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姜元初伏于案上，想將自己在夢中看過的典籍寫下來，但提在半空的筆卻怎么也落不下去，只是有種自己看過，似是而非的感覺。

夢中的知識幾乎都不在了，只有智慧尚存。

姜元初最終在紙上豎排寫下“真假”二字。

不過字倒是已得了夢中的幾分神韻，姜元初暗暗點頭，又來到院子里拿起了柴刀。

“似乎變輕了許多……”

稍稍閉眼，回想起自己那數年的塞外生活，仿佛自己已變成那位刀法嫻熟、運籌帷幄的將軍。

一刀揮出，竟是感覺這把柴刀就像是自己的手臂一般，用得極為自然。

姜元初又從堆柴的地方找來一塊木頭，立在一處，手腕稍稍下壓，那平日里劈得費勁的木柴好像紙糊似的，頓時從中破開，被劃成了兩半。

刺、扎、斬、劈、掃，這些技巧更是信手拈來。

姜元初目光頓時變得有些呆滯。

“這是何等神仙手段？”

……

而后的一天好似夢中一般，方先生一大早就扣響了自家的大門，對自己說了同樣的一番話。

只是想到自己夢中幾十年如一日，為國為民嘔心瀝血，雖本心不變，卻也未能改變這個世道太多。

夢中的方先生雖未直接參與新政，但兩人有層不容置疑的師徒關系在，自然也受到牽連，方先生迫于壓力之下選擇了早早歸隱，算是他們那批人結局較好的一個。

他雖不后悔，亦有些疲倦了，這次給方先生的答案自然也不相同。

少年聲音干脆，似乎是早有預料，卻說出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學生心中自有分寸。”

方先生有些拿捏不準姜元初話中意思，便低下頭直視著姜元初的眼睛，才發現這個比自己還要矮上一頭的學生，眼神氣度似乎變了些，變得更加沉淀而內斂，仿佛是歷經諸多世事浮沉之后，窺破了一切。

又好似自己年幼時見到的那位大儒一般，富有智慧。

只是怎么可能？這才過去多久，鎮上就這么大，姜元初又能經歷過什么他都不知道的大事？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冬日寒風卷起濕冷之氣，鉆進衣袖，方先生打了個寒顫后，方才回過神來，又狐疑地打量了姜元初渾身上下一遍，還是穿著原來那身洗的有些發白的襖子。

不禁想，這孩子或許是又讀了什么書，悟到了幾分其中的道理罷了。

“也罷，萬事由你自己決定。”方先生說著嘆了口氣，望著天就往回走了。

姜元初則一直跟在后面，他清楚知道，此次離別，兩人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方先生也品出來了姜元初的意思，到家門口后，回身看著這個如此倔強的孩子，心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話。

“元初，進來坐會吧。”

“不了，先生。”

“那你還有什么話要講嗎？”

姜元初知道有些話他如今說是不合適的，躬身，然后拱手道：“回京路遠，還望先生保重身體，學生回去了……”

方先生見此眼前好似閃過了一些畫面，胸口仿佛被一塊大石頭砸了一下，想要將其叫住再說些話，心中升起的那難以言喻的悲切卻只讓他憋出了短短四個字：

“元初。”

“保重。”

最后竟也抬起手來，對著自己的弟子行拱手之禮。

姜元初回頭一笑。

此時此景，真的好熟悉。

一旁大門的家丁仆從們更是驚呆了眼睛。

大人雖說是被貶，但也是曾經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的人，今天怎么會對著一個小孩行禮？

好似兩人是平輩論交的友人！

可他們都知道眼前這個孩子只是大人發善心招收的一個學生而已啊？

心中雖覺奇怪，卻也不敢多言。

和他們有同樣想法的一些附近的鄰居們。

姜元初，他們大多是認得的。

只是一個隕落的神童，竟能引得方先生這么重視？

……

姜元初從方府方向出來后便徑直走向了鎮上的一處茶館。

“三月初三，橋邊了萬緣。”

如今臘月快過一半，離夢中約定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他對那座橋卻絲毫沒有頭緒。

這方圓二十里內，僅有一座無名小石橋，不似夢中之景。

而再往外他就不知道了。

先生門路雖多，或許能很容易探聽到那座橋的消息，他卻不能再如此，讓其再為自己勞心費力。

而且尋真問道，對如今的他來說乃是天下間頭等大事，絕不能假手于人，必要自己親力親為！

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從前他慧眼蒙塵，不識珠玉在前，居然沒有領略是神仙在有意點撥自己。

如今既然知道了更要堅定自己向道之心，要以一片赤誠示之。

剛到門前，姜元初就發現茶館從里到外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個頭不高，自然是看不見里面的場景。

姜元初正琢磨這是怎么回事，忽聞茶館之中迸出一道清脆響亮之聲，似乎是一塊驚堂木落下。

圍觀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姜元初趁著眾人愣神之際擠了進去，發現茶館中央的一條長凳上坐著一老一少，一旁的位置更是早就被坐滿了，這些人全都直勾勾盯著老人。

