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光，徒……”

葛溫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吐出這三個字，魁梧的身體像是遭受什么重壓似地向下塌陷。

“為什么……為什么會來這里……”

王都的那些上位者瘋了嗎？為什么會把這么一個瘋子放入王國的腹地……

就算對卡特萊特的仇恨再深重，也不可能去縱容一個避光徒進入到這種地方。穢民的領地和王都之間還有火炬的力量作為制衡，而街區和王都只隔了半道不完整的博德恩之墻！

那對豎瞳里，燃燒著的雙重光環黯淡到近乎透明，僅存的幾分戾氣抑制著從靈魂里泛濫的恐懼。

蠟像在虛空里詭異懸浮著——那是一個人形的上半身，沒有任何可以被辨認的特征。人體的五官、四肢、軀干都像是初學者的簡陋創作，沒有一絲一毫受到雕刻或是修繕過的痕跡。

整具蠟塑的邊緣與漫天的落雨間形成分割線，在真實的雨幕里顯得極端的虛假，像是突兀闖入了現實世界的建模產物。

但卻更顯得恐怖。

【蠟災】

安蘇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狂跳，本能給出的警報幾乎要掀翻整個靈性之海。

但很快，他就感受不到心臟的跳動了，連同裸露在雨中的四肢，接著是每一寸皮膚。

身旁傳來什么東西斷裂的聲響。

安蘇勉強地扭動脖子想要去看，脖頸處卻失去知覺一樣的僵硬。

他還是看到了這一幕，但他很快后悔了。

葛溫從腹腔往上的半身塌陷到地面上——像是折彎但又沒完全斷裂的燭。

那根似乎堅不可摧的脊柱此時像蠟一樣的脆弱，它被身體的重量從中間折斷。

安蘇此時聽不見聲音，或許是葛溫沒有發出聲音，或許是他又一次聾了。他看到葛溫支撐在地面上的雙手齊齊折斷，血肉和骨骼融化成滴落的蠟油，緩慢流淌到雨水里。

眼前一幕無限的怪誕和詭譎。

“那……我呢？”安蘇想道。

對身體的感知變得無比微弱，安蘇不敢再扭動脖子，感覺下一刻頭顱就會從肩膀上掉下來。

于是他轉動眼珠——他看向自己的四肢。

“腿的形狀，好奇怪……”

視角莫名其妙變低了，安蘇覺得自己好像變矮了一節。他很快失去了平衡，后腦勺朝著地面倒下。

沒有疼痛襲來。

但思維深處卻傳來劇痛。

安蘇覺得，血肉橫飛的場景要比現在好太多了——他甚至可以接受身體被撕得粉碎，或者被火燒成灰。但他無法接受這樣詭異的死。

“柯基？”

身下的影子此刻竟也凝結成出實體的質感，邊緣的黑霧融化成類似石油的膏狀。

柯基從陰影里狼狽地擠進現實——他的身體上仍填充著精壯的血肉，皮囊似油膏般潤滑。

大狗好像沒受到什么影響。

意識到情況的嚴峻，柯基擋在安蘇身前，企圖減緩他蠟化的進度。他朝著半空中的蠟像擺出攻擊姿態，下一秒，黑暗里顯現出的獠牙向著蠟像撕咬而去。

又下一秒，這些獠牙連同滋生他們的黑暗全部呈現出蠟油的質感，無力地從空中滴落。

攻擊毫無用處，陰影的強化也延緩不了蠟化的速度，柯基一時間也沒有了辦法。

這時，陣陣熱量從身旁傳來——葛溫嘶吼著傳出信息。

“所有沒有啟靈的人，跑！不要回頭，他看不見你們！”

“所有靈能者，調用所有你們能用的靈能，保持“自我”！維持意識……”

什么意思？

安蘇幾乎完全匍匐到地面上，他看見許多人影從面前跑過——這些都是非靈能者。

但很快，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還是無法逃出蠟化的范圍，它們融化著沉入地面，順著雨水向遠處流淌。

“各位。”葛溫把靈能全部用來保護發音器官，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嚴重失真，“聽我說，這不是不可抵御的天災，只是過于強大的人禍。”

“這個蠟像，是一個高位靈能者的載體，他是避光者的一員，是融合了以太模板的高位以太。”

“他們是完全拋棄了血肉實體的存在，所屬自稱“逐光教”的派系，這個派系的成員無法應用實體側的渠道感知世界。”

“也就是說，他看不見沒有啟靈的普通人，也聽不到常規意義上的聲音。”

“我們——”

