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
- 顧農
- 3047字
- 2023-10-17 11:14:50
引言
中國文化史上有些大人物往往生前背時,而得盛名于既死之多年之后,其中少數最杰出的大人物,甚至會被捧上神壇去。前有孔夫子,后有陶淵明,皆其人也。
陶淵明生前先是斷斷續續地當了多年小官,歸隱之后也只是一位地方名流、社會賢達,地方官會去看看他,送點禮物,朝廷也曾征他出山,沒有辦成。但在文壇上他并沒有太高的地位,他的詩風不合當時的主流、時尚。
后來陶淵明的地位越來越高,鮑照、江淹模仿他的風格寫詩,沈約在《宋書》里為他立傳(入《隱逸傳》),死去已久的老派詩人隱士漸有時來運轉之意。到蕭梁時代,太子蕭統對陶淵明特別欣賞,重新為他寫傳,又開創性地為他編輯文集,給予前所未有的高度評價,有道是“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陶淵明文集序》)。這里先評其文之“獨超眾類”,后論其人之實為“大賢”,都是前所未有的崇高評價。但是蕭統對陶淵明還是平視的,所以對他也有批評,重點是說他那篇《閑情賦》,沒有把這個題材處理好,顯得道德上不夠高尚,“白璧微瑕者,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陶淵明文集序》)”不管我們是否同意蕭統的這一意見,他這種憑心立論、對自己心儀的人物仍然保持批評的態度是非常之好的。他從陶淵明的文集中精選出九篇來放進他主持編選的《文選》,講究的是好中選優,也并沒有一味點贊,失去分寸。
到唐朝,對陶淵明的評價實行一分為二的風氣仍然流行不衰,例如李白一方面說“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戲贈鄭溧陽》),以表示對這位前輩詩人的欽遲,而有時卻又說“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對老詩人之株守故園很不以為然。杜甫《遣興五首》其三則寫道:“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不管杜甫這首詩應當怎樣理解,他對陶淵明有所批評是明顯的。唐朝人一向平視陶淵明,此其所以為盛世也。
到宋朝不同了,人們普遍看好陶詩,尤其是領一代風騷的蘇東坡對陶詩的藝術性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并且親自動手,追和陶詩,寫了一百多首。經過大詩人蘇軾的強烈鼓吹,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美學價值得以確立,陶淵明任真飄逸的形象亦復得以完全確立。詩是超一流的,人也代表著理想的人格。陶淵明的文學史地位高到無以復加,“自曹(植)、劉(楨)、鮑(照)、謝(靈運)、李(白)、杜(甫)諸人,皆莫及也”(《與蘇轍書》,《東坡續集》卷三),成為有史以來的第一人。蘇軾乃是陶淵明的首席“粉絲”,其影響之巨大,幾乎怎么估計都不為過。
不僅如此,關于陶淵明的政治態度,早前沈約已經說過他“恥復屈身后代”(《宋書·隱逸傳》),而趙宋時人又提出所謂“忠憤說”,稱陶淵明為東晉的忠臣,說在東晉、劉宋易代之后,他始終忠于原來的東晉王朝,對篡權上臺的宋武帝劉裕非常憤恨,“恥事二姓”。陶淵明政治原則正確,道德情操高尚,于是他更成了一位“德藝雙馨”的完人。一大批宋代學者和批評家如韓駒、湯漢、朱熹、真德秀,在“忠憤說”方面產生了極其重大的影響。
其實陶淵明對于東晉并無忠心耿耿的意思,他對劉裕的某些做法確有保留,在《述酒》詩中諷刺過兩句,但也就如此而已;他并未反對改朝換代,態度也相當平和。但是在中國古代,忠君的思想非常深入人心,陶淵明既是了不起的大詩人,如果他同時又在“大倫大法”上符合傳統禮法的崇高原則,豈不甚好,于是“忠憤說”一向非常流行,歷久不衰,而且越來越擴大化、神圣化,到最后,陶淵明已成了近乎神壇上的人物。
這樣的議論車載斗量,略舉幾條來看:
淵明委身窮巷,甘黔婁之貧而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邪?———(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五
陶元亮自以晉世宰輔子孫,恥復屈身后代,自劉裕篡奪勢成,遂不肯仕。雖功名事業,不少概見,而其高情逸想,播于聲詩者,后世能言之士,皆自以為莫能及也。蓋古之君子,其于天命民彝君臣父子大倫大法所在,惓惓如此。是以大者既立,而后節概之高,語言之妙,乃有可得而言者。———(宋)朱熹《向薌林文集后序》,《朱文公集》卷七十六
