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抵達:一部政治演化史
- 包剛升
- 28281字
- 2023-09-27 17:45:30
概念性框架
國家與政體演化的基本脈絡
人類是一種群居動物。但凡出現了較大規模的群體生活,人類必定需要某種權威結構來協調與約束不同個體的行為。即便在蟻群、蜂群與大猩猩群落中,現有研究可以證明,它們都存在著某種權威結構。[1]盡管可以推斷人類早期群體生活就有某種權威結構,但目前最早有文字可考的國家則是公元前3500—前3000年才出現在兩河流域和尼羅河谷的。
國家的分化與演化
《統治史》作者塞繆爾·芬納這樣勾勒早期國家的狀況:
中東地區是有組織政府的搖籃。……埃及人和蘇美爾人的社會都建立在灌溉農業、牛拉輪車和犁,以及舟楫航船等基礎之上,并附麗著陶瓷和紡織藝術。……二者都是“兩個階級”的社會。權力主要集中于圍繞君主的祭司集團和宮廷官員手里,……兩個社會都是自然經濟,但卻受到高度管制。……政府形式是絕對的君主制。……它勾畫了一個偉大的神圣宇宙,人類秩序是神的體現。……宗教在各個方面固定并強化了社會一致性。[2]
在芬納看來,盡管這兩種早期國家存在差異,但就國家這種統治形式而言,兩者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在兩河流域和尼羅河谷的人類最早國家興起之后,中東的其他地區、環地中海地區、印度河流域、黃河流域等出現了亞述帝國、猶太王國、波斯帝國、古希臘城邦國家、羅馬共和國、古印度國家、從殷商到周的中國古代國家等。這可以被視為國家這種統治形式在不同地區——主要是在歐亞大陸——的興起。到公元1500年之前,撒哈拉以南非洲和美洲都已經出現過數量不等的古代國家或中古國家。當然,撒哈拉以南非洲和美洲的絕大部分地方在歐洲人抵達之前仍然還處在比較原始的狀態或部落社會。隨著歐洲人的抵達,要么歐洲人會以殖民地方式在這些地方建立國家這種統治形態,要么這些落后社會自身就演化出了國家這種統治形態。今天,全球已經有190多個聯合國成員國意義上的國家。因此,從古代到現代,國家的興起可以說是人類政治進化的共性。當然,國家在一些地區興起更早,而在另一些地區興起更晚。用學術話語來說,全球不同地區在人類早期國家構建(state building)的時間性上出現了顯著的分化。[3]這是人類政治進化的一個基本特征。
進一步說,即便在同樣較早興起國家的地區,也在國家類型上出現了顯著的差異。前現代社會的國家演化出現了三種主要類型,分別是城邦國家(city-state)、一般國家(state)和帝國(empire)。[4]國家規模似乎是這三類國家最為顯著的差異,城邦國家規模較小,一般國家是中等規模,而帝國往往規模巨大,疆域遼闊,但三者的差異不僅在于規模,還涉及復雜的政治結構問題。
具體而言,三者之中規模最小的是城邦國家,它們一般是以城市為中心,統治其周邊地區的小規模國家。公元前9世紀以后,巴爾干半島及其附近地區陸續出現了上百個城邦國家,普遍面積不過數十至數百平方公里,面積超過2000平方公里的僅有斯巴達、雅典與敘拉古三個城邦。歷史學家認為,兩河流域最早興起的國家也是城邦國家。據說在公元前2444年的薩爾貢征服之前,那里有14個主要的城邦國家。[5]另一種城邦國家則是中世紀意大利的城市自治共和國,特別是威尼斯、佛羅倫薩等。
三者之中規模最大的是帝國。帝國的特征不僅在于疆域遼闊和人口眾多,而且還在于通過一系列軍事征服和戰爭來實現疆域擴張,控制與統治異質性較高的不同民族,采取帝國中心區域的直接統治與外圍區域的間接統治相結合的統治方式等。歷史學家認為,人類政治史上第一個帝國是亞述帝國。亞述起源于今伊拉克北部底格里斯河西岸的亞述古城,興起于公元前10世紀到公元前7世紀,鼎盛時期直接控制面積達140萬平方公里,成為橫跨亞非歐三洲的大帝國。此后,從中東到歐亞大陸又陸續興起了波斯帝國、亞歷山大帝國、羅馬帝國(包括共和國時期和帝國時期)、拜占庭帝國(亦即東羅馬帝國)、阿拉伯帝國、蒙古帝國、奧斯曼帝國等許多帝國。奧斯曼帝國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的最后一個傳統帝國,而大英帝國則是第一個現代帝國。考慮到工業革命帶來的交通、通信與戰爭技術的根本性變化,考慮到全球化的推進,以及考慮到后來的民族意識覺醒與民族自決運動的興起,大英帝國無論在征服手段上,還是在統治方式上,甚或是在興衰原因上,都跟此前的傳統帝國呈現出了不一樣的邏輯。
處于城邦國家與帝國之間的就是一般國家。在人類歷史上,這類國家的數量應該是最多的。凡是統治區域超過一個主要城市及其附近地區的范圍,又沒有以連續軍事征服方式來實現大規模的對外擴張、對地理疆域廣大的地區實現統治的國家,絕大部分都屬于本書所定義的一般國家。自歐洲中世紀后期民族國家興起之后,近現代人類社會陸續完成的國家構建,其實更像這里所講的一般國家。
當然,從嚴格學術意義上說,早期國家中的城邦國家、一般國家與帝國并非是涇渭分明的。如果一個城邦國家征服了周圍的城邦國家,并建立起了一個城邦國家聯盟,那么這個居于統治地位的城邦國家就是一個帝國。而有的帝國就是由一般國家演變而來的,甚至這樣的帝國在其中心區域仍然更像是一個一般國家,其統治周邊地區的方式則更像一個帝國。總之,人類早期國家的類型分化是人類政治進化的一個基本特征。
政體的分化與演化
如果說國家問題主要關注的是多大疆域范圍內的領土能夠實現縱向一體化的軍事征服與政治控制,那么政體問題主要關注的是國家的政治權力在不同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分配與分享。
人類在政體問題上的分化,也是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特征。早在古典時代,人類政治進化在政體上的差異表現為君主制、貴族制與民主制的不同。古典時期興起的大部分國家都是君主國,包括古埃及王朝、蘇美爾王朝、亞述帝國、波斯帝國、中國的秦漢帝國等。在這種模式下,一個處于政治軍事系統頂端的最高統治者掌握主要權力,即便他跟為數不少的將軍、文臣、祭司等分享權力,但后者的權力都來自君主的授予。
而在古希臘的部分城邦——特別是以公元前6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中葉的雅典城邦為代表——卻興起了古典民主制。雅典城邦是由城邦全體男性公民通過公民大會、五百人議事會、民主陪審法庭進行治理的,公職人員則由抽簽和選舉兩種方式產生。
在希臘不遠的意大利半島上,則誕生了古羅馬的古典共和政體。古羅馬共和國是一個由民選執政官、元老院和公民大會共同治理的國家。古羅馬共和國的特色在于,貴族通過元老院發揮著主導性的作用。即便很難說古羅馬共和國就是一個貴族制共和國,但至少是具有相當的貴族制成分的。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盡管蒙古帝國常常被視為最野蠻的帝國之一,但在選擇大汗時,蒙古帝國長期實行的都是忽里臺大會制度。實際上,這是一種部分意義上的貴族共和制度,即蒙古各王公貴族、部落首領在潛在繼承人中間投票選舉產生君主。[6]
由此,從古代到中古,人類在政體問題上就出現了君主制、貴族制與民主制的分化。
中世紀歐亞大陸的政治體在政治演化上顯而易見的差異在于中央集權模式與封建主義模式的分化。既然國家本身就是一個縱向一體化(centralized)的統治體系,絕大多數國家實行中央集權制度就不足為奇。當國家規模比較大時,君主或中央政府往往會采用某種地方分權模式,但地方權力仍然來自君主或中央政府的授權。比如,波斯帝國、羅馬帝國、秦漢帝國普遍都是如此。
從公元7—8世紀開始,歐洲特別是西歐經歷了一個長達幾個世紀的封建主義時期。封建主義是人類政治演化上的新事物。由于封建主義是一種政治權力的分配方式,因而也可以被視為一種政體(political regime),這種政體的核心是封君(領主)與封臣(附庸)基于土地而形成一種既包括政治軍事權利義務又包括經濟權利義務的契約關系。在這種模式下,國王或最大的領主往往對其所轄的非直屬領地僅擁有有限的權力。在政治與軍事上,貴族與國王之間往往是一種較為勢均力敵的結構。[7]還有人認為,中國西周時期的分封制,日本中古時期中央幕府與地方大名分權的封建體制,都具有類似的政體特征。因此,中央集權體制與封建主義體制的分野,也是人類政治進化的一個關鍵特征。
在人類政治進化的過程中,前現代普遍流行的君主制政體也出現了不同類型,特別是絕對君主制與有限君主制的分化。前現代的君主制普遍都是絕對君主制(absolute monarchy),即君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且在法律上不受約束,君主的命令就是法律。波斯帝國、秦漢帝國、奧斯曼帝國等普遍都是如此。但人類政治進化過程中也出現了有限君主制,或者后來的立憲君主制。芬納認為,有限君主制是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6世紀位于中東的古代猶太人王國——以色列王國和猶大王國——的政治發明。在古代猶太人的王國,“國王不是絕對的。國王并不是立法者,但卻必須執行他所接受的律法,同時必須遵守它們,雖然這些律法并非他所制定,他是歷史上第一位‘受限制的君主’(limited monarch)”[8]。
真正對人類近現代政治進化產生直接影響的有限君主制是英格蘭的政治發明,又稱立憲君主制。英格蘭的立憲君主制可以追溯到1215年的《大憲章》,此后還由于包括1258年《牛津條約》和1295年始創模范議會以及1688年光榮革命在內的一系列政治革新,君主的權力被有力地約束住了。這樣,英國就牢固地確立了立憲君主制,并深刻影響了近現代歐洲與整個人類政治的進化。特別是,考慮到英國后來的議會主權、代議制、責任內閣、政黨政治與普選權都是在立憲君主制的基礎上演化出來的,其意義就更加非同凡響。加上后來工業革命首先在英國發生,英國這種政治模式的影響力就遍及全球了。跟英國相比,中世紀后期的許多歐洲大陸國家由于地緣軍事競爭壓力,反而從原先的封建主義政體一度演變為了絕對君主制模式。
到了19世紀和20世紀,人類政治進化史上的最重要現象就是民主首先在西方,然后在全球許多地區的興起。盡管民主并非人類現代社會的新事物,但當民主政體真正大規模興起時已經是19世紀和20世紀了。
具體而言,現代民主政體首先在英國、美國及西歐和北歐國家落地生根。這些國家普遍地在18世紀晚期或19世紀早期建立起了新的政治框架,而后又從19世紀到20世紀經歷了投票權逐漸普及的過程,并最終落實了普選權。此后,現代民主政體經由第二波和第三波民主化,以進兩步退一步的方式實現了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展。[9]當然,時至今日,在全球范圍內,我們仍然可以看到許多不同政體類型的國家,包括民主國家、非民主國家以及兩者之間的半民主國家。
如果考察19世紀到21世紀初的政治史,就會發現,民主的興起和擴散無論是在時間上還是在地域上都具有相當程度的差異性。這恐怕是最近兩個世紀人類政治進化的最重要分化。即便到了21世紀20年代,民主也并未成為所有國家的政體選擇,用福山的概念來說就是“歷史并未終結”,人類政治進化還在進行之中。[10]
作為政治組織的國家:靜態分析框架
討論國家,首先要回答的是:到底什么是國家?國家的本質(nature of state)是什么?
