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抵達:一部政治演化史
- 包剛升
- 11722字
- 2023-09-27 17:45:29
導言
這是一部關于人類政治演化的作品,主要關注的是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脈絡及其背后的邏輯。換言之,本書試圖回答兩個主要問題:從古至今,人類政治演化究竟經歷了一個怎樣的過程?促成這種人類政治演化的原因又是什么?
政治的起源及其演化脈絡
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一書中,法國思想家讓—雅克·盧梭這樣說:“誰第一個把一塊土地圈起來并想到說:這是我的,而且找到一些頭腦十分簡單的人居然相信了他的話,誰就是文明社會的真正奠基者?!?span id="lorhjoy" class="math-super">[1]但盧梭可能錯了。實際上,誰第一個對眾人說“我要統治你們,你們應當服從我,我是你們的王”,而且找到了一些居然服從了他的人,誰才是文明社會的真正奠基者。
這樣說恐怕會引來不少爭議。這樣說的理由是,“這是我的”,是一個財產權的問題。問題是,今天有人可以指著一塊土地說“這是我的”,明天另一人也可以指著同一塊土地說“這是我的”。在自然狀態下,如果前者跟后者的體格相當,難免會引發一場惡斗,結果要么是一方擊敗另一方,要么是兩敗俱傷;如果后者的體格明顯更加健壯,更孔武有力,前者或許暫時就只能忍氣吞聲,但這并不會妨礙他繼續尋找機會,伺機報復,把他認為本來就屬于他的土地奪回來。但在這兩種情形下,一個人自我宣稱的土地財產權都是靠不住的,而當不同的人同時宣稱擁有同一塊土地的財產權時,難免會引發沖突。
如果超越自然狀態來考察這個問題,就會發現,任何財產權都是依賴于法律的。沒有法律,就沒有所謂的財產權。而沒有國家,就不會有法律。盡管人類經驗世界中的法律有成文法和不成文法之分,盡管慣例在許多社會包括前國家的遠古社會扮演了提供社會規則的重要角色,但從根本上講,任何法律的執行都必須依賴于某種穩定的強制力,也就是依賴于國家的力量。一般來說,人類的早期國家不僅是由王統治的,而且是由某個王首先創立的。
由此,邏輯鏈條就變成了:沒有王,就沒有國家;沒有國家,就無所謂法律;沒有法律,就無所謂財產權。因而,僅僅有第一個人說“這是我的”——這意味著人類創立財產權的首次努力,還遠不是文明社會的開始;只有當第一個人說“我就是你們的王”——也就是人類創立國家的首次努力,或者說國家誕生的時刻,才是文明社會的真正開始。
據考古出土、記錄了古代巴比倫王國的法律和政令的泥板文書,第六代國王漢謨拉比(約前1792年至前1750年在位)曾做出這樣的“宣言”:
我,漢謨拉比、完美的王。我未曾忽視貝勒賜予我的黔首,以及馬爾都克授予我的牧養之任。我為彼等尋找安全之地,戰勝了極其嚴重的困難。我使正義之光澤被彼等,我以扎馬馬(Zamama)及因南納(Innanna)賜予我的有力武器,以埃亞(Ea)賜予我的遠大眼光,以馬爾都克賜予我的力量,驅逐了北方與南方之敵。我結束了他們的掠奪行為。我增加了全國的福利。我使人民安享太平。我不許任何人騷擾他們。
偉大的諸神授命于我。……我將蘇美爾、阿卡德的人民攬入我的胸懷,置于我的保護之下。我使他們的兄弟得到安全,我以智慧保護他們?!?/p>
我是王者中最杰出的國王。我的言辭是金口玉言,我的智慧舉世無雙?!钗抑黢R爾都克之命,我的法律無人可以廢除。[2]
泥板文書中的這三段文字,核心意思除了頌揚漢謨拉比的功績,他同時要宣稱:“我要統治你們,你們應當服從我,我是你們的王?!?/p>
古代波斯帝國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大流士一世(公元前522年至前486年在位)也留下了類似的銘文:
我是大流士王、偉大的王、眾王之王、萬邦萬民之王、這遼闊大地之王,希斯塔斯普之子、阿契美尼德族人、波斯人、波斯人之子、雅利安血統的雅利安人。……阿胡拉·馬茲達見這些地區一片混亂,互相混戰,遂將其賜予我。他命令我統治他們。我成了國王。靠阿胡拉·馬茲達之佑,我使它恢復了原狀。凡我給他們的命令,他們都按照我的旨意執行了。[3]
實際上,大流士留下的銘文跟漢謨拉比的泥板文書文字在寓意上非常相似,同樣強調大流士是統治者,而眾人應當服從,即“按照我的旨意執行”。
古代中國第一位建立君主制中央集權官僚制國家的皇帝——秦始皇——的政治意志,被記錄在幾篇石刻碑文之中。其中的碣石刻石碑文有這樣的表述:“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咸服?!?span id="p4u9wal" class="math-super">[4]會稽石刻碑文則這樣說: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攸長。……秦圣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恒常?!サ聫V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实鄄⒂?,兼聽萬事,遠近畢清?!笾五祝煜鲁酗L,蒙被休經。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5]
