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世紀:權(quán)力、信仰和現(xiàn)代世界的孕育作者名: 李筠本章字數(shù): 7681字更新時間: 2023-10-16 11:40:51
02
騎士
遭遇圍獵的武力
看過維京人代表的中世紀早期深不見底的黑,是不是覺得它印證了你心里“中世紀是一片黑暗”的印象?別著急下結(jié)論,中世紀的多姿多彩正在拍馬趕來,第一個趕到的當(dāng)然是騎士。騎士,會是什么顏色?盔甲的亮銀色!絕大多數(shù)人心里,騎士的形象是很光輝的,他們勇猛、忠誠、慷慨、仁慈、禮貌、體貼,通常還英俊瀟灑。騎士幾乎成了中世紀最深入人心的形象代言人。不過,看騎士,除了挖掘西方浪漫主義的重要根源,更重要的是,通過騎士要看到中世紀從黑暗中絕地反擊的基本機制。我們通過撥開三層“盔甲”來理解中世紀最光輝的形象:第一,騎士精神;第二,騎士興衰;第三,結(jié)構(gòu)變遷。
騎士精神
世人印象里的騎士基本上是騎著白馬、披著銀甲、提著長劍、擁有各種美德的瀟灑帥哥。騎士的形象其實不止一種。在《權(quán)力的游戲》里,有個性的騎士多得讓人眼花繚亂:有貴族出身的御林軍長官、“弒君者”詹姆·蘭尼斯特,有男人見了都心動的百花騎士洛拉斯·提利爾,有忠誠正直的大塊頭女騎士布蕾妮,有“龍媽”身邊不離不棄的流亡騎士喬拉·莫爾蒙,有面目可怖內(nèi)心純良的“獵狗”桑鐸·克里岡,還有傭兵出身市儈務(wù)實的波隆,等等。他們之中,有的盡管是女兒身或者外表很其貌不揚,但是值得欽佩的騎士;而有的盡管看起來很像騎士,但不過是身披騎士外皮的懦夫和花瓶。騎士之所以是騎士,基本條件是能騎馬打仗,但光會騎馬打仗顯然是遠遠不夠的。沒有“騎士精神”,就配不上騎士這個名號。騎士精神從哪里來?有三個重要的來源:武功歌、宗教文和行吟詩。
騎士之所以讓你念念不忘,主要是三種人在不厭其煩地講騎士的故事,塑造出了騎士偉大光輝的形象,讓騎士精神高高地樹立起來。故事精彩,世人聽得過癮,其中的觀念自然就被接受了。正是這些被成功販賣的觀念集合在一起,形成了世人心里的騎士精神。不同故事的講述和它們的交織,是一個騎士精神被鍛造出來的過程,也是一個武力遭遇文化圍獵的過程。不錯,那些騎馬打仗的強盜們被三種文化力量圍獵,它們的目的就是馴化武力,讓武力為文明所用。
第一種參與圍獵武力的文化力量叫作“武功歌”,就是關(guān)于騎士南征北戰(zhàn)的傳奇故事,歌頌騎士的武功。中世紀這種作品非常多,甚至可以說,它是中世紀文學(xué)當(dāng)中最重要的、最成功的作品。其中流傳最廣、最深入人心的是《羅蘭之歌》。
《羅蘭之歌》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羅蘭是查理曼的騎士,他跟隨查理曼去征討西班牙凱旋的路上,由于戰(zhàn)友的出賣,被敵人包圍。他武功超群,可以一劍把對面的敵人從盔甲劈到馬鞍;他無所畏懼,面對潮水般的敵人沒有一絲害怕;他忠誠不渝,哪怕力戰(zhàn)而死也不吹號求援,不讓查理曼被拖累;他志存高遠,心里惦念的都是查理曼的事業(yè)和法蘭克的和平。最后,他為了理想,在竭力奮戰(zhàn)之后光榮犧牲。[1]
故事情節(jié)是不是似曾相識?遠的,我們中國有戰(zhàn)國的李牧、荊軻,近的,有黃繼光、董存瑞。《羅蘭之歌》想要傳達的觀念其實很樸實:戰(zhàn)士,要勇敢、忠誠、無畏、堅貞,最后為了偉大事業(yè)光榮犧牲。如果你覺得這類故事情節(jié)和它背后要宣揚的價值太老套了,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在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時代,它們會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因為這些情節(jié)就是理想的戰(zhàn)士必須做的事情,這些價值就是理想的戰(zhàn)士必備的品質(zhì),古今中外差不多,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時代對戰(zhàn)士的基本要求是一致的。
