見這樣一個人吧。

所以我才會點頭——直視學姐的雙眼，表示肯定。

“是嗎…………嗯。…………嗯嗯嗯。”

學姐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點了點頭。隨后，她的動作逐漸變得輕快起來，嘴角邊也開始浮現出笑意，仿佛肩上的負擔全都消失了一般。

學姐完全回到了平時的狀態，如此問道。

“我說，有一件事情我覺得有點奇怪。”

“什么？”

“春也說不希望我突然消失。不過，我應該沒有這樣說過吧，我只是說自己總有一天會畢業。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還是以為我這是在暗示你要轉學？”

學姐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

我不知道學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我很清楚，她是在向我確認某件事情。

“因為外面正下著雨。我就覺得，學姐是不是會就這樣消失？”

“你這什么話？根本就是答非所問，也不合邏輯啊。”

“我是在模仿平時的學姐啦。”

“真是沒大沒小的。”

學姐應該已經理解我的意思了吧。為了不讓雨妖覺察到，我們仍像平常那樣聊著天，將各自的真實意圖隱藏在其中。

像在對暗號，又像是隱喻。很有文藝部的感覺。

“今晚好像也會下雨。真叫人為難啊！”

“所以你是很了解我才會這么說的咯？”

“算是吧。要是完全不了解你，那我也模仿不來啊。”

學姐頻頻點頭，隨后又說。

“我今晚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當然可以。”

“我們來聊聊接下來的事吧。”

學姐轉頭看向窗外的雨。雖然完全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我并不后悔。

“春也。”

“嗯。”

“你喜歡下雨嗎？”

“我討厭這場雨。”

“我想也是。”

此刻，陰沉沉的雨云遮蓋了整片天空。

我還能再看到晴朗的藍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