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是誰？”

不止火神廟下面的圣火教眾，連大臺子上的一些掌柜都對顧軼竊竊私語。

雖然是大股東，但被排除在白駝會真正的生意之外，所有的掌柜都不是顧軼提拔，沒有自己的勢力，沒有威懾凡俗的道體，這就是顧軼偏要迎頭撞上的局面。

“是顧老股東的獨生子‘顧軼’，才十五歲，一個沒道體的武力系道術者。”

“身子倒是結實，看不出來竟那么小，能懂什么！”

“他不是遭了火神廟的火災嗎？才幾天就能出門了，來這里添什么亂？”

那些低道體的掌柜們交頭接耳。顧軼心里冷笑，記牢了每一張蔑視自己的臉，也記牢了對自己還恭敬的臉。

總掌柜萬家魁倒保持住了鎮定。身為白駝會此時的頭領，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東家該是誰。起先看到是顧軼先上來，他有些詫異，本以為先跳出來的會是那個小姑娘，真正的大股東李延香。

隨即萬家魁思量：李延香是顧慮萬一不利，在掌柜們面前失了面子，不敢自己先出頭，讓顧軼這個小孩先出來試探。

萬家魁很有禮貌地向顧軼行了掌柜該對行東家的禮，靜觀其變。同時，散發出三道體巫師的精神影響，一股山那樣沉重的壓迫感推向顧軼。

但比起顧軼在進火神廟時感受過的那種上萬人精神狂潮，三道體巫師的壓力并不能讓顧軼窒息。比起初降臨時和火焰難解難分的那種燒灼感，差遠了。

就像皇帝接受自己臣子的參拜，顧軼理所當然地受了萬家魁的禮，沒有任何怯懦之態。

“萬掌柜為白駝會辛勞了。我是大股東，你們平不了的事，自然由我來平，你可以暫且休息了。”

顧軼彬彬有禮，語氣溫和地向萬家魁道。

但萬家魁低垂的目光陡然一銳——這個顧軼和過去十五年來那個孩子的表現，完全不一樣了！

他有什么本錢，有什么底氣來指揮自己，讓自己靠邊，來解決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位“現人神”大明天子定下的保護私產的大明律法，他一個三道體巫師，能立刻控制這個無道體少年的精神，偽造成自殺！

“是。”

萬家魁收斂起目中忿怒的火焰，抬首時已經臉色如常。

或許是李延香教這小孩來動搖自己心神吧。

——那就看顧軼的笑話吧，連“五道體煉丹師”都沒法在這個世界變出銀子來。李延香缺銀子，顧軼的銀子都扣在自己手里，一兩都掏不出，怎么讓下面幾萬人安心散去？

就看他們兩人辦砸了，看他們兩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呀。

——但顧軼眼里，萬家魁心里打的算盤毫無意義。

顧軼徹底背過萬家魁和掌柜們，徹底面向數萬人頭攢動的圣火教徒，讓他們都盡量看清自己的臉，沉聲道，

“我是顧軼，‘五道體商人’顧一貫的兒子，‘五道體游俠’天傷星的弟子，白駝會的大股東。

過去我在學藝，難得有機會和各位鄉鄰、工友親近；現在，白駝會我說了算了，李延香大股東的意見也和我一致。

大家的難處我全知道了。

由我出自己銀子維持大家的衣食；

也由我組織那頭‘百足山主’的討伐隊。等時機成熟，就進礦山剿滅妖怪。奪我衣食者，是神是魔，是妖是鬼，全殺無赦。”

全場一下進入了寂靜，爆發前的寂靜。

前幾排的圣火教徒齊刷刷凝視著顧軼，他們似乎對顧軼并不陌生。

顧軼暗思：是啦，在七天前的火神廟這些人必然見過原主。那時候原主必然去了火神廟，聽了他們的陳情，選擇站在他們那一邊。

或許那一夜，原主真的可能是出于無私的善意，做出了幫助困苦的圣火教徒的承諾。

原主走出了自己的圍墻，不知世事的他看到了人間的苦難，決心盡自己的全力幫助他們；而現在，這份雪中送炭的幫助，又含有了顧軼的計算。

“是少東家，是白駝會真正的主人來了！給我們公道。”

猛然，臺下的三道體匠人趙普全帶頭振臂高呼起來。

“是少東家，是白駝會真正的主人來了！給我們公道。”

胡友諒也跟著振臂高呼，前排上百個圣火教的頭目也跟著振臂高呼。

“是少東家，是白駝會真正的主人來了！給我們公道。”