成為理想的戰(zhàn)士,只是成為偉大騎士的第一步。
第二種參與圍獵武力的文化力量叫作“宗教文”,就是關(guān)于騎士基督教使命的勸誡文章,要讓騎士們成為基督的戰(zhàn)士。中世紀是基督教的時代,戰(zhàn)士這種極端重要的社會角色,基督教一定要管,一定要為他們提供宗教使命和宗教責(zé)任,讓他們的意義完全被基督教壟斷。勸誡騎士的宗教文很多,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圣伯納德的《新騎士頌》。
圣伯納德在世的時候就是名滿天下的基督教領(lǐng)袖,他的《新騎士頌》不是自己一廂情愿對騎士提出了一堆要求,而是把長期以來基督教對騎士的政策匯集成了一個系統(tǒng)。在這篇雄文當(dāng)中,中世紀騎士真正獨特的身份被徹底定型,那就是“基督的戰(zhàn)士”。圣伯納德把戰(zhàn)士和修士兩種身份合二為一,鑄造出了騎士的標準形象:騎士就是用武功修行的修士,他們的目的是為上帝的事業(yè)而戰(zhàn),光榮的犧牲會讓他們得到上帝的榮耀,直接進入天堂。[2]
用宗教使命重新定義了騎士的本質(zhì)之后,基督教就可以對騎士提出種種道德要求了,比如騎士在受封儀式上必須承諾:敬畏上帝,堅守信仰,保護弱者,尊重婦女,不隨意冒犯他人,視金錢如糞土,避免不公、卑鄙和欺騙,等等。有了這套基督教的規(guī)矩,騎士精神里多了很多世人敬重和喜愛的品質(zhì),比單純的“理想的戰(zhàn)士”更上一層樓。
要成為好騎士,必須從內(nèi)到外都是基督的戰(zhàn)士。
第三種參與圍獵武力的文化力量叫作“行吟詩”,就是關(guān)于騎士浪漫愛情的傳奇故事,騎士是溫暖女人的男人。行吟詩就是當(dāng)時的普羅大眾喜聞樂見的故事,可以把它理解成中世紀的二人轉(zhuǎn)。行吟詩人把騎士和貴婦的愛情編得纏綿悱惻、哀婉動人,聽得人心潮澎湃,確切地說,聽得人心里癢癢。
行吟詩人講什么樣的騎士和貴婦之間的愛情故事呢?貴婦通常是那些公爵、伯爵的妻子,她們貌美如花,高貴大方,騎士要努力獲取她們的芳心。通過什么辦法呢?幫她們報仇雪恨,奮勇殺敵。重點是,騎士要對自己的貴婦保持絕對的忠誠。“忠誠的愛”外在表現(xiàn)為騎士要向她獻殷勤,要對她百依百順,要給她找稀罕的禮物,要陪她促膝談心,還要和她琴瑟和鳴,要懂詩歌和音樂,最好一面彈,一面唱,貴婦翩翩起舞。他們之間不必有床上的關(guān)系,或者說沒有最好。騎士在出門征戰(zhàn)的時候和她的貴婦相思兩地,那才是最美的。
這種充滿幻想的浪漫故事幾乎是人類歷史上最極致的女性崇拜,忠誠勇敢的騎士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這里就是一只溫順的小綿羊。他的忠誠和勇敢因為內(nèi)心有了滿滿的愛意而變得鮮活,外有俠骨,內(nèi)有柔情。老百姓甚至覺得,沒有死心塌地地愛著一個永遠都得不到的女人,那哪能叫騎士![3]
三個關(guān)鍵詞鑄造了光輝萬丈的中世紀騎士:理想的戰(zhàn)士、基督的戰(zhàn)士、完美的情人,它們一起把粗鄙野蠻的日耳曼強盜們一步步引入文化的圈套。
騎士興衰
所有偉大光輝的形象其實都不是自然而然地靠老百姓的口碑形成的,老百姓的背后一定有“幕后黑手”。這些“幕后黑手”想要所有人認可他們宣揚的觀念,而宣揚必有其動機,動機必有其現(xiàn)實關(guān)切。下面,我們來還原騎士的真面貌,看看騎士在中世紀的興衰。
文明的門檻就是戰(zhàn)士要講紀律、講忠誠、動腦子,這是第一。
