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人的目光都朝著侍從比武的場地看過來，一方面是五歲的加蘭表現已經超出了絕大部分人的預期，另一方面則是長槍比武那邊已經即將進入決賽，現在正在休息階段。

亞歷斯·奧克赫特是個從小就摸劍抬槍的侍從，他父親雖然早逝，但母親艾雯夫人沒有放松對自己兒子的鍛煉。

古橡城的繼承者另有其人，身為幼子的亞歷斯生來就是奔著成為騎士這條路去的。

他已經快十一歲了，為了鍛煉實戰水平選擇參加步戰比武而非長槍，此刻面對眼前這個不到自己年齡一半的小家伙卻處于下風，顯然心中十分不爽。

他并沒有把心中所想表現出來，而是深呼一口氣，踏步向前繼續發起進攻。

劍斬肩頸，盾護前胸，他自詡這是教科書式的壓制型打法。這提利爾小子之前一直在砍擊自己的盾牌，把劍都砍斷了，想必體力早已經所剩無幾。

加蘭握著哥哥的佩劍，尋找時機。現在他自己處于防守階段，在選擇格擋動作的同時，發現自己的耐力也較之前有顯著提升。

古德森教頭看著場上局勢，挑了挑眉毛。雖然看上去加蘭面對亞歷斯時顯得非常吃力，但是內行看門道，古德森發覺加蘭的腳步從沒有亂過。

這是種可怕的戰斗直覺。為什么五歲的小孩會有這樣的直覺？他不久之前還是個揮木劍都呼哧帶喘的小胖子。

加蘭思忖著對手的力量與速度，用他的小圓盾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格擋，時不時刺出一劍。

這是維拉斯的佩劍，開了刃的，亞歷斯小心應付，不敢怠慢。

他打著打著，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面前這個玫瑰家小子的身影漸漸模糊起來，轉而被一個高大的身形覆蓋，那是一個虛影，幾乎看不見，但是給人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

加蘭又出一劍，那親切的感覺在瞬間消失，突然轉變成一種殺戮的恐懼感，向亞歷斯傾瀉而來。他在那一刻竟然毫不懷疑自己會被殺掉。

多么怪異的景象，圣光中的神祇想要自己的命。在這種觀感之下，誰能堅定自己的斗志呢？

古橡城的幼子簡直像是求饒似的抬起盾牌，對面高大的金色騎士揮劍劈過來，他感覺自己的盾牌和骨頭要一起碎掉了。

他的盾牌當然沒有碎，只是劍已經掉到了地上，亞歷斯幾乎是跪在了地上，用雙手將盾牌舉在頭頂。

加蘭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對手在頃刻之間突然斗志全無，不免有些疑惑，但他的動作沒停下，確保亞歷斯無法反擊之前，心中的聲音告訴他不能停下。

他用維拉斯的佩劍向右挑去，將地上的劍撥向一旁，然后指向亞歷斯·奧克赫特的脖子。

“你，你的身后……”亞歷斯并沒有立刻求饒，而是咽了一口口水，指著加蘭，“不要殺我，爵士，我已敗了。”

艾雯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她站起來又坐下，像是賭氣似的一口喝下一整杯葡萄酒。

圍觀的人群也私語起來，十來歲的男孩輸給五歲的男孩雖然令人驚訝，但不至于太讓人震驚。但是如此不體面地跪地放棄抵抗，實屬罕見。

此刻在場的只有亞歷斯·奧克赫特自己知道，方才發生了什么。他自己事后才反應過來看到了誰。在古橡城，所有人都和南境的其他人一樣，每天侍奉七神，他可以肯定，自己在那一刻看到了“戰士”，那張臉不會錯的。

在這件事之后，他決定全身心打磨自己的技藝，并更加虔誠，不過這是后話。

“侍從比武的冠軍產生了，女士先生們，”穿金綠色華服的男人大聲宣布，“是來自高庭的加蘭·提利爾！”

布萊恩·佛索威爵士在震驚之余是第一個發出歡呼的，在鼓掌之后還不忘和周圍的人大聲說著：“那小子都被打得神志不清啦，管提利爾二少爺叫爵士哩！”他胸前那幅紅蘋果跟著他左搖右擺。

