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
- 顧農
- 5393字
- 2023-10-17 11:14:53
四、陶淵明的生年與享年
關于陶淵明的生年以及由此產生的他享年幾何這一問題,有些不同的說法,長期以來一直困擾著讀者包括研究者。
顏延之《陶征士誄》(《文選》卷五十八)載陶淵明“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于尋陽縣之某里”。大約撰文時有些細節情況不盡清楚,所以留下幾處空白待補,其中就包括享年、去世的月日和其時家庭的詳細地址。沈約《宋書·隱逸·陶潛傳》則明確記載陶淵明“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陶淵明卒于元嘉四年(427)毫無疑義,依沈傳來推算,陶淵明應生于東晉哀帝司馬丕興寧三年(365)。
陶淵明在詩里有時會說起自己的年齡,但這些詩作于何年有不同的看法,特別是這些詩中往往多有異文,因此就引出不同的推測,弄得頭緒很紛紜,至今未能完全取得一致。
現在看去,陶淵明的生年當如沈約以來的傳統說法,那些涉及年齡的有關詩篇,如果從版本、校勘的角度深入地研討,并綜合各種信息通盤地加以考慮,也都一再證明傳統的意見(365—427)仍然難以動搖。這里不妨略舉《游斜川》和《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兩首詩為例,來討論這個生年以及享年的老大難問題。
其一,《游斜川》詩云:
辛酉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乃為嗟嘆。若夫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率共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紀鄉里,以記其時日。
開歲倏五日,吾生行歸休。念之動中懷,及辰為茲游。
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遠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
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
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不?
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
這首帶有短序的詩表明,陶淵明到晚年仍然有很高的游興,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到晚年有了更高的出游的干勁。陶淵明青年時期到過很多地方,但那是謀衣食,辦公事;歸隱以后他也常常出游,但一般都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并不去名山大川,有時甚至只在附近的廢墟和墳墓一帶徘徊散步,憂郁而深沉地領悟世事變遷的哲理。這一回不同,他走得比較遠了,目的地則是比較有名的斜川、曾城,這里有山有水,風景秀麗,陶淵明“欣對不足,率共賦詩”,大有寫詩一首以記到此一游的意思——這在他是不多見的。
這大約是因為此時即劉宋永初二年(421)陶淵明已經五十七歲了,身體又很不好,將來還有沒有體力和興趣出遠門游山玩水是很難說的,他必須抓緊時機,享受生活。序中說“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詩中說“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著眼點不同而可以互為補充,主旨在于以遲暮之身行及時之樂,暫不考慮未來。這種達觀的人生態度當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積極的,盡管其背后不免有些悲壯和凄涼。
陶淵明在詩序中說起“各疏年紀鄉里,以記其時日”,顯得相當鄭重其事,似有先前石崇主持金谷之游或者王羲之主持蘭亭集會的意思,只是同那些豪華的前輩比較起來,以陶淵明為首的斜川之游只能算一個極其樸素的翻版,而其中的思想文化意蘊卻更有意味,對后來的影響也更重大、更深遠。
石崇在金谷別墅里主持集會有過多次,其中最著名并且留下作品的一次在西晉元康六年(296),這次集會的主題是送別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活動內容則是極其奢華地享受生活,“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與會者寫了不少的詩,石崇在詩集的序言中寫道:“……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覽之哉!”(《世說新語·品藻》注引石崇《金谷詩敘》)與會者都深感時局艱難,人生易老,前途莫測,于是抓緊時間來享受生活。金谷之會完全是富豪權貴們“娛目歡心”的手段,很有些享樂主義的氣氛。金谷諸詩現在只能看到潘岳所作的一首《金谷集作詩》(《文選》卷二十):