淵明之學,正自經術中來……雖其遺寵辱,一得喪,真有曠達之風,細玩其詞,時亦悲涼感慨,非無意世事者……而不知其眷眷王室,蓋有乃祖長沙公之心,獨以力不得為,故肥遁以自絕,食薇飲水之言,銜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顧讀者弗之察耳。淵明之志若是,又豈毀彝倫、外名教者可同日語乎!———(宋)真德秀《跋黃瀛甫擬陶詩》,《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六
先生之歸……其實閔晉祚之將終,深知時不可為,思以巖棲谷隱,置身理亂之外,庶得全其后凋之節也。———(清)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卷五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陶淵明有許多意思本來比較明白的詩,也被硬性解釋到忠于舊朝、反對易代這個重大主題上來,多有牽強附會、相當可笑者。試舉一例以明之。他有一首題為《九日閑居》的詩,小序云:“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可知全詩大意在于感慨重陽節這一天沒有菊花酒喝,只好干吃菊花。詩云:
世短意恒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
露凄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
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
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
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詩里說自己愛飲菊花酒是為了爭取長壽(“斯人樂久生”)。人們都非常重視重陽節(“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這時天高氣爽,最為宜人;而我時運不濟,竟然沒有酒可喝了。酒杯空空,多有灰塵,菊花徒然地開得很盛,只好“空服九華”,如此亦聊勝于什么都沒有而已。陶淵明酒癮上來而無法解決,痛苦得很,無聊得很,于是說酒喝不成,那就來唱歌吧(“斂襟獨閑謠”),隱居生活里總還有其他樂趣(“棲遲固多娛”),并非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他這樣來安慰自己,亦屬人之常情。
就是這樣一首大旨相當清楚的詩,“忠憤說”的重要倡導者湯漢卻將它硬拉到政治上去解釋,說什么“‘空視時運傾’,亦指易代之事”(湯漢注《陶靖節先生詩》卷二)。后來清朝學者邱嘉穗進一步發揮說:“前輩既以‘空視時運傾’句為指易代之事,則自‘塵爵’以下六句實有安于義命、養晦待時之意,此則陶公所自嘆為深情者也。詩中‘蓬廬士’,公自指也。‘時運傾’,晉、宋代謝也。”(《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二)似乎晉、宋一旦易代,詩人馬上就沒有酒可喝了;其實古代頂層政局的變化對于基層的生活從來就沒有、也不會產生立竿見影的影響。
信奉“忠憤說”的專家們不僅把《述酒》以至《九日閑居》等詩都說成是關于政治的謎語,而且把許多優秀的陶詩都解釋得云山霧罩的,似乎都與晉、宋易代有關。陶淵明在他們的詮釋系統里巨變為東晉的遺老、堅決反對劉宋王朝的斗士、堅守專制主義“大倫大法”的樣板,然后就匍匐在這位政治正確之道德標兵的座前頂禮膜拜。
只有把陶淵明請下神壇,而自己則站起來平視這位大詩人,才能看清他的優異之處,才能真正懂得他。
魯迅先生曾多次論及陶淵明,有種種卓見,他又有一個總的意見說,此公如果“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為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是出題目讓后人做文章了。筆者頗有志于響應這一號召,彷徨多年,不覺已老,現在打算交出答卷,請同道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