加蘭愣了一會，才發現眾人都為他歡呼，雖然觀眾不多，但是聲音依舊十分熱烈。他轉過頭，祖母笑著為他鼓掌，不遠處的父親也走過來這邊看臺，臉上掛著吃驚和歡喜的神色。

他笑著舉起劍與盾，摘下頭盔笑起來，這一刻他徹底愛上了這個世界。

隨后侍從們將他的盔甲脫下，護送他回看臺時，加蘭才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這一定是“戰士”附身的代價，不算嚴重，因為祂給予自己的力量也還有限。

加蘭想明白這一點也很快，他只是微笑著回到自己的座位，哥哥興奮地拍拍他的頭，給他拿了點吃的。

就在這十分鐘不到的時間里，自己已經從哥哥和其他人的口中得到了自己的綽號：“勇武的加蘭”。

他疲倦地笑著，看向校場中央。此刻長槍比武的決賽也將要開始了。

由新桶城的繼承人瓊恩·佛索威爵士對陣奧柏倫·馬泰爾親王。

兩個人年齡相差不過五六歲，雖然青蘋果爵士算是半個主場作戰，觀眾們的支持不會少，但是面對身經百戰的奧柏倫親王，大家心里都大概有數，只是希望他能被體面地打敗，不至于太難堪。

紅毒蛇還是穿著一身輕薄金紅甲，胸前被角陵伯爵留下的劍痕已經消失不見，顯然是換了套新的。他依舊顯得很輕松。

號角吹響，雙方沖刺，長槍前舉。

瓊恩的長槍刺在空處，奧柏倫則將他盾牌上的青蘋果戳出了裂痕。雙騎交錯而過，他并沒有掉下馬來。

換槍再次沖刺，奧柏倫挑了挑槍尖，似乎是在挑釁，瓊恩的長槍這一次終于刺到了對手的盾牌，但是親王的身形只是搖晃了晃，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第三回合，兩人的長槍都狠狠地刺到對手防守的區域，兩面盾牌發出悶響，兩柄長槍同時折斷，所有人都緊緊盯著木屑和煙塵中的兩個身影。

瓊恩·佛索威大半個身子都已經歪斜到了半空中，但他還是死死抓著韁繩，一邊控制馬兒向前奔去，一邊將自己拽回鞍背上。

親王沒想到還能進入到第四回合，不過他看起來從容得多，只是再次換槍，提盾沖鋒。

戰馬再次交錯，奧柏倫故技重施，向后仰去，將盾和槍都同時向下移了十公分左右。

只是青蘋果爵士似乎充滿斗志，已經顧不上是否能跟上對手的節奏，他做出了與親王相反的動作，強行從戰馬上站了起來。

雖然只是一瞬間，不過這突然的舉措顯然沒能讓親王刺到預料中的部位：他的槍刺中了瓊恩的腰側，而青蘋果爵士的長槍也幾乎同時刺中了他的持盾手臂。

瓊恩已經失去平衡，但他仍然死死盯著與自己交錯而過的奧柏倫，希望對方先掉下馬去。

然而七神這一次還是沒能眷顧新桶城的繼承人，紅毒蛇這家伙竟然在盾牌脫手的一瞬間，扔掉長槍，順勢直接躺到了馬鞍上，隨即青筋暴起，抓住自己的腳蹬，硬生生在坐騎不受控制的幾秒之內讓自己留在了馬上。

當他重新近乎狼狽地直起身來，再次抓住韁繩向前飛騎的時候，瓊恩·佛索威也側倒著摔下馬來。

場中觀眾的聲音一瞬間都靜了，似乎都在等著什么。

加蘭轉頭看向潔娜，發現自己的姑姑眼中泛著欣慰而無奈的淚花。

“拿劍！”他突然聽見這是從自己口中喊出來的。

旁邊的維拉斯也似乎明白意思，跟著喊起來，“拿劍！”

“拿劍！”

“拿劍！”

河灣地的眾人們紛紛喊起來，其中也夾雜著“為榮耀一戰！”“為了洛拉斯！”和“七神護佑你！”之類的呼喊。

瓊恩爵士在千百雙眼睛的注視下緩緩爬起來，他摘下有點變形的頭盔，吐出一口帶著血沫的口水，直起身來。

“為了騎士的榮耀，為了高庭的提利爾，我申請步戰，拿劍來。”

梅斯公爵激動地叫好，奧蓮娜夫人微笑搖頭，瓊恩爵士的小妹萊昂妮明顯擔心著大哥，不敢大聲加油。

加蘭注意到他說出“為了高庭的提利爾”時，雖然眾人都認為是指新生的洛拉斯，但青蘋果騎士的眼睛看向的是潔娜。

侍從為瓊恩掌劍，奧柏倫親王此刻也下馬拿好武器，當然是他最擅長的長矛。他轉矛一周，表情輕松，眼神卻不怠慢。

“七神護佑你！”