什么是國家?
許多人容易誤解國家的概念,一個重要原因是,中文的“國家”在英文學術語境中對應三個含義差別甚大的詞匯,分別是country、nation和state。這三個英語單詞在一定語境條件下都可以譯為“國家”,但country更多是指領土意義上的國家,中文可以譯為“國度”;nation更多是指人口意義上的國家,有時常指特定人口群體,中文可以譯為“民族”;而state才是指統治意義上的“國家”。政治學或政治社會學所說的國家,就是指這里的state,亦即統治意義上的國家。這是本書一般情況下對于國家的界定。
即便如此,學術界對于國家的定義和本質仍然存在著許多不同的觀點。關于國家的定義,目前學術界最主流的觀點來自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他寫道:“國家是一個在特定疆域內成功地宣稱擁有合法行使暴力的壟斷權的人類共同體。”[11]邁克爾·曼認為,國家是一種有明確地域的強制性組織。[12]實際上,曼也在很大程度上贊同韋伯的觀點,即國家是一個壟斷暴力的組織。當然,如果要做詳盡的文獻梳理,就會發現國家的定義可能不下數十種。
除了國家的定義,不同理論流派對國家的本質在理解上也有很大的差異。自由主義國家理論認為,國家并沒有自身的意志、利益或自主性,而只是代表不同利益的政黨與社會集團在其上進行競爭和博弈的政治舞臺,或者說國家就是一個政治平臺。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秉承階級分析方法,認為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國家的目的是服務于統治階級的利益。以道格拉斯·諾思為代表的新古典國家理論主張理性選擇范式,把國家視為一個追求統治收益最大化的統治者。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流行的國家主義(statist)國家理論把國家理解為“一套具有自主性的機構”,具有自身的邏輯和利益,國家構建、國家自主性(automony of state)和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y)逐漸成了日益流行的幾個關鍵概念。[13]
上述理論流派可謂各有千秋,為我們理解國家提供了不同的理論視角,亦具有各自不同的理論價值,但這些研究有一個共同的缺憾,那就是沒有重視國家作為一個統治機構或政治組織的基本特征,沒有在理論上打開國家這一政治組織的“黑箱”,因而難以有效解釋跟國家有關的許多理論問題。筆者嘗試提出一個關于國家的新理論,即國家的組織理論(an organizational theory of state)。[14]
國家的組織理論
這一理論把國家視為一個以統治者(ruler)為中心、以軍人和文官等統治精英(elites)為主要成員的政治組織,被統治者或平民(civilians)則是這個政治組織的外圍成員。在前現代的歷史上,在一個國家的建國之初,往往都有一個具有相當領導力的政治軍事領袖。這就是一個國家的開國統治者或開國君主。他就是該國國家構建的靈魂人物。實際上,此后的國家構建過程,可以被視為統治者的個人意志逐漸外化為政治現實的過程。如果把國家視為一個企業,那么開國君主就是國家這個“企業”的創始人。固然,無論是國家還是企業,都面臨著一定的外部約束條件,但一個國家或一個企業最終會成為什么樣子,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創始人——開國君主或創始企業家——的意志與能力。過去主流國家理論的一個缺憾,是不太重視君主或統治者在國家構建中扮演的主要角色。
關于君主在國家構建中扮演的關鍵角色,韓非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先行者。實際上,他的學說主要就是獻給君主的。在戰國這一多國競爭體系中,如果要寄希望于某個國家或諸侯最后能統一整個中國,那么比較現實的預期就是一個強大君主領導一個強大國家來實現對中國的最終統一。所以,韓非關心的核心問題是,一個君主怎樣通過“法”“術”“勢”的綜合運用,牢牢地控制政治權力,最終創造一個強有力的國家。在韓非的學說中,君主居于中心地位,因為一個強有力的國家的塑造,最終必須依靠一個強有力的君主。按照韓非的說法:“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要,四方來效。”[15]
在一千多年以后的歐洲,馬基雅維利也闡述了類似的觀點。他看到的是意大利在民族國家建設方面的危機,因而撰述了《君主論》這部千古奇書。理由無非是,在馬基雅維利看來,一個強有力的君主乃是創造一個強有力的國家的起點,也是創造一個強有力的國家的唯一指望。[16]盡管許多人都把《君主論》視為名聲不佳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即一般認為的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教科書,但久負盛名的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卻一下看到了問題的本質,即馬基雅維利真正的關切乃是意大利的民族國家建設。阿克頓勛爵甚至說:“后來整個歷史是對馬基雅維利的權威詮釋。”[17]這一高度評價意味著,16世紀的馬基雅維利已經充分預見到了歐洲民族國家時代即將來臨。
關于君主這一角色的重要性,一個有力的歷史佐證是奧斯曼一世(Osman I)在創建后來維系六百年的奧斯曼帝國過程中扮演的角色。那個關于奧斯曼一世之夢(Osman's Dream)的特別傳說,恰好印證了君主特別是開國君主在國家構建中的首要角色。甚至可以說,國家乃是君主的創造物。1280年前后,后來的奧斯曼一世只是土耳其族人部落的一個首領,他們僅僅控制了瑟于特附近地區(即今天土耳其比萊吉克省的一個鎮及其周圍)。但雄心勃勃的奧斯曼一世不斷地通過戰爭、聯姻和交易等擴展自己的領土,并在去世之前把自己的部落發展成了安納托利亞地區的一個小國。奧斯曼一世留給子孫的不僅是一個初具規模的國家的基業,而且是一個要建立偉大帝國的夢想和抱負。史書記載,年輕的奧斯曼投宿于當地宗教領袖謝赫·艾德巴利的家,然后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他夢到月亮從躺在他身旁的謝赫的胸中升起。接著,這輪滿月又沉入他自己的胸膛。隨后,從他的腰間生出一棵大樹,大樹的樹蔭和枝條覆蓋了整個世界。在樹下,奧斯曼看到了四條山脈——高加索山脈、阿特拉斯山脈、托魯斯山脈和巴爾干山脈。從樹根處又流出四條大河,分別是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尼羅河和多瑙河。肥沃的田野長滿了莊稼,偉岸的高山遍布著密林。河谷中的城市里林立著穹頂、金字塔、方尖石碑、圓形石柱和高塔,所有的建筑頂上都點綴著新月。夜鶯和色彩艷麗的鸚鵡棲身于枝條交錯而氣味芬芳的樹叢中,它們的歌聲與陽臺間回響著的宣禮聲相交融。
大樹的葉子越來越長,最終變成了劍刃。一陣風卷起劍葉,直撲向君士坦丁堡。[18]
一般認為,這個令人半信半疑的“奧斯曼之夢”后來成了奧斯曼帝國的奠基神話。筆者認為,奧斯曼之夢恰恰證明了開國君主的意志是創建國家與帝國的第一推動力。正是奧斯曼一世為其子孫留下的政治意志、軍事遺產及其后世子孫的努力,使得奧斯曼帝國的創建和擴張成為可能。
問題是,一個擁有相當政治意志與能力的君主,究竟如何完成國家構建呢?國家的組織理論把國家視為一個以統治者為中心的政治組織。開國君主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把這個政治組織創建出來,并使之持續運轉下去。所以,從邏輯上說,君主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創建一個高層的政治軍事團體。這個團體也許人數不是很多,但這個團體是國家作為一個統治機構的核心成員,是協助君主完成國家構建、進行開疆拓土的核心力量。這個高層政治軍事團體,就如同一個公司的創始人團隊與高級管理階層。當然,僅有一個高層政治軍事團隊是不夠的,君主還需要為他們設計一套權力結構與制度規則,來規范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系,以形成一個能確保命令上傳下達的權威系統。