《羅蘭之歌》寫了理想的戰(zhàn)士,恰恰是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戰(zhàn)士的狀況真的不太理想。羅馬就有騎兵,但不是騎馬的戰(zhàn)士就叫騎士,確切地說,中世紀騎士和羅馬騎兵存在兩點基本差別:一是軍事上騎兵取代步兵方陣成為軍隊主力,二是中世紀的騎兵忠于自己的部落首領(lǐng),而不是羅馬國家。中世紀作為軍隊主力的騎兵其實在很長時間里不過是各蠻族部落首領(lǐng)手下的野蠻強盜。
至此,《羅蘭之歌》為什么要樹立理想騎士形象的動機就很容易理解了。因為幾乎整個中世紀,騎士都沒有擺脫日耳曼蠻族的野蠻習(xí)氣,他們不僅沒有忠誠,隨意背叛;沒有仁慈,燒殺搶掠;沒有追求,只愛打仗。而且,他們沒什么謀略,甚至沒什么心眼。他們就是一幫野蠻的強盜。中世紀絕大多數(shù)時候的絕大多數(shù)騎士,不要說比不上英俊瀟灑、彬彬有禮的詹姆·蘭尼斯特和洛拉斯·提利爾,要是殺人不眨眼、搶劫不臉紅的“獵狗”桑鐸·克里岡和傭兵波隆真實存在,就已經(jīng)算得上騎士中的佼佼者了,因為他們心中有堅定的信念和目標,手中有高超的武藝和手段。
前一節(jié)“維京人”談過,中世紀早期就是一波又一波強盜到來的兇暴世界。按時間軸推算,《羅蘭之歌》里的理想騎士就是對付了之前的強盜、剛迎來維京人的強盜。其實,勇猛的戰(zhàn)士不過只是勇猛的強盜,只有加上《羅蘭之歌》樹立的講紀律、講忠誠、動腦子的品質(zhì),才能真正成為戰(zhàn)士。所以,理想戰(zhàn)士的標準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稀松平常,《羅蘭之歌》的故事也很老套,但在當(dāng)時,它們就是對暴力的控制、對武力的馴服,這既是從野蠻進入文明的必修課,也是武力本身因為文化的注入而獲得內(nèi)在力量提升的必修課。也就是說,讓戰(zhàn)士講紀律、講忠誠、動腦子是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時代都必須解決的問題,中世紀不過是把這個問題以騎士為焦點來解決。
中世紀騎士實際的強盜本色直接反映了中世紀早期暴力橫行的基本狀況。騎士作為理想的戰(zhàn)士被加以塑造,不僅是實況本色的反面鏡像呈現(xiàn),更是文化和文明對實況和本色的約束和改造。
民間歌謠對暴力的引導(dǎo)力度顯然不夠,于是,基督教會出手了。所以有了第二,騎士的基督教色彩是宗教規(guī)制暴力的結(jié)果。
11世紀,維京人和其他強盜的燒殺搶掠逐漸停止,但西方并沒有因此就安定下來,理由很簡單,對付維京人和其他強盜的騎士們沒仗可打了。他們不會自動解甲歸田,而是繼續(xù)魚肉鄉(xiāng)里。怎么辦?終于,1095年,教皇烏爾班二世應(yīng)拜占庭皇帝的請求,在克勒芒發(fā)表演說,鼓動圣戰(zhàn),收復(fù)圣城耶路撒冷。不安分的騎士們有新任務(wù)了,那就是十字軍東征。為了鼓舞十字軍將士,圣伯納德的《新騎士頌》出爐了。
基督教當(dāng)時對騎士的約束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確實把謙卑、虔誠、仁愛這些品質(zhì)灌注到騎士們的心里,就像圣伯納德所說,強盜們必須好好做“基督的戰(zhàn)士”,才能獲得當(dāng)時最重要的基督教允諾的人生意義。但是另一方面,宗教使命讓強盜們的好戰(zhàn)本性也在很大程度上變得合理合法,那就是圣戰(zhàn)。宗教對待暴力的基本原則是:暴力本身并沒有錯,用在異教徒身上就是正確和高貴的。基督教會把西歐活躍的暴力引向與伊斯蘭世界的沖突。
暴力并沒有被當(dāng)時的基督教會徹底否定,騎士們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繼續(xù)燒殺搶掠,他們也確實取得了赫赫戰(zhàn)功。14世紀初,騎士作為一個群體,在政治和軍事上的威望達到了頂峰。醫(yī)院騎士團、圣殿騎士團、條頓騎士團集中代表了“基督的戰(zhàn)士”達成的最高成就。