整個火神廟里的人都沸騰起來，眾聲甚至可以搖撼這座大同城。

數萬圣火教徒看到了希望的火光，同心一愿地維護它，不愿意這點希望之火滅去。

顧軼又感到窒息了！

剛進入火神廟時感受到的萬眾的精神狂潮又出現了，全部涌向他。

他又出現了難解難分的火焰燒灼感。

他覺得自己的手腳好像都空空蕩蕩，逐漸變成一個燃燒發熱的人形火球。

但這樣的大場面，自己絕不后退。

這是自己在這個世界獲得第一桶金的賭局！

白駝會的總掌柜萬家魁也深吸一口氣，作為三道體巫師，他也感受到了規模巨大的精神波動像海潮般涌過來，涌向那火神銅像。

人意狂熱，幾若崇拜降世的真神。圣火教徒的情緒達到了他此生從未見過的巔峰！

——這個顧軼竟不可小覷。

顧軼本人并無道體，但有了三道體匠人的趙普全撐腰，顧軼就可以平視自己這個三道體巫師。他的背后還有二萬圣火教徒，火槍在手的圣火教徒。

到底是誰大是誰小，并不是開局那樣的情勢了。

到底這個小孩子是李延香的傀儡？

還是趙普全新物色的傀儡？

還是這個小孩子真有足夠的心機和器量駕馭那么大的勢力呢？

這時，李延香也上了高臺。她確認了情勢的變化。

盡管她不愿意顧軼和趙普全走得太近，但這次借圣火教之勢徹底壓倒掌柜們的機會，她也不能錯過。

她必助顧軼。

李延香的手握了下顧軼的手，陡地，她發現顧軼的手腳滾燙，酥軟異常。

李延香心道，必然是萬家魁用強大的精神力暗中折磨得顧軼發高燒了。

這少年的骨氣頗硬，一個三道體巫師的精神威壓下挺到現在。

李延香和顧軼并肩站在了一起，不動聲色地支持著他，代一時沉默的顧軼向萬家魁發號施令，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向商會大掌柜級別的人物下命令，

“萬總掌柜，你聽到顧大股東的話了嗎？

顧大股東給白駝會布置了兩樁任務，你給我復述一遍，然后執行吧。”

萬家魁低首不言，同時他以“他心通”向在場一個心腹掌柜發出了心靈上的指令。

那位萬家魁心腹掌柜大著膽子，向前稟告，

“兩位大股東有所不知。按照白駝會三大創始股東定下的會規，顧大股東未得道體之前，不能擅自動用自己名下分紅，否則就是不孝！不義！”

李延香鄙夷地看了一眼冒頭的掌柜，心里已經預備回頭讓他卷鋪蓋滾蛋。宰了這個一道體的掌柜，讓萬家魁這個三道體總掌柜警醒下。

顧軼定睛看這位掌柜，年紀才二十出頭，身小頭小，相貌清奇如鼠。

“你怎么稱呼？在我們白駝會哪家鋪子做事？”

雖然帶著高燒，顧軼終于能平和地開口，甚至面帶必勝的微笑，問詢萬家魁挑出來當替死鬼的年輕掌柜。

“屬下賤名‘梁滿倉’，是逃荒來大同城的流民之后，無父無母。

現在白駝會的‘錢莊’供職。白駝會把我養大，助我成長，讓我晉升‘一道體商人’。

屬下不知道其他，只知道對白駝會盡孝盡義，看不得對白駝會不孝不義之事。”

這在原主的記憶里有，“錢莊”是白駝會總柜最機要的二大部門之一。這個小伙子沒有任何根腳，憑自己的功勞賺來“道體”，進入“錢莊”，在這個年紀就當上掌柜，是有點斤兩的。顧軼倒不舍得除了。

“小滿呀，這天下沒有人比我這個做兒子的更清楚顧老股東的初心，和白駝會的宗旨。

我父親的初心是為大同城、本省人、乃至天下人的生計建立白駝會。我們省老天不愛，種不出田，唯有經商，做大做強，我們省的人、天下所有人才能豐衣足食。其他二位創始者的初心同樣如此。

現在我把自己的銀子拿給最需要這些錢的鄉鄰工友，我的心和顧一貫老股東，所有創始人的心是一模一樣的，就是造福天下。

有何不孝？

有何不義？”

顧軼面不改色，海闊天空地鬼扯道。

三大創始股東到底有什么初心，鬼才知道。

顧軼只知道，一切活人說的話，都不是說給不在這個人間的過去人聽的。現在他說的，就是在場最大多數的人最愛聽的話。

“少東家，大孝！”

“少東家，大義！”

有二萬人為顧軼站臺幫腔，他們的呼喊如同風吹起的麥海。

顧軼現在已經沒有了窒息感，忘記了高燒，仿佛能在圣火教徒的精神狂潮里自在地泡溫泉。

他適應了。

“嗚嗚嗚。少東家，我錯了！我全錯了！我不是什么東西！我是畜生！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孝，什么是義！”

顧軼面前的梁滿倉竟然當眾嚎啕大哭起來。

“啪！啪！啪！”

梁滿倉開始發狠抽自己耳光，把他自己的臉抽得燒紅！

但顧軼明白，這每一下耳光，不是打梁滿倉自己，其實相當于打在本來指使梁滿倉刁難兩大股東的萬家魁臉上。

——小滿的意思很明白，萬家魁阻擋顧軼行孝行義，就是不孝不義的畜生，背棄這個顧軼胡謅出來的白駝會宗旨的叛徒。

——本來萬家魁是把梁滿倉當犧牲品，用來當頑抗挾持大勢的顧軼的工具人，消耗品。

現在梁滿倉在絕境之中突然倒戈，以表面上的自虐向顧軼獻上效忠之心。

萬家魁總掌柜的臉如今鐵青了。

他要梁滿倉替死，梁滿倉不肯去死，在臨死前竟然跳到了顧軼的船上。

耳光抽在這個梁滿倉的臉上，卻相當于顧軼在隔空打牛，抽自己這個三道體巫師的臉。

自己有一身的本領和神通，居然無法反抗，當著二萬人的面被一個無道體的凡人隨意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