君主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建立一支強有力的軍隊。離開了強有力的軍隊,在前現代的國際體系中,君主既無力自保,又無力開疆拓土。但建立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并非易事,君主需要找到一大批能干的將軍,招募規模龐大的士兵,還需要為軍隊提供優良的武器裝備,包括兵器、盔甲、戰馬、服裝甚至后來的火炮等。此外,如何讓將軍與軍隊始終忠于自己,如何通過制定政策與規則為他們沖鋒陷陣、出生入死提供足夠的激勵,如何給予將士嚴格有效的軍事訓練,都是君主需要考慮的關鍵問題。正如孫子所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19]總之,君主需要建設一個有戰斗力的武力系統。
在權威系統與武力系統之外,君主還需要建設一個資源系統。無論是一定規模的官僚機構,還是龐大的軍隊,都需要一個資源系統來為它們提供財務上和人員上的支持。這個資源系統一定是以擁有相當規模人口的社會為基礎的,因為沒有大規模的人口,就不會有大規模的軍隊和龐大的官僚機構。君主還需要在這樣一個擁有相當規模人口的社會建立一套資源汲取制度,包括獲得稅收、招募士兵、征發勞役等。這不僅意味著君主的政治軍事團體至少在相當程度上是能控制整個社會的,而且還要求這套系統對社會具有相當的滲透能力。
上述分析顯示,任何國家構建過程都離不開三個系統:權威系統、武力系統與資源系統。這也是支撐國家作為一個政治組織的三個主要系統。此外,國家構建過程也離不開三種政治行為者:統治者、統治精英與被統治者。在人類早期國家階段,統治者一般是某個君主或獨裁君主。隨著歷史的演化,后來的統治者也可以指精英選舉產生的統治者或民選的統治者。一般而言,統治者處于國家這個統治機構金字塔的頂端,既是最高政治領袖,又是最高軍事統帥,對內對外代表國家意志。
統治精英是一個社會的政治階層(political class),他們以政治(或軍事)為業,其主要政治功能是跟隨或協助統治者帶兵打仗、抵御外敵、管理國家、控制叛亂、收集稅收、提供公共服務等。因此,對任何國家來說,統治精英都是國家作為一個統治組織的中堅力量。統治者關心的是,一方面,他要創造一個有效能的統治精英階層,這就必然要給他們授予相當的權力和配置相當的資源;另一方面,他要設法維持統治精英階層對于統治者和國家的政治效忠,這同樣需要一套精心設計的權力結構、制度規則甚至是觀念體系來確保或提高這種忠誠度。對統治精英們來說,他們固然應該效忠統治者和服務國家,但他們同時還要考慮自己的政治生存(political survival)、權力與利益。進一步說,統治精英們的權力與利益還有可能跟他們對統治者與國家的效忠發生沖突。這就會在統治者與統治精英之間制造一種可能的緊張關系。
被統治者是一個社會的平民階層,是除了以政治(或軍事)為業的政治階層以外的龐大社會群體。在許多文學作品中,平民階層經常會被描述為處境艱難、苦難深重的社會群體。但這其實是前現代社會普通人的一般生存境況。在本書的分析框架中,被統治者按理說在國家統治之下能夠享有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盡管這種安全、法律與秩序常常是不那么牢靠的,但一般來說,還是要強過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無政府狀態或內戰狀態。而他們要為此付出的代價則是需要承擔一定的稅賦成本——他們通常需要繳納一定額度的稅收,有時則還需要承擔勞役與兵役等。在人類歷史上的很長時間里,由于統治者與統治精英不僅組織化程度更高,而且擁有軍隊,被統治者通常在國內政治博弈中處于下風,所以不得不接受統治者與統治精英單方面決定的統治條件。當這種統治條件對平民階層來說過于苛刻時,他們就有可能選擇不合作甚至是反叛。這也是統治者與統治精英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基本政治現實。進一步說,隨著經濟模式、生產技術與戰爭技術的變遷,平民階層可能會獲得相對于統治者與統治階層的更高的討價還價能力,進而改變他們需要面對的統治條件。在這種情況下,統治者、統治精英與被統治者的關系就會發生根本的變化。
既然任何國家都離不開三種政治行為者:統治者、統治精英與被統治者,那么如何理解他們的政治行為呢?這里的分析框架假設,所有政治行為者都是理性人,無論統治者、統治精英還是被統治者,都是政治領域的理性人。一般而言,他們是自利的(self-interested)、理性的、追求效用最大化的。基于上述假設,這里可以得到的推論是:第一,在政治領域,政治行為者的首要訴求乃是自身的基本安全或政治生存。第二,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政治行為者傾向于擴大自己的權力和保護自己的權利。在大多數情形下,掌握更大的政治權力乃是政治行為者的理性選擇。第三,當面對他人的權力擴張,特別是這種權力擴張可能會危及自己的權力或侵犯自己的權利時,政治行為者盡管從本能上說試圖捍衛自己的權力和保護自己的權利,但實際上會根據自己與他人的相對實力(relative strength)來決定自己的博弈策略,包括服從、合作或者對抗。基于這種假設與推論,統治者、統治精英與被統治者始終處在一個長期的博弈結構之中,他們根據自己的利益和實力進行博弈策略的選擇,而正是他們的選擇和互動決定了可能的政治格局與政治均衡。
國家創建起來之后,它時時刻刻都需要面對自身的政治生存問題。對一個作為整體意義上的國家而言,最主要的挑戰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內部叛亂顛覆國家的風險,二是外敵入侵顛覆國家的風險。因此,任何一個統治者在創建國家之后,都需要不斷地提升國家作為一個政治組織的能力,特別是其軍事能力、政治能力與資源能力。簡而言之,軍事能力主要表現為軍隊戰斗力的強大,政治能力主要表現為有效的政治整合和中央控制,資源能力主要表現為國家能夠從社會中不斷地汲取資源以維持一個有效的稅收與兵役系統。綜合來看,國家能力越強,一個國家越有機會在面臨各種內外挑戰的環境里生存下來。
政治權力的特性
討論國家問題,就離不開對于政治權力的理解。國家是人類統治的基本形式,而國家進行統治所憑借的正是政治權力。關于政治權力的研究非常之多,學術界對政治權力有著不同的理解。美國政治學者羅伯特·達爾喜歡將權力較為寬泛地定義為影響力。[20]而許多人則更認同馬克斯·韋伯對于權力的定義:“一個人或一些人在社會行為中,甚至不顧參與該行為的其他人的反抗而實現自己意志的機會。”[21]有人將這一定義簡化為一個公式:當A能迫使B從事某些B本來不想從事的行為時,A就對B擁有權力。美國社會學家丹尼斯·朗則給出了這樣的定義:“權力是某些人對他人產生預期效果的能力。”[22]
本書的分析框架關注的主要是政治權力,本書給出的定義是:在國家的政治系統中,政治權力是統治者對被統治者、上級對下級所擁有和行使的基于權威、規則與資源的具有支配性的力量。
政治權力有四個最重要的基本特性,分別是:權威性(authoritative)、強制性(coercive)、擴張性(extensive)與滲透性(intensive)。權威性是指政治權力依賴于一套自上而下的命令系統,而非依賴于市場般的交易;強制性是指政治權力憑借其潛在的暴力資源擁有迫使人服從的力量,而不必依賴于說服;擴張性是指政治權力或為了汲取更多資源,或為了自身安全,總是傾向于占有更大的地理疆域;滲透性是指政治權力傾向于在其統治的地理疆域內提高對整個社會的政治控制和資源汲取能力。政治權力的這些基本特性,都會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一個國家的內部政治以及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政治關系。本書的分析框架把國家的組織理論與政治權力的基本特性作為解釋人類政治演化的起點。
關于人類政治演化的諸種重要問題,以往研究的一般處理方法是對每一重要問題進行具體研究,并提供具體的理論解釋。這些研究加深了學術界對諸種重大問題的理解,也構成了本書的基礎。但這些理論的缺憾在于,并不能為理解人類政治進化的基本脈絡提供一個整體性的理論解釋。而本書試圖基于演化論或進化論視角為理解人類政治演化提供一個整體性的分析框架。這一分析框架既把人類政治演化視為一個個截面上的變換,又把它視為一個連續變化、不可切割的鏈條。同樣在演化論或進化論的理論視野中,前者更多是靜態的視角,需要回答在一個個關鍵截面上人類政治的重大現象何以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后者更多是動態的視角,需要回答在一個連續變化的過程中,人類政治為何會從一種狀態演化為另一種狀態。
為什么國家是必需的?