不過,即便強大如基督教,也沒有那么容易讓暴力束手就擒,何況基督教也用圣戰(zhàn)這個渠道給強盜們的暴力大開方便之門。所以會有第三,社會也來馴化騎士。宗教使命不夠用,浪漫愛情來幫忙。這真是攻心為上啊!有了對女人的尊重和崇拜,有了內(nèi)心的細膩感情,有了對音樂和詩歌的學(xué)習(xí),脾氣火爆的騎士們大概會禮貌文雅一些,他們的內(nèi)涵也就有可能變得豐富。一旦外在的武力灌注了內(nèi)在的文化,騎士的形象也就飽滿起來了,像《權(quán)力的游戲》劇中那樣,騎士們不同的性格和信念招致了不同命運的情況才有可能出現(xiàn)。
武功歌、宗教文、行吟詩的合力圍剿最終降服武力了嗎,換句話說,騎士都成為理想的戰(zhàn)士、基督的戰(zhàn)士、完美的情人“三位一體”的大丈夫了嗎?很不幸,沒有。我們在前面說過,騎士精神、騎士身份、騎士形象是多方文化力量解決武力馴化問題的辦法。就像人類很多亙古不變的難題一樣,馴化武力不可能一勞永逸。就中世紀而言,騎士作為解決方案,沒有徹底解決問題,即便到了14世紀,大部分騎士仍然是不守騎士準則、沒有騎士精神的強盜。如果說它取得了成功,僅止于它留下了騎士的光輝形象,也就是說,它在人類歷史上留下了騎士精神這筆寶貴的財富,我們每個人在對騎士的心潮澎湃中都可以盡情享用這筆財富。
在實踐中,騎士作為馴化武力的解決方案,只是尷尬地等來了問題的取消。是的,問題沒有被解決,而是被取消了。武功歌、宗教文、行吟詩沒有把所有強盜都變成騎士,實際情況是,作為武力承載者的騎士退出了歷史舞臺,再通過打造騎士的光輝形象來馴化武力也就沒有必要了。
讓騎士退出歷史舞臺的,是整個中世紀社會對它的全方位圍攻。
第一,以暴易暴必然會在騎士身上發(fā)生,一旦發(fā)生,他們很難抵抗。暴力橫行是讓社會絕大多數(shù)成員都感到恐懼和厭惡的,光輝的騎士故事很難抵消全社會對騎士固有的壞印象——濫用暴力,很難洗白他們的強盜底色。當(dāng)騎士被國王追捕、迫害、處決的時候,老百姓很容易相信國王是在主持正義、懲奸除惡。騎士遭到更強大武力圍剿時,其實沒有自身堅實的道義基礎(chǔ)和民意基礎(chǔ)。法國國王菲利普四世迫害圣殿騎士團的時候,沒有人對他們伸出援手。就像《權(quán)力的游戲》第一季末尾,曾經(jīng)作為國王勞勃手下第一騎士的艾德·史塔克在被處決的時候,他勇猛的武力根本無法對抗專橫的王權(quán),也根本無法求助于斷頭臺下愚昧的人民。
第二,騎士身份被濫用導(dǎo)致騎士群體的畸變和衰敗。在中世紀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當(dāng)騎士的門檻很高,戰(zhàn)死的可能性很大,國王們給了騎士很高的禮遇,用榮譽來駕馭武力。比如,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建立了嘉德騎士團。甚至很多皇帝和國王都以成為騎士為榮。如此一來,文臣謀士、巨商大賈乃至戲子小丑都通過襄助乃至取悅皇帝、國王、公爵、伯爵獲封騎士,騎士集團就慢慢變形了。非武力勢力大批加入意味著整個騎士階層武力總量和平均值的雙重縮水,慢慢地,它就不再是這個社會承載武力的主要力量了。失去了自己的根,它自然也就變得不再重要了。
第三,最致命的是騎士的軍事效率被超越。一方面是組織形式的變化。騎士采用的是典型的個人英雄主義的打法,它很快被有組織的長矛兵和弓箭兵團隊超越。英法百年戰(zhàn)爭中,英國團隊對法國騎士所取得的數(shù)次重大勝利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另一方面是技術(shù)和武器的變化。騎士很容易被火器超越。熱兵器一旦產(chǎn)生,騎士真的就可以退場了。武力的主要承載者不再是騎士,無論他們有多少騎士精神,都不重要了。[4]
結(jié)構(gòu)變遷