這聲音再次傳進加蘭的耳朵，他看著場上持劍跨立的騎士，心中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奧柏倫舉矛突刺。

一寸長一寸強，這道理在哪里都適用，不過瓊恩·佛索威顯然也和使長柄武器的對手打過交道，初次交手不至于失了陣腳。

不過他很快也注意到親王的戰斗技巧之嫻熟，交手不過兩三回合，瓊恩已然陷入了被動挨打的明顯劣勢，他剛剛換上的新頭盔也幾乎快要被長矛打了下來。

就在這時，奧柏倫突然向后急退，瞇著眼睛盯著瓊恩，手握長矛擺出對峙的姿勢，臉上也認真了許多。

瓊恩只是大口呼著粗氣，調整呼吸，趁著這來之不易的空檔重新尋找自己的戰斗節奏。

親王此刻看見的是一個被金色光芒覆蓋的戰士，祂有著瓊恩·佛索威的臉，手握瓊恩·佛索威的劍，但是氣勢卻和剛才完全不同。這毫無疑問已經變成了一個危險的家伙。

與此同時場邊的加蘭也緊咬牙關，他一邊集中精神，一邊不敢相信自己的作弊手法竟然成了。

他自己身為陳嘉藍的那一部分并不太在乎所謂的騎士精神，他只是想幫幫自己這個準姑父一個忙。

輕薄如霧的金色身影在瓊恩身后閃動，那是“戰士”。

青蘋果爵士本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他鼓起勇氣，卻發現勇氣來得如此洶涌，以至于他已經下意識向奧柏倫揮劍而去，而對方竟然后退閃躲開了。

這是紅毒蛇本次比武大會上第一次不帶任何反擊的躲閃。

再次交手時，兩人同時在自己的耳中聽到一陣圣詩一般的吟唱，似是幻覺。

劍矛交擊。

“妖魔、亡魂亦或幽靈……”

奧柏倫大吼著連連突刺，瓊恩咬著牙左劈右擋。

“皆無法傷害虔信七神之人……”

吟唱很緩慢，卻攝人心魄。

“君子以信仰為甲，能行遍天下。”

“戰士”的身影晃了晃，消散了。

奧柏倫親王的長矛再一次折斷了。當吟唱結束時，勝負已分。

親王踉蹌退后，硬撐著沒有倒下，而金光消散之后，瓊恩脫力似的丟下長劍，跪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加蘭也幾乎暈了過去，這次嘗試顯然超出了他的極限。

“本次比武大會的冠軍是……”華服主持等候片刻，咽口唾沫，大聲喊道，“來自陽戟城的多恩親王奧柏倫·馬泰爾！”

看臺上的歡呼聲由小及大，最終響徹全場。

紅毒蛇摘下頭盔，走到主看臺前，面對梅斯公爵，微笑著施禮致謝，不過有少數眼尖的人看出他有些腿軟，微微顫抖著。

“我很榮幸，獲得本次以提利爾公子為名的比武冠軍，”奧柏倫朗聲說道，“毫無疑問，這榮譽和獎金我將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觀眾中傳來附和的笑聲。

“但有一點我要說明，我無意獻出‘愛與美的王冠’給在座的任何一位女士，因為恕我直言，在我心里各位沒有人能配得上這個稱號，我心里的那位在多恩領，并不在河灣地。”親王這接下來的話卻讓人出乎意料。

梅斯公爵剛微笑的嘴角又僵住了。

他轉頭看向掙扎著站起來，默然無語的瓊恩，又回頭說道：“如果無人有意見，七神和各路神仙也允許的話，就讓青蘋果爵士來決定誰是那個王后吧！”

加蘭看見父親松一口氣，觀眾的掌聲重新響起。

瓊恩看向那玩世不恭的家伙，瞪大了眼睛，然后也平靜下來，笑著點了點頭。

他翻身重新上馬，提起長槍，從托盤中挑起那象征著許多東西的美麗花環，緩緩踱步向場邊高臺而去。

所有人都望著他，那一刻沒人當他是個失敗者。

最后，當這“愛與美的王冠”輕輕從槍尖滑下，和潔娜·提利爾的眼淚一同落在她膝上之時，加蘭終于能笑著松一口氣，閉上眼睛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