解釋人類政治進化的這一分析框架,首先要回答的是:為什么國家會興起?從邏輯上說,這個問題關系到為什么國家是必需的。既然人一般是理性人,在資源有限的約束條件下,有可能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或欲望而侵犯他人。因此,任何一個人類共同體都需要有一種具有權威性與強制性的力量——也就是政治權力——來防止這種侵犯,或者說來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按照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的說法,在自然狀態下,人們或者是出于“自我保全”或者“只是為了自己的歡樂”,容易走向人與人的沖突。“在沒有一個共同權力使大家懾服的時候,人們便處在所謂的戰爭狀態之下。這種戰爭是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的戰爭。”要想解決這種困境的出路只有一個,那就是國家的誕生。這樣,霍布斯就基于抽象演繹思考,用反證法論證了國家的必要性。[23]
其實,早在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墨子就認為,“未有刑政”,可能的結果是“天下之亂,若禽獸然”。而“天下之所以亂者,生于無政長”。所以,墨子認為,“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或者說,建國家,立天子,封諸侯,置百官,都是人類群體生活的必然需要。[24]唐朝柳宗元也有類似觀點,他認為,自然狀況的結果是:“力大者搏,齒利者嚙,爪剛者決,群眾者軋,兵良者殺。披披藉藉,草野涂血。”而出路在于,“強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為曹于險阻,用號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這也是一個建國家、立君主的過程。[25]
基于這個邏輯,國家興起之后,作為一種統治形式的擴散,就跟不同人類群體的競爭邏輯有關。托馬斯·霍布斯和美國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曼瑟·奧爾森都以不同方式論證了,在一個沒有政治權力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的地方,財產權無從確立,因而經濟發展是不可能的。[26]這意味著,首先“發明”國家的人類群體,由于獲得了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經濟發展和技術進步成為可能。換言之,“國家革命”是人類群體演化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國家革命”一旦出現,又引發了該人類群體后續的一系列政治、經濟與技術革新。率先完成“國家革命”的人類群體將獲得征服其他人類群體的巨大優勢。考慮到政治權力的擴張性,這種征服和統治很可能會成為現實。由此導致的結果是,國家一旦首先在某個人類群體中興起,由于“國家革命”帶來“制度紅利”,將會迅速地擴散至其他的人類群體——要么是前者征服后者的形式,要么是后者主動模仿的形式。這就解釋了國家這種政治發明為什么會從中東擴散到整個歐亞大陸和全球。
早期國家興起的條件
既然國家是人類群體生活的基本需要,那么為什么人類早期國家直到公元前3000多年才在尼羅河谷和兩河流域興起呢?這至少說明,人類早期國家的興起是需要某種條件的。上文已經指出,國家作為一個政治組織離不開權威系統、資源系統和武力系統。在具體形式上,國家還意味著一整套職業化的統治機構。而維持這一整套職業化的統治機構——比如規模不等的宮廷、至少數以千計的官僚機構及軍隊——往往需要一個龐大資源系統的支持,只有能提供穩定的大規模剩余產品的社會才能做到這一點。
一個社會能否提供穩定的剩余產品主要取決于它的經濟或技術水平,而能否提供大規模的剩余產品還取決于它的人口規模。人口固然是一個獨立變量,但一個古代社會的人口規模往往受制于其地理條件。因此,綜合來看,一個地方的地理、人口與技術條件很可能決定了人類早期國家能否興起。具體而言,只有適合大規模人口居住的大規模農耕土地,才能為人類早期國家興起提供必要的資源。這就需要考慮氣溫、霜凍期、降水與水源、土壤性質、適合農耕的土地規模等條件,最能滿足這些條件的就是亞熱帶和溫帶的大河沖積平原或河谷地區。由于適合農耕和人口規模,技術就更有可能取得進步,由此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所以,人類早期國家的興起,包括公元前3000多年兩河流域的蘇美爾國家和尼羅河谷的古埃及國家,公元前3300年左右至公元前1300年左右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國家,公元前1000多年黃河流域的殷商等,無一例外都是興起在大河流域。凡是不在地理、人口與技術方面擁有優勢的地區,就不會成為人類早期國家形成競賽的領先者。
國家統治規模的邏輯
上文提到,人類早期國家興起之后出現了城邦國家、一般國家與帝國的分化。本書的分析框架將這三種國家類型的不同,抽象地視為同一種政治權力控制與統治的地理疆域規模的差異。如果同一種政治權力只能控制與統治很小的范圍,那通常就是部落社會;當它控制與統治較大的地理疆域時,人類早期國家才會興起。進一步說,當它控制與統治一個主要城市及其周邊地區時,就是城邦國家;當它能征服、控制與統治幅員遼闊的廣大疆域時,就是帝國;處于兩者之間的,就是一般國家。基于這種邏輯,城邦國家、一般國家與帝國的分化,可以被視為同一種政治權力的最優統治規模問題。當地理疆域擴張時,一個國家的統治仍然具有統治規模經濟(economies of scale)時,則擴張還會繼續;當地理疆域擴張不再具有統治規模經濟時,則擴張就會中止,由此確定了國家的最優統治規模。
這里,國家的最優統治規模,從邏輯上說,是兩個變量的函數:一是國家能力,或國家作為一個政治組織的組織能力;二是國家在擴張過程中遭遇的阻力。當國家的組織能力很強,擴張過程中遭遇的阻力很小時,就更容易造成大規模國家;反之,就更容易造成小規模國家。這里的國家能力或國家的組織能力,主要是指國家作為一個統治機構或政治組織對外進行軍事征服并在其領土上進行政治控制與統治的能力。[27]按照美國社會學家、政治學家查爾斯·蒂利的觀點,國家本來就是一個在軍事競爭中勝出的政治組織,國家能力也是在此過程中造就的。他基于歐洲近現代國家興起的歷史經驗,把國家構建視為一個戰爭塑造國家與國家制造戰爭(war made states and states made war)的過程。而在此過程中,武力系統、稅收系統和官僚系統成為國家構建的三大基本要素。[28]這種理論路徑其實清晰地呈現出,伴隨著國家構建的過程,國家作為一個統治機構或政治組織的能力不斷地得到提升。從最低限度上講,任何國家都需要具有對外防御外敵入侵、對內鎮壓叛亂的國家能力或組織能力。唯有發展出較高的國家能力或國家的組織能力,一個國家征服、控制與統治的地理疆域才有可能比較大;反之,就比較小。
上文認為,國家擁有的政治權力具有擴張性的特點。國家總是傾向于在邊界上進行擴張,除非遭遇某種強大的阻力。但實際上,任何國家在征服、控制與統治更大地理疆域的過程中總會遇到諸種阻力。首要的阻力就來自地理因素。難以翻越的高山或崇山峻嶺,無法穿越的沙漠戈壁,難以橫渡的遼闊海洋,甚至是水勢湍急的寬闊河流,都構成了古代國家征服與擴張的地理約束條件。其次的阻力來自古代社會較為低下的經濟與技術的約束條件。特別是,交通技術與通信技術就直接限制了古代國家的有效統治疆域規模;在金屬貨幣大規模應用之前,國家依賴實物稅的資源汲取系統很難支撐遠距離的資源輸送;缺少有效的攻城武器大大提高了一個國家對外軍事征服的難度與成本,等等。這些因素都限制了古代國家所能統治地理疆域的可能性邊界。最后,阻力還來自敵對政治體或敵對國家的軍事競爭。在多國林立的國際體系中,任何一個國家的征服與擴張行為注定會遭到其他國家的阻遏。決定一個國家能否繼續擴張的,不僅在于這個國家本身的能力,而且還在于其對手國家的能力強弱。
基于上述分析,同一政治權力能夠征服、控制與統治的地理疆域規模,大體上是國家能力或組織能力這一內部變量與地理、技術、軍事競爭等外部變量的函數。這是理解城邦國家、一般國家與帝國之間產生分化的關鍵邏輯。
更具體地說,造成城邦國家的主要原因是低技術水平的地理約束條件。一個個以主要城市為中心的政治體或國家彼此互相隔絕,而未統一到同一個政治權力之下,往往是由于特定地形的阻隔所致。從歷史經驗來看,造成城邦國家的特定地理因素主要是山地和沙漠。興起于兩河流域的蘇美爾國家是由城邦國家發展而來的,而當時有14個較大規模的城邦國家。兩河流域沙漠化較為嚴重,農耕主要依賴于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帶來富含養分的泥沙,這又跟兩條主要河流經常洪水泛濫有關。兩河流域的沙漠化恰恰構成了主要城市之間的互相隔絕,從而有利于造就城邦國家。[29]歷史學界的一般看法是,古希臘城邦的成因跟該地區的多山地形有關。“在亞細亞沿岸,各居民點是孤立的,因此它的居民只能形成單一而自成體制的政治實體。”[30]
跟城邦國家正好相反,帝國則意味著同一政治權力控制與統治著疆域廣大的土地。如果考慮到古代人類社會的經濟與技術條件,特別是交通技術落后,移動緩慢;通信技術落后,聯絡不便;戰爭技術落后,攻占城池難度大;貨幣手段落后,征收實物稅伴隨著高昂的管理與運輸成本等,任何帝國——包括亞述帝國、波斯帝國、羅馬帝國(包括共和國時期和帝國時期)、拜占庭帝國(亦即東羅馬帝國)、秦帝國與漢帝國、阿拉伯帝國、蒙古帝國、奧斯曼帝國等——都堪稱人類政治進化史上的奇跡。
從上述分析框架來看,帝國的造成乃是兩個有利因素的結合:一是超強的國家能力或組織能力,既包括軍事征服能力,又包括官僚系統的統治能力;二是國家在擴張過程中遭遇的阻力較小,而這往往離不開有利的地理、技術與軍事競爭格局。從地理上說,一個國家面對一個巨大的易于征服的地理空間,才更可能成就一個大帝國。從技術上說,交通條件、通信方式、軍事技術與貨幣手段越落后,就越難成就大帝國。隨著這些技術條件的改善,成就大帝國的可能性就會提高。比如,蒙古帝國的造就,得益于兩種技術革新,一是馬鐙的普及提高了騎兵相對于步兵的戰斗力,二是包括攻城車、攻城塔、沖撞車、投石機、弩炮等在內的攻城武器及其應用的創新。技術條件往往從根本上限定了帝國最優統治規模的地理可能性邊界。從軍事競爭格局來說,一個國家的政治對手很重要。其復雜性在于,當政治對手過強時,一個國家很難實現軍事擴張的帝國夢;當政治對手過弱時,它在征服對手過程中又難以錘煉出一流的國家能力——這意味著它即便征服了鄰近國家,也往往無力征服疆域遼闊的更大地理空間。所以,過強或過弱的政治對手都不利于一個國家發展成為一個大帝國。