看完騎士的興衰,我們來看看這個興衰的過程到底反映了中世紀的什么特點,重點是中世紀結(jié)構(gòu)的變化。
第一,騎士的成長是從無法無天的日耳曼強盜逐漸向有理想、有信仰、有情感的戰(zhàn)士邁進的過程,這是一個典型的馴服暴力的過程。
馴服暴力是秩序得以形成的基礎(chǔ)。秩序表面上體現(xiàn)為暴力的持有者之中有了上下等級,好比軍銜在軍人的肩章上出現(xiàn),但它的實質(zhì)是人的意志和理性可以控制暴力,使暴力不再是肆意噴發(fā)的自然力量,可以為人所用,成為建設(shè)性的力量,為文明的其他方面的成長提供堅實的基礎(chǔ)。在這種“文明來自秩序,秩序必須馴化武力作為其自身基礎(chǔ)”的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軍人的天職是“服從”而不是“勝利”。
確實,日耳曼強盜們沒有完全被馴服成光輝萬丈的騎士,現(xiàn)實中的騎士其實真的沒那么多騎士精神。但是,騎士精神的凝聚和相關(guān)制度的出現(xiàn),比如武功歌、宗教文、行吟詩的流傳,再比如騎士受封制度和晉升制度的完善,證明了中世紀一步步艱難地鑄造起了基本的秩序。權(quán)力在對暴力的馴化過程中凝聚起來,逐漸形成結(jié)構(gòu)。集中反映在騎士身上的馴化暴力—凝聚權(quán)力—形成秩序的過程,是中世紀為人類歷史做出貢獻的精彩案例。這種過程可以在任何文明形成的初級階段找到,也可以在任何文明內(nèi)部尋求和平的艱苦努力中找到。暴力的馴化、暴力持有者的改造、暴力可控性的提升對任何文明來說都是極其艱巨的事業(yè),它太難實現(xiàn),即便實現(xiàn),也很容易失效。暴力是一匹無比倔強的烈馬,任何轡頭都不可能消除它天生的烈性,也就不可能一勞永逸地馴服它。所以,秩序才如此難得,和平才如此珍貴。面對永遠無法徹底馴服的暴力,創(chuàng)造文明的人們只能勇敢地做好永遠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
第二,騎士的興衰明顯地反映了中世紀社會力量的多元化,各方都在壯大,從中世紀早期蜷縮在城堡里的慘狀站起來、走出來,這是一個典型的文明發(fā)育的過程。
騎士在發(fā)展壯大,與它相關(guān)聯(lián),從它的身上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其他社會和政治力量也在迅速發(fā)展壯大。皇帝、國王、領(lǐng)主、教皇、教會、城市、詩人、婦女都和騎士產(chǎn)生了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都和騎士發(fā)生了精彩的故事,都成為騎士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沒有他們,騎士就只能演出極其干癟和無聊的打打殺殺,不僅不可能擁有光輝萬丈的形象,甚至連值得講述的故事都寥寥無幾。如果我們在以騎士為中心的中世紀故事里看到了騎士意氣風(fēng)發(fā)的茁壯成長,配角們也都生機盎然,那么,對抗中世紀早期暗黑底色的就不只是騎士的亮銀色,而是各方力量都奔騰而來的五彩斑斕。
騎士并不是中世紀的絕對主角,當(dāng)我們切換主角的時候,中世紀會展現(xiàn)出別的面貌,但毫無疑問,它又會是一幅鮮亮的色彩刷新暗黑底色的畫面,一個多元的文明由此逐漸飽滿起來。相應(yīng)地,多元也成為有生命力的文明的內(nèi)在特征。就像騎士如此勇猛仍然無法免遭圍獵,其他社會政治力量也不可能在沒有鮮活配角的情況下上演一出奮發(fā)圖強的獨角戲。騎士需要農(nóng)民提供給養(yǎng),農(nóng)民需要騎士提供保護,二者都需要教士來提供意義,教士需要給養(yǎng)和保護,也需要全民的宗教熱情和自身的知識創(chuàng)造……他們各自的成長都離不開別人的成長。因此,一個成長的文明內(nèi)部,多元力量之間具有內(nèi)在的協(xié)同性,唯有如此,它們才能構(gòu)成一個有機的系統(tǒng),各方力量才能達到自身獨自成長所無法企及的高度。如此一來,文明的成長就是一個各方力量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形成良性穩(wěn)定結(jié)構(gòu)的過程。