這些以不同方式頌揚秦始皇功德的文字,除了滿足當時尚健在的秦始皇的虛榮心,另一個重要功能則是向全國民眾宣告:秦始皇用文治武功平定天下,制定法度,是天下人的皇帝,即所謂“秦圣臨國”,而天下眾人應當服從他,即所謂“庶心咸服”“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實際上,這些石刻碑文也就是相當于秦始皇昭告天下:“我要統治你們,你們應當服從,我是你們的王?!?/p>
在這幾篇文字中,古代巴比倫、古代波斯和古代中國的君主們不僅對眾人說“我是你們的王”,而且還強調他們自己在控制叛亂、征服敵國、創造和平方面的非凡功績。實際上,從古到今的每一個王,如果要創造這樣的功績,從來都要借助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和一個運轉有效的官僚系統。一個人無論個人能力與武功多么了得,只要是孤家寡人,不依靠軍隊與官僚系統,是成不了王的。一旦成了王,無論實際上他是一個怎樣的統治者,他至少要在部分程度上為他的臣民們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亦即漢謨拉比所說的“結束……掠奪行為,……安享太平”,大流士一世所說的終結“一片混亂,互相混戰”,以及秦始皇所說的“平一宇內……始定刑名”。就此而言,王所代表的國家,乃是安全的保護者、法律的執行者和秩序的提供者。唯有這樣,開篇提到的財產權,以及更重要的生命權,才可能獲得基本的保障。歷史地看,任何君主的首要工作之一,就是為社會制定法律或規則,以便提供基本的安全與秩序。
公元前13世紀到前12世紀,古代埃及的《納烏瑞敕令》《赫爾摩坡里斯敕令》和《埃利芬提尼敕令》等,都規定了埃及人享有財產保護權,殺人、盜竊、縱火、強奸、盜墓等均屬不法行為。[6]公元前3世紀,古代中國最著名的法律,就是劉邦的“約法三章”,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跟復雜和細密的現代法律體系相比,許多古代君主只制定了極其簡明的法律,但這些法律體系的核心乃是對民眾的生命安全(不得殺人、傷人)和財產安全(不得偷盜)提供基本的保護。這也證明,人類歷史上最早的財產權,乃是古代的君主與國家憑借其創設的法律建立起來的。沒有君主、國家與法律,就不會產生有保障的財產權。
按照盧梭的觀點,正是財產權的觀念與制度給人類帶來了許多“罪行、戰爭和殺害”以及“苦難和恐怖”。[7]但實際上,在自然狀態下——可以把自然狀態視為一種無財產權和無國家的狀態,人類并不能免除“罪行、戰爭和殺害”以及“苦難和恐怖”。而正是君主與國家的誕生,恰恰幫助人類免除了某些“罪行、戰爭和殺害”以及“苦難和恐怖”。所以,那位第一個說“我是你們的王”的人,才是文明社會的奠基者。當然,毋庸諱言的是,君主與國家的誕生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了某些自然狀態下所沒有的新的“罪行、戰爭和殺害”以及“苦難和恐怖”。
如果說早期國家的興起是人類文明社會的開端,那么人類其實是歷經了相當多的磨難,用了相當漫長時間的演化才走到這一步的。按照生物學家和歷史學家的估算,現代人的祖先起源于40萬到25萬年前。但有文字可考的人類早期國家出現在公元前3500—前3000年。據此推斷,人類演化至今98%的時間里都沒有出現國家,早期國家興起以來的歷史只占全部人類歷史2%左右的時間。而恰恰是國家的興起給人類進化帶來了一場根本的革命。正是因為國家能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防止人與人之間的暴力沖突,制定人與人互動和博弈的規則,至少部分地保護了人們的財產權與生命權,以及創造了人與人進行大規模合作的條件等,使得人類社會的演化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一方面,國家的興起本身是人類進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場政治革命,即“國家革命”;另一方面,由于國家所提供的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國家的興起也使得人類后續的經濟增長與技術革命成為可能。
自早期國家誕生以后,它就成了人類政治演化或政治進化(political evolution)的基本載體。以演化論或進化論視角來看,人類5000多年的政治發展史,就是一部政治演化史或政治進化史。演化論或進化論起源于19世紀中后期查爾斯·達爾文的研究,他在1859年出版的《物種起源》一書中確立了演化論的基本框架與理論范式。[8]其基本觀點包括:(1)復雜多樣的生物界是物種不斷演化或進化的結果;(2)物種演化或進化的兩個內在機制是遺傳與變異(突變);(3)物種與物種之間、同一物種內部需要為生存而進行競爭;(4)那些更能適應環境變化的物種有更大的生存概率,即“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機制。簡而言之,達爾文的進化論主張,面臨生存競爭的物種借助遺傳與變異,經由自然選擇的機制,實現了適者生存的進化過程,進而造就了生物界的多樣性。自《物種起源》出版以后,達爾文的演化論或進化論思想就逐漸擴散到社會學、國際政治、經濟學以及其他社會科學諸領域。