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真正地理疆域遼闊的古代帝國,其統治訣竅并非是在所有領土之上建立一個縱向一體化的官僚體系,而在于兩個要點:一是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能快速調動并對領土范圍內的叛亂進行有效鎮壓;二是對核心區域之外的領土采取粗放式管理,旨在履行維持治安、控制叛亂和征繳稅收等基本功能。實際上,波斯帝國、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奧斯曼帝國等或多或少都采取類似策略來統治疆域廣大的土地。
處于城邦國家與帝國之間的則是一般國家,其規模既不像城邦國家那么小,又不像帝國那么大,大體上維持著一種國家組織能力與擴張阻力的中間狀態。由于上文對城邦國家和帝國的邏輯進行了充分討論,這里就不再討論一般國家背后的邏輯。總之,城邦國家、一般國家與帝國的實質性差異乃是同一政治權力控制與統治的地理疆域規模的不同。這種不同主要是由兩個變量決定的:一是國家能力或國家的組織能力,二是國家面臨的外部約束條件,特別是地理、技術與軍事競爭格局。
決定政體類型差異的關鍵變量
除了解釋國家興起及其類型的差異,這里的分析框架還要解釋人類政治進化史上政體類型的不同。政體類型的不同本質上在于政治權力在不同個人與群體之間的分配與分享方式。亞里士多德早就指出,君主制(或僭主制)、貴族制(或寡頭制)與共和制(或民主制)的區別,首先在于最高統治權掌握在一人、少數人還是多數人手中。[31]盡管任何國家都需要一個或少數幾個最高執政官來實際行使權力,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個體與群體就不能分享權力。當實際政治權力主要為一個最高執政官——無論是國王、皇帝、君主、奧古斯都,還是大汗、蘇丹——掌握時,就是君主制;當實際政治權力在最高執政官與少數統治精英之間進行分配與分享時,就是貴族制;當實際政治權力在最高執政官與多數民眾之間進行分配與分享時,就是民主制。進一步說,在君主制條件下,當最高執政官以縱向一體化的模式直接控制所轄疆域內的政治權力時,就是中央集權政體;當最高執政官所轄疆域內的政治權力由許多地方領主實現長期而穩定的直接控制,政治權力在中央最高執政官與地方領主之間進行長期而固定的分配與分享時,就是封建主義政體。與之相關的是,當最高執政官的政治權力不受約束時,就是絕對君主制;當其受到憲法或其他實質性約束時,就是立憲君主制或有限君主制。
既然政治行為者總是傾向于獲得更大的政治權力,那么政治權力在不同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分配與分享,絕不是由他們的意愿決定的,而只能是由他們的實力(strengthen)或者他們跟其他行為者相比的相對實力(relative strengthen)決定的。這樣,君主制就是君主(統治者)跟貴族(統治精英)、大眾或平民(被統治者)相比,在相對實力上擁有較大優勢;貴族制就是貴族與君主在相對實力上較為勢均力敵;民主制就是大眾或平民跟統治者、統治精英相比在相對實力上擁有較大優勢。考慮到國家的起源、建立與維系——無論是基于國內政治的視角,還是基于國際政治的視角——往往是由某個在軍事競爭中擁有優勢的政治軍事集團主導的。所以,不同個體與群體的相對實力在很大程度上跟他們控制武力資源的能力高低有關。[32]
就歷史經驗來看,影響政治行為者相對實力的因素固然有很多,但最重要的因素恐怕是兩個:一是政治行為者直接控制的武力資源;二是政治行為者的組織或動員能力。而前者往往又跟戰爭技術有關——這就是芬納所謂的“軍事力量在社會不同階層的分配對政體形式起決定作用”以及“軍事力量在社會不同階層的分配和軍事技術密切相關”。換言之,個體的暴力潛能,往往跟軍事技術的特質及其變遷有關。[33]后者往往又跟群體的組織化程度有關。歷史上,往往是居于統治地位的政治行為者擁有較高的組織或動員能力。而普通行為者發展較高的組織或動員能力,要么是城邦國家的特例,要么是比較晚近的事情。那些組織化程度更高的群體,其組織與動員能力往往就比較高,更容易發起集體行動,這樣,這些政治行為者的相對實力就比較高;反過來,那些組織化程度更低的群體,其組織與動員能力往往就比較低,更不容易發起集體行動,這樣,這些政治行為者的相對實力就比較低。由此得到的推論是,個體暴力潛能與群體組織動員能力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不同政治行為者的相對實力,進而決定著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政治權力分配與政體類型。
考慮到古代君主制、貴族制與民主制的分化,與19—20世紀民主在全球范圍內的興起在邏輯上的關聯性,這里先討論如何基于上述分析框架來解釋中世紀歐亞大陸上中央集權政體與封建主義政體的分化。跟其他許多地方相比,中世紀歐洲的獨特性在于封建主義政體的興起。這就可以用戰爭技術對不同政治行為者武力資源的影響,以及不同政治行為者的組織或動員能力的高低來解釋。
使得封建主義政體能夠興起的一個重要變量就在于君主組織與動員能力的不足。公元7—8世紀歐洲君主們的困境在于,他們尚未在領地范圍內發展出縱向一體化的組織能力。當面臨著蠻族入侵的巨大壓力時,他們只能以提供采邑的方式來為追隨自己的將軍與騎士提供經濟收入的來源。這意味著,政治權力不再由君主單方面掌握,而是在君主與貴族之間實現了某種均衡分享。一旦封建主義政體形成,貴族——特別是作為一個整體——往往掌握了跟君主大致相當的政治與軍事權力,兩者之間就形成了一種勢均力敵的權力結構。再加上這種格局逐漸塑造的規則與慣例,以及與之相匹配的觀念,貴族的政治權力相對于君主就得到了鞏固和強化。
另一個重要變量則跟戰爭技術有關。盡管不無爭議,但重裝騎兵的崛起一般被認為是非常有利于貴族階層的戰爭技術變遷。[34]這種戰爭技術的變遷,使得富有的貴族階層相對于無力裝備重裝騎兵的平民階層獲得了武力資源的巨大優勢。所以,君主就不得不跟當時擁有強大武力資源的貴族達成一種權力共享的模式。促成這一模式穩定的重要因素,不僅在于貴族更有財力裝備重裝騎兵,而且還在于城堡易守難攻,在重型火炮普及之前成了最有效的防守設施。
后來,歐亞大陸君主制的分化,特別是以英格蘭為代表的有限君主制或立憲君主制的興起,還是上述邏輯的延續。可以說,以英格蘭為代表的立憲君主制有著明確的封建主義起源。對英格蘭來說,在中世紀晚期王權強化和民族國家建設過程中,封建主義政體下貴族與君主在武力資源上的勢均力敵結構并沒有被破壞。由此,英格蘭就有機會形成立憲君主制政體。在這種政體下,君主權力所受的約束,只是在部分程度上受到憲法、規則或慣例的約束,而在更大程度上乃在于貴族階層——至少是組織動員起來的貴族——跟君主在武力資源上擁有勢均力敵的局面。就英格蘭政治進化的關鍵性事件而言,無論是1215年約束君主權力的《大憲章》,還是1258年決定設立貴族會議的《牛津條約》,或者是1688年的光榮革命,組織動員起來的貴族所掌握的武力資源都在其中扮演著主要的角色。1688年的光榮革命,最終使得英格蘭在中世紀之后率先完成了一場“約束國家的革命”。
進一步說,在中世紀同為封建主義政體,為什么許多歐陸國家打破了本該由封建主義政體自然演化而來的立憲君主制或有限君主制路徑,而走向了絕對君主制呢?這里的催化因素在于,英格蘭和歐陸國家面臨著不一樣的地緣軍事競爭格局。英格蘭孤懸海外,不必時時面臨劇烈的軍事競爭,即便同法國開戰,在地緣政治上也是主動一方。歐陸國家到了中世紀晚期面臨著越來越激烈的地緣軍事競爭。這就使得君主們必須發展更強的組織與動員能力,特別是要擁有一支縱向一體化的強大常備軍,并能獲得直接從整個社會汲取資源的能力。[35]與此同時,火炮技術獲得了重大進步,重型火炮開始普及,這不僅使得重裝騎兵的戰斗力式微,而且城堡已無力自保。相對于貴族,君主在購置價格非常昂貴的重型火炮時擁有顯著優勢。由此,戰爭技術的變遷,使得武力資源的天平導向了君主一邊。這樣,以法國君主、普魯士君主為代表的歐陸成功君主陸續打破封建主義政體的約束,轉向了絕對君主制。這又極大地提高了他們的政治生存能力。相反,以波蘭君主為代表的歐陸失敗君主由于無法實現這種轉型,最終走向了衰落,甚至連波蘭—立陶宛聯邦的領土都遭到了瓜分。簡而言之,歐洲大陸近代絕對君主制的興起,乃在于戰爭技術的變遷和君主組織動員能力的提高,使得政治權力的分配不再有利于貴族階層,而更有利于君主。
在人類政治進化史上,民主的興起在邏輯上也是類似的,乃在于大眾或平民相對實力的上升。這大體上又跟戰爭技術變遷或大眾組織動員能力的提高有關。按照理論預設,無論是君主還是貴族或統治精英,他們都不太可能主動選擇跟普通民眾分享政治權力。政治權力的天平倒向普通民眾一邊的唯一理由,就是民眾相對實力的上升。
在古希臘,雅典城邦的民主化很大程度上就跟戰爭技術的變革有關。一方面,公元前7世紀,希臘的軍隊逐漸地由騎兵發展成為重裝甲步兵。這種重裝甲步兵后來發揮了極強的戰斗力。“騎兵由騎士組成,他們實際上都是貴族出身。”擁有獨立地位的自耕農是重裝甲步兵的主力,他們自備重甲加入著名的“希臘方陣”。可以說,這種以較富有的自耕農義務兵組建的重裝甲步兵,決定著當時希臘許多城邦的生死存亡。[36]另一方面,在希波戰爭中,薩拉米斯海戰成為挽救希臘的關鍵一戰。由最低等級公民和雇傭軍充當劃槳手控制的三槳座船艦成了挫敗波斯海軍的利器,其戰斗力幾乎完全取決于普通水手的勠力同心。這兩個案例都說明,以雅典為代表的希臘許多城邦的普通公民所擁有的資源能力,在當時的戰爭模式下決定著城邦的軍事能力與政治生存。因此,他們在政治權力分享上也逐漸獲得了更高的份額。這就是以雅典為代表的希臘城邦民主制興起的關鍵變量。實際上,像亞里士多德這樣的古希臘哲人,已經看到了武力資源跟政體類型之間的關系。[37]
從公元前8世紀到公元前5世紀,古羅馬經歷了從王政向共和制的轉型。促成這種轉型的重要因素乃是羅馬當時自備武裝的公民兵建制。特別是貴族和較富有的公民組成的重裝步兵在戰爭中扮演著主要角色。此外,普通平民也是公民兵的一部分,他們的作用不如重裝步兵重要,但仍然不可或缺。公元前5世紀的兩次平民撤離運動,展示了他們也是保衛羅馬城的重要力量。顯然,統治者沒有貴族、富有公民與普通平民的配合,就無力保衛羅馬城,亦無力自保。因此,統治者就不得不跟貴族、富有公民與普通平民們分享政治權力。這就是羅馬從王政轉向共和制的決定性力量。