王生和鼎實,石子鎮海沂。親友各言邁,中心悵有違。
何以敘離思,攜手游郊畿。朝發晉京陽,夕次金谷湄。
回溪縈曲阻,峻阪路威夷。綠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
濫泉龍鱗瀾,激波連珠揮。前庭樹沙棠,后園植烏椑。
靈囿繁若榴,茂林列芳梨。飲至臨華沼,遷坐登隆坻。
玄醴染朱顏,但訴杯行遲。揚桴撫靈鼓,簫管清且悲。
春榮誰不慕,歲寒良獨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
開始寫送別,此乃點題,稱頌貴客王詡和主人石崇,亦為題中應有之義。中段寫金谷園風光,著眼點相當實際,一味贊美這里物產多么豐富,詩味不多。金谷之會太重視世俗的物質享受了,由此而來的“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就顯得比較淺薄庸俗。
王羲之發起蘭亭集會,請大家賦詩言志,事后編為一集并親自寫一篇序言,開頭便道“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寫明年月,鄭重其事。蘭亭之會有模仿西晉金谷集會的意思,而其形式和內容都很有些不同,這一次集會不是在貴族莊園里而是在真正的山水之中,集會沒有特定的世俗目的,性質完全是精神性的。蘭亭詩與玄學、清談之間的關系直接而密切,其中也寫到了真正的山水。
但是蘭亭集會仍然洋溢著強烈的貴族氣息,與會之“群賢”陣容極其豪華,所作諸詩中玄妙的哲學氣味十分濃厚,光臨此會完全是高層人士、知識精英的專利。而以陶淵明為首的斜川之游則非常之平民化,與會的人不多,身份也不高,只不過是“二三鄰曲”;此會也算不上什么盛會,只不過就是幾個人同游一處景點,很像是一次社區組織的短途旅游。從陶淵明這首詩看去,同游諸人喝了一點小酒,聯想到人生的短暫、未來的難以預料,于是產生了一種及時行樂的情緒,作風和思想完全是草根的、世俗的,詩讀起來非常親切,非常平和,很容易得到后世讀者的共鳴。歸隱以后的陶淵明一向在家常生活中安頓自己的精神家園,他組織一次小小的旅游,同樣是很家常化的,連那些鷗鳴魚躍也都非常家常。
從詩中看去,陶淵明此時已深感自己的衰老,已經離大去不遠(“吾生行歸休”)。一個五十七歲的人說這樣的話,在平均年齡比較低的古代是正常的,何況陶淵明的身體一向不算很壯實。有些版本的陶集此詩開始一句作“開歲倏五十”,如此則詩人本年是五十歲,這樣他的生年就得推遲七年;享年也就少掉七年,由六十三歲變成五十六歲了,梁啟超先生在他的《陶淵明年譜》中首先提出此說,其根據即在于此,他寫道:
此詩為考先生年歲最主要之資料。因序中明言“各疏年紀記時日”,而序之發端明記“辛酉正月五日”,詩之發端云“開歲倏五十”,故辛酉年先生之齒五十,絲毫無疑議之余地也。后人所以多不察者,則以俗本“辛酉”皆作“辛丑”,而詩句之“倏五十”又或作“五日”。先生卒于丁卯,即以《宋傳》年六十三之說推算,則辛丑亦僅三十七歲,與“開歲五十”語不相容。俗子強作解事,見序有“正月五日”語,因奮臆改“五十”為“五日”。殊不知“開歲倏五日,吾生行歸休”,此二語如何能相連成意?慨嘆于歲月擲人者豈以日計耶?況序中明言“各疏年紀”,若作“開歲五日”,所疏年紀何在耶?于是復有據“辛丑五十”之說,謂先生實得年七十六者(李《箋》引張語)……以辛酉五十推算他篇他歲,皆無不合。一切疑團,迎刃解矣。(《陶淵明》)
但是“開歲倏五日”自有其堅實的版本根據,很難用一兩句議論推翻。梁先生的議論似乎很雄辯,其實并沒有說服力。“各疏年紀鄉里,以記其時日”,自然另有其地方而不會就放在詩里面,所以詩中沒有涉及“鄉里”。先前的金谷集詩,“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而據前引潘岳《金谷集作詩》可知,這幾項沒有任何一項是寫在詩中的;蘭亭會也是如此,現存蘭亭詩中沒有一首提到作者的年齡。寫詩就是寫詩,哪里會在這里填寫身份履歷登記表。
金谷、蘭亭以來的傳統恰恰表明詩的開頭一句當是“開歲倏五日”,而不會自說年紀;至于接下來說“吾生行歸休”,也十分自然——“開歲倏五日”說日子過得很快,“吾生行歸休”說人的一生過起來也很快,兩句正是一脈相承。游國恩先生早已指出,這乃是“普通的感慨”(《陶潛年紀辨疑》,《游國恩學術論文集》),最為明通之論。其實即使是上下兩句之間有些跳躍,在詩中亦頗為多見,不足為怪。梁先生忽然提出“慨嘆于歲月擲人者豈以日計耶”的責難,只能視為一種辯論技巧,可以增加文章的氣勢,而不能解決本質問題。
正因為詩的第一句不會講到自己的年紀,所以“辛丑五十”之說同樣是不能成立的,也就是說張在《吳譜辨證》(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首所引)中提出的陶淵明享年七十六歲的意見缺乏堅實的前提。《宋書·隱逸·陶潛傳》明確記載陶淵明“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而他本人詩文中涉及他自己年齡的文字與此并無矛盾,或似有齟齬而可以得到解釋,所以陶淵明的生年問題似無須在傳統說法之外另起爐灶。