第三,騎士的多姿多彩間接但非常有力地證明了中世紀的內(nèi)部流動性,這種流動性之大遠超我們對中世紀的固有印象,這是一個典型的競爭產(chǎn)生活力的過程。
騎士不是中世紀頂級身份的擁有者,他們的地位不如貴族,但又比農(nóng)民、市民、商人高。他們千方百計想成為有爵位、有封地、有家族世襲權(quán)利的貴族,但他們很可能會戰(zhàn)敗、會落魄、會陣亡。農(nóng)民、市民、商人想成為騎士,尤其當(dāng)騎士不必再是騎馬打仗的軍人職業(yè),而只是一種可以用金錢、才能、技藝換取的榮銜和特權(quán),平民向上流動的口子就被打開了。有積極進取的向上流動,就必然會有迫不得已的向下流動。貴族家庭中無法繼承爵位和封地的子嗣必須至少保住騎士地位,才不會淪落為下層;騎士如果找不到可靠的效忠對象或者建功立業(yè)的戰(zhàn)爭機會,就很難避免淪落為下層。騎士就是這樣一個可上可下的階級,不僅其中有上下流動,于外也有出有入:厲害的,當(dāng)上了貴族;倒霉的,成了流浪漢。
中世紀確實是比較森嚴的等級社會,但只要是人組成的社會,就不能徹底消除人在其中的流動性。不然,僵化必然導(dǎo)致停滯,停滯必然導(dǎo)致崩潰。中世紀由混亂走向秩序、由羸弱走向繁盛,騎士在其中承擔(dān)了重要的角色,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是這個社會武力的承載者,由宏觀到微觀,我們可以合理推斷,騎士階層的內(nèi)外流動性在很長一段時期是良性的,它不僅推動了騎士階層本身的成長,也推動了中世紀的發(fā)展。與騎士一樣帶來良性的流動性并且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在中世紀還有一個階層,就是教士。
通過騎士,我們看到了中世紀的光輝形象,更看到了它從黑暗中凝聚力量的氣息,它會不斷壯大,變成氣流,甚至氣魄。如果說騎士典型地代表了中世紀在“武”(Sword)這一面的進步,那么傳教士則典型地代表了中世紀在“文”(Word)這一面的進步。
注釋:
[1]佚名:《羅蘭之歌》,馬振騁譯,譯林出版社,2018。(*)與之類似的著名騎士故事還有佚名:《熙德之歌》,屠孟超譯,譯林出版社,2018。(*)
[2]池上俊一:《圖說騎士世界》,曹逸冰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第14-19頁。(*)埃德加·普雷斯蒂奇:《騎士制度》,林中澤、梁鐵祥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第8-26頁。(***)
[3]倪世光:《鐵血浪漫:中世紀騎士》,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1,第251-277頁。(**)倪世光:《中世紀騎士制度探究》,商務(wù)印書館,2007,第214-225頁。(**)
[4]普雷斯蒂奇:《騎士制度》,第26-29頁。威廉·厄本:《條頓騎士團:一部軍事史》,陸大鵬、劉曉暉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20,第310-383頁。(**)倪世光:《中世紀騎士制度探究》第九章。約翰·基根:《戰(zhàn)爭史》,時殷弘譯,商務(wù)印書館,2010,第371-400、422-4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