上文還提到,蒙古帝國長期實行一種召開忽里臺大會選擇新君主的制度。一旦大汗去世,蒙古帝國就會在漠北召集一次忽里臺大會,主要參加成員包括王室重要成年男性和蒙古帝國各個主要部落的首領。他們會以小范圍民主投票方式在主要王室成員——通常是大汗的子侄兄弟——中選擇一位新的大汗。這種制度至少在選舉君主的時刻有著濃厚的貴族共和制色彩。主要原因在于,蒙古國興起于當時宋朝以北的蒙古草原之上,各蒙古部落逐水草而居,并無固定住所,甚至蒙古國并無固定的疆域,對內自保和對外擴張的戰爭又需要得到各個主要蒙古部落的參與和支持。如果蒙古大汗不能贏得各主要蒙古部落的人心,他們就會選擇去更遠的草原放牧為生,而遠離蒙古大汗的領導與統治。這樣一來,蒙古的整體軍事能力就會大打折扣。所以,這種貴族選舉君主制背后的邏輯,也跟武力資源的分布和外部約束條件有關。
到了近現代,人類政治進化史上一個最重要的現象,乃是民主制首先在西歐與北美等地,隨后在更多歐陸國家、拉美和日本,再其后在全球范圍內的興起。從發生學上說,近現代民主政體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原生型的第一代民主政體,另一種是后發型的擴散型民主政體。后者,就其歷史進程而言更容易解釋,可以被視為西方興起與民主擴散的結果。特別是“二戰”以后,如同意大利裔美籍政治思想家喬萬尼·薩托利所言,再也沒有哪個國家自稱是反民主的了。[38]因此,這里最需要解釋的乃是原生型的第一代民主政體為什么會興起。
需要說明的是,任何政治從來都是在特定環境中發生的。任一時刻的諸種政治經濟技術條件,都是此后新的政治發生的情境條件(context)。當近現代民主政體在18世紀末、19世紀上半葉呼之欲出時,英國、美國及其他歐洲民主先進諸國的政體框架,特別是立憲主義、法治、責任制政府、少數人投票權乃至政治競爭,已然成型。其中的諸種變化,可以追溯自上文提到的英國與西方立憲主義政體的起源。民主制的興起,不是對既有政治框架的推倒重來,而只是在既有立憲政體框架上做加法。因而,該時期的民主化從狹義上講乃是投票權從少數人向多數人普及或擴散的過程。
促成這一轉型的因素當然有很多,但就其根本而言,一是立憲政體大大地約束了國家與統治者的政治權力,使其不再能夠任意行事,同時又有效擴大了普通民眾的基本權利與政治自由;二是大眾或平民階層的組織與動員能力獲得了極大的提升,兩者的結合使得政治權力的天平開始向平民階層傾斜。如果說第一個原因跟上文討論的立憲政體的演化邏輯有關,那么第二個原因則可以追溯到工業革命給英國、美國和西歐社會帶來的根本性變遷。簡而言之,在工業革命之前,普通平民大部分都是生活在農村的小規模自耕農或佃農。他們散布在各個村莊,再加上尚未出現現代化的交通與通信技術,他們的組織和動員是極難的。跟他們相比,規模較小的統治精英們——主要是大土地所有者、主教、工商業主等——的組織與動員就要容易得多。所以,后者盡管人數較少,但相對實力較平民階層更為強大。
但是,工業革命改變了這一切。工業革命啟動之后,更多普通平民開始在大規模工廠工作,生活在工廠附近或城市,這使得他們天然地就能組織起來,動員也極為方便。這種組織動員在政治上最為直接的表現是兩個,一是工人協會、社團與政黨的逐漸興起,二是指向特定政治目標的政治集會與社會抗爭開始興起。以英國為例,標志性事件就是1838—1848年的憲章運動。該運動的六點訴求幾乎全部跟投票與選舉權有關,到1839年成功征集了近130萬請愿簽名。1848年歐洲革命,則是另一個標志性事件。這些再好不過地證明了工業革命給普通平民階層帶來的組織與動員能力的根本性變化。實際上,這也是統治精英與保守派最終不得不做出讓步和妥協的關鍵原因。這大體上就是民主在19世紀到20世紀在西方國家興起的核心邏輯。[39]
按照這一邏輯,時至今日,全球范圍內仍然呈現出民主發展程度的較大分化趨勢,原因乃在于,由于諸種條件的約束,許多國家在人數上占有巨大優勢的大眾或平民并未發展出較高的組織和動員能力,或者說跟統治精英們的組織和動員能力相比,他們在這方面還沒有占據優勢。平民階層的組織和動員能力,也是進一步考察尚未民主化的國家未來是否會走向民主的關鍵指標。
政治均衡與政治進化:動態分析框架
人類政治進化史上的重大變革,可以被理解為人類政治演化從一種狀態向另一種狀態轉換的關鍵時刻。如果把人類政治演化過程中某種狀態的維系或反復呈現視為一種政治均衡的話,那么這些重大變革就是一個個政治均衡被打破的過程,或者說是從政治均衡到政治不均衡的轉型過程。在任何一種特定類型的政治格局之下,各主要政治行為者的力量較為平衡,這種狀態維持一定時間,就是一種政治均衡。一種政治均衡,對各政治行為者來說,既可能是一種相對滿意的狀態,又可能是一種無力改變的狀態。進一步說,一種政治均衡,既可能是政治上較為穩定的狀態,又可能是政治上不那么穩定的狀態。前者比如一個大帝國維持著廣大疆域之內的相對和平與穩定,可以是一種政治均衡;后者比如邦國林立,彼此征戰,誰也無法征服誰,若這種局面長期維持,也可以是一種政治均衡。而一種重要的政治均衡被打破時,就是人類政治演化經歷實質性變革的關鍵時刻。
從邏輯上說,人類進化史上的政治穩定與政治變革涉及三個環環相扣的關鍵問題:第一,政治均衡是如何出現的?特別是,第一個重要的政治均衡是如何出現的?第二,第一個政治均衡出現后是如何維系的?第三,一個政治均衡又是如何被打破的?人類政治如何從均衡走向不均衡?或者說,與政治穩定相對立的政治變革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實力結構—制度規則—觀念體系”機制與政治均衡
一個政治共同體的第一個重要政治均衡的造成,可以追溯至首次重要的政治博弈。任何均衡,都可以被視為政治行為者通過博弈達成的相對平衡狀態。上文已經把一個國家內參與博弈的政治行為者分為三類:統治者、統治精英、大眾或平民。既然政治行為者都是基于自身利益進行政治博弈的,那么政治均衡可以被理解為統治者、統治精英和普通大眾充分調動他們各自的資源與能力進行博弈后達成的一種結果。就此而言,政治均衡反映的其實是政治行為者之間資源與能力的較量,或者他們相對實力的強弱。按照上文的分析,政治行為者的相對實力往往又跟他們個體的暴力潛能與群體的組織動員能力關系最為密切。總體上,首個政治均衡的達成,背后的決定性力量乃是不同政治行為者的實力結構。
一旦第一個政治均衡達成以后,主要政治行為者通常會選擇建立一整套規則(rules)來確認此次政治博弈的后果,并進一步塑造一整套觀念(ideas)體系或意識形態(ideology)。這里的規則其實就是將上一輪政治博弈達成的結果或均衡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這種規則建制還進一步創設了政治行為者此后進行新的博弈的制度框架與激勵結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套新規則通常不僅會有某種具有強制力的機構來執行,而且還會在政治行為者中間確立某種關于合法性(legitimacy)的標準。規則一旦形成,無論哪個政治行為者要打破既有規則,固然并非不可能,但往往要付出很高的成本。美國政治學學者雅各布·哈克和保羅·皮爾森的研究認為,過去的政治與政策遺產往往會塑造著政治行為者的利益、激勵、權力與組織能力等,特定的歷史與制度過程所確定的政治權力分配形態還會形成鎖定效應(lock-in effect)。[40]
這里所說的觀念體系或意識形態,指的是一套跟當時的政治均衡、政治制度相匹配的認知體系。這套認知體系一方面賦予目前的政治均衡以合法性,塑造政治行為者對于現有政治制度的政治認同,另一方面經由觀念塑造方式影響著政治行為者后續的觀念與行為。人是受其觀念支配的政治動物,因此,觀念的塑造本身就具有重大的意義。所以,即便觀念不具有規則那樣的硬性約束力,但它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政治行為者的行為與選擇。按照道格拉斯·諾思的看法,意識形態會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人的機會主義行為,進而為現有制度提供更多穩定性。[41]邁克爾·曼則更加注重意識形態對社會權力的直接影響,在他的框架中,意識形態權力是跟政治權力、經濟權力和軍事權力一樣重要的四種基本權力之一。意識形態為一個社會提供關于意義、規范與儀式有關的內容,能夠“強化內聚性、信任”“增強已確立之社會集團權力”“大大地鞏固了存在著的任何東西”。[42]簡而言之,意識形態一旦形成,往往就會在政治演化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由此,這里呈現的不僅是一個主要政治行為者經由政治博弈達成的政治均衡,而且這個政治均衡由于政治行為者較為穩定的相對實力、規則與制度的確立、觀念體系的塑造而得以維持。這里的論述借鑒了歷史制度主義(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的理論路徑。[43]政治行為者經過政治博弈達成政治均衡的時刻,在歷史制度主義框架中被視為一個個關鍵節點(critical junctures)。這種關鍵節點就是人類政治進化史的一個個岔路口。一旦政治行為者做出選擇,新的政治均衡出現,后續的政治演化往往就有很強的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效應。美國政治學學者保羅·皮爾森認為,關鍵節點是非常重要的,路徑依賴其實是關鍵節點觸發的一種反饋機制,傾向于強化和重復過去特定的模式。[44]一個著名的案例就是今天人類QWERTY式電腦鍵盤的布局,其實這種鍵盤的布局效率并不是最高的,但由于使用者已經形成鎖定效應,所以就形成了路徑依賴。人類政治進化的過程也存在著類似的模式或效應。制度與規則在很大程度上強化了既有的政治均衡,觀念體系的作用也是類似的,只是它的角色似乎并沒有那么直接。
以中國秦漢建制為例,公元前3世紀末期的秦統一中國和隨后的漢朝建立,可以被視為兩個類似的政治均衡。這兩個政治均衡的共同特點是,不僅是一個主要統治者——秦始皇和漢高祖——領導的政治軍事集團在武力上摧毀或征服了其他競爭者,而且在內部,君主擁有相對于政治精英(包括貴族、將軍和文臣)與普通民眾的支配性優勢。就主要政治行為者的實力而言,一位主要的君主擁有壓倒性的武力優勢。隨后,這一政治均衡在秦漢帝國的規則與制度建構中得到了強化,包括絕對君主制、中央集權的郡縣制而非封建制、官僚制、君主統領軍隊、一整套復雜的禮儀典章制度等。就觀念體系和意識形態而言,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到漢武帝最后確定了儒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的地位,中國古代社會的官方觀念體系逐漸形塑。這一觀念體系以儒家學說為核心,包括忠君愛民、尊卑有序、仁義禮智信等基本價值。由此,這套觀念體系塑造了中國士人的精神世界與行為準則,又鞏固了起初形成的那個政治均衡。公元前3世紀末期的秦漢建制其實就是中國政治進化的關鍵節點。一旦君主制中央集權官僚制國家的模式形成,經由“實力結構—制度規則—觀念體系”的強化機制,君主權力變得越來越強大。直到1840年遭受西方世界的沖擊,中國政治進化的這種方向才得以扭轉。