“辛丑五十”之說大約同蘇軾有比較大的關系。中國臺灣藏宋黃州刊本《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有關文字徑作“辛丑”“五十”,且不錄異文。而另外幾種宋刻陶集,如汲古閣藏《陶淵明集》、曾集本《陶淵明集》、湯漢注《陶靖節先生詩》等,正文作“辛丑”,而出校云“丑”字“一作酉”——由此可知蘇軾寫定本在宋代影響之大,也可見當時人還可以看到古本,字皆作“酉”。“五十”的情況也差不多是如此,汲古閣藏本與曾集本正文作“五十”,校語云“一作日”,而湯漢注本正文徑作“五日”,出校云“一作十”。凡此種種顯然表明,序中開頭二字作“辛酉”,詩之第一句后二字作“五日”,乃出于更古老的本子。另據馬永卿所見東林寺舊本《陶集》,此處正作“五日”(《嬾真子》卷一)。今天我們在校勘《陶淵明集》時,應對宋本《陶集》中所列異文給予高度重視,這些錄自古鈔本的文字往往極有價值,很可能更近于陶淵明作品的原貌。蘇軾在研究陶詩、推動陶淵明更廣泛地被人們接受方面作出過很大的貢獻,但他有時會越位幫古人改詩,對此我們應保持足夠的警惕。
其二,《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詩云: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發念善事,俛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
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
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
關于這首詩的寫作時間,現在有不同的估計。一般都是根據詩中“俛六九年”之句,訂為詩人五十四歲時所作;按傳統的說法,陶淵明生于晉哀帝興寧三年乙丑(365),那么他五十四歲那年乃是晉義熙十四年戊午(418)。
但是“俛六九年”句中“六九”二字,有兩種宋本陶集(蘇寫本、曾集本)在校勘記中指出“一作五十”。如果按照“五十年”來推算,則此詩當寫于義熙十年甲寅(414)。
亦有將此詩系于劉宋初年者。袁行霈先生發揮宋朝人張《吳譜辨證》(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首所引)的意見,否定傳統的陶淵明享年六十三歲說,而持七十六歲(352—427)說;同時提出解讀陶詩的一個原則:“在上下兩句中,凡是上句說到某個年齡如何,下句接著說多少年來如何,則上下句應當連讀,也就是說應當從上句所說的年齡算起再加以下句的年數,而不能直接將下句的年數當成他寫這首詩的年齡。有的詩是上下幾句連續敘述一個過程,也應當按照這種方法解讀。”似此,須以十五歲(“結發”)起算,再加上五十四年,“那么這首詩也應作于六十九歲。如果從十六七歲算起,這首詩應當作于七十或七十一歲”。(《陶淵明研究》)在袁行霈先生的《陶淵明集箋注》中,此詩被系于陶淵明六十九歲時,即劉宋永初元年庚申(420)。就具體的年頭而言,永初元年與義熙十四年(418)相去并不甚遠,但兩說的推算路徑差別很大,更大的問題則是其間有一個晉、宋易代的大變化。按傳統的意見,詩作于易代之前,按袁先生的意見則詩作于易代之后。今按,在改朝換代剛剛發生之初,陶淵明就非常急切地向新朝的地方官嘆貧窮求援手,這恐怕是不怎么可能發生的事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將此詩系于永初元年是值得懷疑的。
這一懷疑還可以從關于“弱冠逢世阻”的解讀方面得到支持。按傳統的六十三歲說,陶淵明之弱冠在太元九年(384)。這是淝水之戰的次年。《宋書·隱逸·陶潛傳》說“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可知陶淵明從本年起出仕。查當年“二月辛巳,使持節、都督荊江梁寧益交廣七州諸軍事、車騎將軍、荊州刺史桓沖卒”(《晉書·孝武帝紀》),繼任者為桓伊,“(桓)伊在(豫)州十年,綏撫荒雜,甚得物情。桓沖卒,遷都督江州荊州十郡豫州四郡軍事、江州刺史,將軍如故,假節。伊到鎮,以邊境無虞,宜以寬恤為務,乃上疏以江州虛耗,加連歲不登,今余戶有五萬六千,宜并合小縣,除諸郡逋米,移州還鎮豫章。詔令移州尋陽,其余皆聽之”(《晉書·桓伊傳》)。此時陶淵明剛剛出仕,不免要跟在后面跑來跑去,頗歷艱辛,于是就有了“逢世阻”的感慨,而他干了一段時間就回家去了。按,《飲酒》其十詩云:“在昔曾遠游,直至東海隅。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涂。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余。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諸句即指其初仕時事。又《飲酒》其十九有句云“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大約也指此事。由此可以推知,陶淵明之“弱年薄宦”當是擔任江州刺史桓伊的使者,風塵仆仆地東西奔走。
如按七十六歲說,則其“逢世阻”應在晉簡文帝咸安元年(371),此時天下雖有動亂而離陶淵明甚遠,對他沒有直接的影響,所謂“逢世阻”似難以得到恰當的解釋。
傳統的陶淵明生于興寧三年(365)的意見,現在看來仍然難以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