“嗡……”葛溫的聲音被一聲蜂鳴打斷。在場的每一個靈能者都聽到了這道仿佛來自于靈魂深處的怪異聲響。

緊接著，更多聲音從同樣的角度響起。

“哦……有意思——”蠟像的面部沒有絲毫變化，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發出的聲音。

“如此接近靈性的……一條……狗？”

蠟像從半空中下沉，緩緩降落到底座距離地面一米的高度。從頭部的位置看來，大概是一個成年人的身高。

隨著人形的下降，附近的地面塌陷凹陷，融化成蠟水匯聚在溝槽里。

在場的眾人都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盡力抬著頭也只能勉強看到蠟像的底座，沒人能與他的頭部平視。但這似乎也是蠟像所想見到的。

“偉大的逐光者，不知道您為什么會降臨卡特萊特這個失去榮光的被棄之地……”葛溫用虛弱的靈能發起溝通，此時此刻他收斂了全部的驕傲，姿態幾乎卑微到泥土里。

他想要盡可能多的人活下去。

蠟像的面部甚至沒有朝向葛溫一秒鐘，他懸停在柯基的跟前，四道層層重疊的光環代替五官浮現在面部。

“哈哈……哈哈哈哈哈！”蠟像依然是沒有絲毫動作，但眾人還是腦補出一個仰天大笑的人形，“好近……怎么能離得這么近！這樣的位格，就好像主座下的那幾位一樣！”

“但為什么是一條狗的形狀！明明是最接近圣座的一席，連我們都沒有到達過的近處！”四層圓環劇烈的旋轉起來，象征“憤怒”與“嫉妒”的意象在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上顯露。

“來！到我這里來……主的使徒——”有蠟油從“眼睛”的位置滴落，蠟像朝著大狗靠近著，“你將成為“逐光教”所追逐的偉大！接受我們的侍奉，帶領我們步向主的身側。”

柯基低吼著退后，直至背靠安蘇的身前。

直到這個時候，蠟像才注意到附近另外的靈性。

“偉大的逐光者，請傾聽弱小之靈的訴求。您的揚升過于高遠，我們無法承載您無意間發散的輝光……”

葛溫的半個身體已經與泥石溶解在一起，先前覆蓋全身的磅礴靈能只余殘滓，全部包裹在大腦和瞳孔處——他現在只想要蠟像注意到自己。

蠟像似乎做了一個轉身的動作，靈性帶上怪異的興奮感：“哦……性象如此完整的以太，還有……部分達到星光的實體？這里還真有不少奇特的東西……”

“一個小小的卡特萊特，被用來掩埋垃圾的土地，不僅出現了了近圣者，竟然還有兩名星光階段的靈能者和你們這些配菜……”四重光環旋轉的更快了，“不錯！我很滿意。”

眾人的思維在這個瞬間一同陷入恍惚。

“星……光……”葛溫罕見的連靈能的調動都不能維系，他的靈性猛烈的顫抖，身體幾乎要徹底破碎，“什么星光，哪來的星光——”

僥幸迫使他這樣問。

“一個年輕的星光，一個垂老的星光。我記得很清楚，他們不歡迎我的到來，想要把我攔在外面……”

“沒辦法，我只能殺了他們，沒人能阻止逐光者追尋光的腳步。”沒人能從蠟像臉上看出什么臉色，但他在此刻也許是不屑的。

僥幸像脆弱的肥皂泡，被輕輕戳破了。

靈能熄滅，萬籟俱寂。

陰云又一次覆滅了陽光，僅存的光源也消散了。

“這樣……啊。”

安蘇把頭重重低下，他也不知道該想些什么。是該悲傷嗎，還是應該憤怒、痛苦……

他失去了知覺，像具干癟的尸骸。

空洞的感知本要陷入黑暗，卻突然被炙熱包裹——

有壓抑到極點的靈能在身旁爆發了。

“你！該！死！啊！”

讓雨水沸騰的溫度從身旁卷騰而起，葛溫蠟化的血肉被炙熱的火焰重新溶解。他從地面上掙扎著爬起，二次熔鑄的物質此刻呈現著鐵的光澤，扭曲形變的血肉被靈能撕扯著捶打，塑成黃銅貼合在骨架邊緣。

葛溫的憤怒此刻化作鍛造的錘，他把名為“葛溫”的一切，全部的“自我”丟進靈能的熔爐里重鑄。

沒有時間鑄型，更沒有時間打磨。象征“鑄”的以太在嘶吼——他向不可戰勝的敵人傾泄著無盡的憤怒和暴戾。

他扭曲怪誕，不似人形。

但他現在比蠟像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