跟中國相比,歐洲中世紀則走向了一條完全不同的政治進化道路,參見表0.1。關鍵節點就是公元7—8世紀形塑的那個封建主義的政治均衡。上文已經論述,一方面,當時君主尚無充分的組織與動員能力在自己領土范圍內發展出一套縱向一體化的統治體系;另一方面,重裝騎兵這種戰爭技術支配了歐洲戰場,由此,封建主義成了一個新的政治均衡。所以,從相對實力來說,當時的國王并不擁有絕對優勢,不得不跟貴族分享武力資源與政治權力。相應地,一套封建主義的規則開始形成。這套規則的核心乃是,君主應該為貴族們提供土地和保護,并尊重慣例與法律,而貴族們則需要對君主表示效忠,并承擔相應的軍事義務。這種關系還逐漸演化為一種長期的政治契約。從觀念上說,封建主義的觀念體系亦深入人心。比如,“國王應該靠自己的領地生活”,國王不應該違反慣例向貴族索要過多的財物,“附庸的附庸不是你的附庸”等,都是這種觀念體系的一部分。由此可見,公元7—8世紀形塑的封建主義政治均衡,對歐洲政治進化來說就成了一個重要的關鍵節點。基于“實力結構—制度規則—觀念體系”的機制,這種封建主義的政治均衡對此后歐洲乃至人類的政治演化產生了根本而深遠的影響。
表0.1 中國中央集權與歐洲封建主義的路徑分化

上述分析說明,在初次政治博弈之后,此后再次的或反復的政治博弈,主要取決于三個關鍵因素:政治行為者的相對實力、規則與觀念。對主要政治行為者來說,相對實力固然是重要的,是決定政治博弈達成何種均衡的關鍵變量,相對實力的變化也會引發新的政治均衡的出現。但首次博弈之后塑造的規則與觀念也同樣非常重要,往往是鞏固既有政治均衡的重要變量。關于政治均衡背后的實力結構、制度規則與觀念體系三者的關系,參見圖0.2。

圖0.2 政治均衡背后的實力結構、制度規則與觀念體系
政治均衡的瓦解與新生
進一步說,在既有的政治均衡之下,政治博弈每天還在進行,甚至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每次博弈都有兩個可能的結果:要么是傾向于強化既有的政治均衡,要么是傾向于弱化甚至瓦解既有的政治均衡。這是人類政治演化的兩種常見狀態。從邏輯上講,一種政治均衡被打破主要有兩種可能性。
首先是內部因素觸發的政治均衡瓦解。這是因為許多政治均衡本身就包含著導向不均衡的內在機制。從理論上講,并非所有的政治均衡都是自我強化型的,也有自我摧毀型的。比如,拿絕對君主制來說,每個君主的素質——特別是他們的知識、能力與德行——是不穩定的,昏聵君主的執政往往會給君主政體帶來嚴重的災難。再比如,君主統治往往很難真正解決好君主權力的合法、和平與有序繼承問題。從中國諸王朝到羅馬帝國,從拜占庭帝國到奧斯曼帝國,爭奪君主制條件下的最高統治權往往成為血腥的政治博弈,甚至觸發內亂與內戰。這是引發君主制不穩定的重要內在因素。在人類政治進化史上,盡管許多君主制國家創造了許多政治發明來提高其自身的穩定性,但絕對君主制就其本身而言,因為存在著諸種弱點,它總是存在著從政治均衡走向自我瓦解的傾向。就歷時最為久遠的拜占庭帝國(東羅馬帝國)而言,一般的說法是其歷時1100余年,即從公元330年左右到公元1453年。但實際上,拜占庭帝國并非一直由一個統一王朝統治,而是分為了狄奧多西王朝、查士丁尼王朝、馬其頓王朝、巴列奧洛格王朝等14個不同王朝,這里的每個王朝都經歷了從穩定走向瓦解的政治潰敗過程。[45]
自我瓦解型政治均衡的一個典型案例是中國西周的分封制。中國西周分封制穩定的維系,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天子對諸侯的賞賜行為。[46]但問題是,天子對諸侯的賞賜越多——特別是土地及其之上的人口的賞賜越多,天子自身直屬領地就越小,天子的實力就會被不斷地削弱。相反,諸侯的實力卻在增強。由此,天子與諸侯之間的相對實力就會發生變化,權力平衡一定會被破壞,最終走向自我瓦解。
其次是外部因素觸發的政治均衡瓦解。這里的外部因素,既包括政治體系以外的經濟、社會、技術因素,又包括一個政治共同體以外的國際因素,特別是軍事競爭、入侵與戰爭等。從歷史經驗來看,觸發政治均衡瓦解的最主要外部因素是三類:一是經濟因素,比如新的經濟模式的出現;二是技術因素,比如新技術的興起,特別是跟戰爭有關的新技術的興起;三是軍事沖突與戰爭因素。所有這些外部因素都會改變主要政治行為者的資源與能力或相對實力,改變他們在內政上的博弈格局,進而促成政治均衡的瓦解與新生。
就經濟因素來說,人類政治進化史的直觀經驗是,農業革命使人類早期國家成為可能,而工業革命使民主的普遍興起成為現實。無論是農業革命還是工業革命,及其附帶的社會變遷,都從根本上再造了人類政治進化的經濟社會情境。經濟變遷引發社會變遷,進而引發政治均衡從平衡走向失衡,乃是人類政治進化的常見路徑。就技術因素來說,馬鐙是使得游牧民族獲得戰爭優勢的一項重要技術進步,因為在馬鐙發明之前,騎手很難靠兩腿夾緊馬匹形成穩定的戰斗力。重型火炮則是摧毀歐洲重裝騎兵和城邦的軍事優勢的主要技術力量,從而提高了中世紀晚期歐洲君主的相對實力。按照美國政治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觀點,印刷術的發明與普及,以及隨之而來的印刷資本主義的興起,改變了歐洲民族國家和“想象的共同體”的政治演化。[47]就軍事沖突與戰爭來說,英格蘭立憲君主制的首次制度化,直接原因乃是英格蘭約翰王對法戰爭的失敗。中世紀后期歐洲大陸地緣政治軍事競爭的加劇,又迫使歐洲大陸的有為君主們——比如法蘭西國王和普魯士國王——努力削弱貴族們的政治軍事權力,努力發展新的縱向一體化的政治軍事系統,從而徹底改變了原先封建主義政體下君主與貴族的勢均力敵結構。沒有做到這一點的波蘭—立陶宛聯邦則成了一個反面案例,最終走向了國家的崩潰。
總之,“永遠不變的就是變化”。任何內外變化都有可能會促成現有政治均衡的瓦解。而舊的政治均衡瓦解的過程,新的政治均衡塑造的過程,就是人類政治進化史上的重大變革發生的過程。這里的分析大致上為理解人類政治進化提供了一個動態分析框架,后續章節對于人類具體政治進化過程的討論將會運用這里的分析框架。
[1]弗朗斯·德瓦爾,《黑猩猩的政治:猿類社會中的權力與性》,趙芊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2]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2014,第103—108頁。
[3]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際學術界興起了國家理論,國家構建、國家能力、國家自主性等概念成為新興議題。參見:Peter B. Evans, Dietrich Rueschemeyer, and Theda Skocpol, eds., 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4]塞繆爾·芬納將不同國家的領土模式區分為四種類型,分別是:城邦(city-states)、一般性國家(“generic” state)、民族國家(national state)和帝國(empire)。參見: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2014,第6頁。邁克爾·曼則經常使用城邦國家(city-state)、民族國家(nation/national state)、支配性帝國(empire of domination)和領土型帝國(territorial empire)等概念。參見: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從開端到1760年的權力史》,劉北成、李少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5]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2014,第111頁。
[6]多桑,《多桑蒙古史》(上冊),馮承鈞譯,商務印書館,2015,第217—221、297—300頁。
[7]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上、下卷),張緒山等譯,商務印書館,2004;弗朗索瓦·岡紹夫,《何為封建主義》,張緒山、盧兆瑜譯,商務印書館,2016。
[8]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2014,第249—252頁。
[9]塞繆爾·亨廷頓,《第三波:20世紀后期的民主化浪潮》,歐陽景根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10]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陳高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11]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馮克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第51頁。
[12]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二卷):階級和民族國家的興起(1760—1914)》(上冊),陳海宏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第64—65頁。
[13]關于不同的國家理論流派及國家主義的國家理論,參見: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二卷):階級和民族國家的興起(1760—1914)》(上冊),2007,第50—107頁;朱天飚,《比較政治經濟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85—103頁。