老人臉上有條約莫一寸長的疤痕，從臉頰一直到眼上，似乎是看不見東西，旁邊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女孩抱著一把琵琶。

老人晃了晃頭，朝著眾人抱拳賠笑道：

“我祖孫二人走南闖北，只有這傍身的微末伎倆，今日在貴寶地落腳歇息，全靠諸位賞臉，便為大家伙兒再來上一段沒聽過的。”

“好好好！”

一旁有人興奮地拍著桌子。

老人耳朵動了動，朝著聲音的方向笑了一下，做出一個噓聲的動作，那人意識到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己，頓時也左看右看，當作不是自己說的一般。

隨即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一拍驚堂木，道：

“話說在三百年前，江東有一處臨海之山，一日，從天墜下怪石一顆，怪石有三丈二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這怪石風吹不倒，雨打不濕，雷劈不動。

忽而一日，怪石忽然開始搖晃，大地也跟著震顫，潮水也跟著翻涌，這一異狀持續了七七四十九日，最后“砰”的一聲，這怪石裂開了！

頓時一道金光直直射到了玉皇大帝的凌霄寶殿上去，驚得眾神詫異，最后才發現怪石破裂之際竟現出了一把銀芒芒、明晃晃、亮堂堂的神兵！

此神兵了不得！

有三尖二刃，中間鑲嵌著一顆碧青色的明玉珠，玉珠中有九條栩栩如生的蛟龍游動，全身乃是上古大禹治水的玄鐵打造，神鬼辟易，重十萬八千斤，若是有人拿起，那是挨著就死，擦著就傷……”

伴隨著故事的開始，隨即又有陣陣弦鳴之聲響起，好似一顆顆玉珠落到盤子上，時而舒緩，時而凌厲，時而嘈雜。

這位老人自己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講起故事來卻絲毫不含糊，語調時快時慢，聲調時高時低，配上那夸張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和這與故事如此切合的琵琶聲，這些人都是聽得一愣一愣的，仿佛自己已經拿起了故事中的神兵，踏云直上了那九重天闕，橫刀直指天兵天將。

最后仍是將手中驚堂木一拍，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畢，老人將自己跟前的茶水一飲而盡，又輕輕在桌上扣了一下，那女孩頓時會意，放下琵琶，從屏風后面的簍子里拿出一頂銅帽，倒扣過來，綻出一張笑臉，將其湊到眾位聽客面前。

眾人聽到盡興之處，紛紛叫好，朝里擲了不少銅錢，也不罷休，皆哄笑著讓老人再講一段，讓女孩接著再拉一曲。

姜元初眼瞅著女孩來到自己跟前，也從中隨手摸出幾枚銅錢，惹得這女孩多看了一眼。

這一幕恰巧被身旁一個高大的漢子看到，頓時哼哧一聲，他才拿三枚銅錢，這小子就在他旁邊居然拿了五枚，充什么大爺？分明是在讓他難堪！

下一刻眼睛咕溜溜一轉，指著姜元初大聲譏笑道：

“這孩子可是我們這有名的天煞星，克天克地克父母，小姑娘，你可要看清楚了，別沾上了晦氣。”

眾人頓時又把目光匯聚在姜元初身上，有不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也紛紛跟著附和。

而那女孩凝神打量姜元初之際，那漢子忽地用胳膊肘碰了女孩一下，女孩本就是低著身子捧著的，這銅帽自然脫落下來。

姜元初卻眼疾手快，仿佛廚子偷手一般的旋身將銅帽接住，不至于這些銅錢灑落一地。

將其遞過去，女孩余光掃了眼肆無忌憚的漢子，有些畏懼，又看著少年俊秀沉穩的臉龐，很是感激道：“多謝小哥。”

姜元初搖了搖頭，又轉過頭看了眼剛才出言不遜的漢子。

這人他識得，叫李三用，父母是鎮上的富戶鄉紳，素有仁義之名，他卻是鎮上出了名的潑皮，平日里游手好閑，四處惹是生非，當初惹到先生頭上還被狠狠教訓了一頓。

他只是想到自己有求于人，方才借這個機會提前在這對老少眼前露個臉，倒是沒想到自己無意間居然給自己惹了一個麻煩。

李三用此時瞪著眼睛，又隱隱聽有眼尖的人發現了他的小動作，笑他連個孩子都搞不定，頓時怒火從心而起，想要出手教訓姜元初，但轉念一想，這大庭廣眾之下自己對一個孩子出手傳出去還不讓人看笑話？

他發覺在這里待不下去，便氣沖沖地推開了人群。

“讓開！”

李三用到了外面，立馬回頭陰著臉惡狠狠道：“我聽說那方顯云馬上就要從鎮上走了，倒要看他能護你幾時！”

眾人散去之后，姜元初在茶館又要了一壺茶喝。

等到老少從樓上吃完飯下來，姜元初走到二人面前：

“不知可否向您二位打聽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