[14]關于組織理論,參見:Haridimos Tsoukas and Christian Knudse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Organization Theory: Meta-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15]韓非,《韓非子》,高華平等譯注,中華書局,2010,第59頁。
[16]尼科洛·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潘漢典譯,商務印書館,1985。
[17]轉引自:埃爾曼·塞維斯,《國家與文明的起源:文化演進的過程》,龔辛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2頁。
[18]“奧斯曼之夢”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參見:帕特里克·貝爾福,《奧斯曼帝國六百年:土耳其帝國的興衰》,欒力夫譯,中信出版集團,2018,第13—15頁。
[19]孫武,《孫子兵法》,陳曦譯注,中華書局,2011,第2頁。
[20]羅伯特·A.達爾、布魯斯·斯泰恩布里克納,《現代政治分析》(第六版),吳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21]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An Outline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 edited by Guenther Roth and Claus Wittich,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3, p. 926.
[22]丹尼斯·朗,《權力論》,陸震綸、鄭明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第3頁。
[23]托馬斯·霍布斯,《利維坦》,1985,第92—132頁。
[24]墨子,《墨子》,方勇譯注,中華書局,2011,第84—86頁。
[25]柳宗元撰,《柳宗元集校注(第一冊)·卷第一·雅詩歌曲·貞符》,尹占華、韓文奇校注,中華書局,2013,第77頁。
[26]托馬斯·霍布斯,《利維坦》,1985,第92—132頁;Mancur Olson, “Dictatorship, Democracy, and Development,”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87, No. 3 (Sept., 1993), pp. 567-576.
[27]學術界對于如何定義國家能力存在不同看法。美國政治學家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認為,國家能力是指,面對力量強大的社會組織實際的或潛在的反對時,國家執行其正式目標的能力。參見:Theda Skocpol, “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 Strategies of Analysis in Current Research,” in Peter B. Evans, Dietrich Rueschemeyer, and Theda Skocpol, eds., 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 1985, pp. 3-38. 另一位美國政治學家米格代爾(Joel S. Migdal)在研究第三世界國家時認為,國家能力是指國家領導層“通過國家的計劃、政策和行動來實現其改造社會的目標的能力”,國家能力包括“滲入社會的能力、調節社會關系、提取資源,以及以特定方式配置或運用資源四大能力”。參見:喬爾·S.米格代爾,《強社會與弱國家:第三世界的國家社會關系及國家能力》,張長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第5頁。蒂利認為,國家能力是“國家執行其政治決策的能力”。更具體地說,“國家能力是指國家機關對現有的非國家資源、活動和人際關系的干預,改變那些資源的現行分配狀態,改變那些活動、人際關系以及在分配中的關系的程度”。參見:查爾斯·蒂利,《民主》,魏洪鐘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14—15頁(譯文略有調整)。王紹光和胡鞍鋼則認為:“國家能力是指國家將自己的意志、目標轉化為現實的能力。”參見:王紹光、胡鞍鋼,《中國國家能力報告》,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第6頁。
[28]Charles Tilly, Coercion, Capital, and European States, AD 990-1992, 1990.
[29]歷史學家認為,在兩河流域,“聚落與聚落之間都橫亙著一望無際的沙漠和沼澤”。參見:I. E. S. 愛德華茲、C. J. 嘉德、N. G. L. 哈蒙德,《劍橋古代史(第一卷第一分冊):導論與史前史》,汪連興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第379—380頁。
[30]N. G. L. 哈蒙德,《希臘史:迄至公元前322年》,朱龍華譯,商務印書館,2016,第145頁。
[31]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97,第132—134頁。
[32]塞繆爾·芬納非常重視軍事因素對政體的影響,他強調:“1. 軍事組織對于政治共同體、政體和當權者的確立和延續至關緊要。2. 軍事力量在社會不同階層的分配對政體形式起決定作用。3. 軍隊的模式是臨時的還是永久性的,是有報酬的還是沒有報酬的,等等,和第二個命題的內容互相交叉,對政治共同體、政體和當權者的延續和穩定有關鍵性的影響。……軍事技術的變革有時和國內經濟與社會有關,但有時是從外部引進的,因此是一個獨立變量。但軍事技術上的有些變革對上面的前三個命題有決定性的影響。”參見: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2014,第16—23頁。邁克爾·曼也強調國家跟軍事的關系,以及軍事權力的重要性,他認為,“國家是戰斗力的集中”“國家起源于戰爭”“國家一成不變地是在戰爭中組織起來的”,并至少部分程度上認為,“軍事權力關系的技術變革導致了政治和經濟權力關系的變革”。參見: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從開端到1760年的權力史》,2007,第24、69—71頁。
[33]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2014,第16—17頁。
[34]邁克爾·曼引述了許多人的觀點,認為重裝騎兵是封建體制的關鍵軍事技術因素。參見: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從開端到1760年的權力史》,2007,第484—487頁。
[35]布萊恩·唐寧,《軍事革命與政治變革:近代早期歐洲的民主與專制之起源》,趙信敏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
[36]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第353—380頁。
[37]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997,第327—329頁。
[38]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上卷):當代論爭》,馮克利、閻克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第21—26頁。
[39]Daniel Ziblatt, Conservative Parties and the Birth of Democrac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40]Jacob S. Hacker and Paul Pierson, “After the ‘Master Theory’: Downs, Schattschneider, and the Rebirth of Policy-Focused Analysis,”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12, No. 3 (Sept., 2014), pp. 643-662.
[41]道格拉斯·C.諾思,《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陳郁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第49—65頁。
[42]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從開端到1760年的權力史》,2007,第28—30頁。
[43]關于歷史制度主義,參見:Kathleen Thelen,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2 (Jun., 1999), pp. 369-404.
[44]Paul Pierson, “Increasing Returns, Path Dependence, and the Study of Politic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94, No. 2 (Jun., 2000), pp. 251-267.
[45]A. A.瓦西列夫,《拜占庭帝國史:324—1453》,徐家玲譯,商務印書館,2019。
[46]李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徐峰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7]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