這項研究試圖以演化論或進化論視角來理解人類政治的發展與變遷。在本書的分析框架中,人類政治的發展與變遷被視為一個演化或進化的過程。不同政治體與政治模式可以被視為一個個的物種,這些物種內部有一套復雜的遺傳與變異機制,并需要為了生存而展開競爭與斗爭,即不同政治體與政治模式之間需要為了生存而進行經濟的、政治的與軍事的角逐,然后以適者生存的游戲規則決定著一個個“政治物種”(political species)的生存概率與發展空間,進而塑造了人類政治的演化過程。
實際上,歷史學家與政治學家已經為人類政治進化的諸種具體問題提供了許多理論,回答了諸如羅馬帝國興衰的原因、近現代國家為什么興起、政治現代化為什么呈現出不同路徑、民主何以首先發生在某些國家等關鍵問題。[9]這些理論固然能解釋人類政治進化的一個個具體問題,卻無法在整體上解釋人類的政治進化史,或者說無法為理解人類政治進化的基本邏輯提供一個分析框架。這一分析框架應該要回答兩個關鍵問題:第一,在靜態上解釋人類政治進化的關鍵方面何以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第二,在動態上解釋從一個時點到另一個時點的人類政治進化過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本書關注的并不是人類政治進化的全部細節,而是其基本脈絡?;蛘哒f,本書關注的是人類政治進化史上最重大的政治現象,特別是人類政治進化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相似性與差異性。
分析框架概述
由于國家是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載體,所以,理解國家的變遷就是理解人類政治演化的核心。如前文所述,公元前3500—前3000年,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與尼羅河流域首先興起了人類歷史上的早期國家。自此,國家成了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載體,是人類政治史的真正開端。自古代早期國家誕生以來,人類政治五六千年的進化,從時間上看,經歷了從古代政治到中古政治再到近現代政治的演化,呈現出復雜多樣的縱向變化;從空間上看,人類不同地區的政治進化,既呈現了相當的相似性,又呈現出巨大的差異性;從發展階段看,人類政治經歷了王權政治時代、封建政治時代、立憲政治時代與民主政治時代的變遷。
本書將人類5000多年的政治演化主要歸結為國家在兩個維度上的演化。一是國家類型的分化與演化。這里的國家類型,可以用國家規模來定義,即同一種政治權力控制領土的地理疆域范圍。在早期國家誕生之后,國家出現了城邦國家、一般國家與帝國的分化和轉換。這里的分化是指,不同的國家有著不同的統治規?;驀翌愋?。這里的轉換是指,有的國家經歷過從城邦國家向一般國家或帝國的轉型,有的國家則經歷過從帝國向一般國家或后來的民族國家的轉型。二是政體類型的分化與演化。這里所指的政體類型,主要是政治權力在不同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分配與分享方式。綜合來看,政體類型,既是指統治者是否直接掌握了國家所轄各個組成單位的政治權力,又是指統治者的政治權力是否受到其他政治行為者的正式制約或法理約束,還可以指主要政治權力是如何在統治者、統治精英與平民之間進行分配與分享的。這樣,人類政治演化史上的政體可以區分為若干類型:一是中央集權政體與封建主義政體的分化;二是有限國家與無限國家的分化,君主制國家則是有限君主制政體與無限君主制政體的分化;三是君主制(統治者一人統治)、貴族制(少數精英統治)與民主制(多數民眾統治或平民統治)的分化。人類5000多年的政治史,既是不同空間條件下的人類群體在政體類型上的分化,又是同一空間的人類群體在不同政體類型上的演化。
另外,如果借鑒塞繆爾·芬納的理論視角,我們可以把人類政治演化視為一個人類群體的政治需要與人類不斷創造各種政治發明的互動過程。各種政治發明的出現,還是為了適應人類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各種政治需要。芬納把人類政治史的各種新事物區分為“政治發明”(inventions)和“死胡同”(dead-ends)——前者是延續下來的政治發明,比如官僚制與民主制,而后者是消失在人類演化過程中的政治發明,比如城邦政體。[10]從演化論或進化論視角看,所有這些政治發明都可以被視為政治體——在國家或政體意義上——的變異。這些變異可能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產生的。當這些變異適應人類政治需要或者適應環境變遷時,就保留了下來,成了影響深遠的“政治發明”;而當這些變異不能適應環境變遷時,就會被淘汰,成了芬納意義上的“死胡同”。
就此而言,本書把人類5000多年的政治演化史視為兩項或兩類主要的政治發明。第一項政治發明就是塑造有效國家,包括在硬件上建設武力系統、稅收系統和官僚系統,以及在軟件上塑造合法性與國家認同,甚至還包括提升國家能力。第二項政治發明是有效約束國家,包括以立憲與法治、分權制衡、民主等制度和方法來對國家及其政治權力進行有效約束。歷史地看,人類并不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方把所有這些重要的政治發明一股腦兒創造出來的。相反,這些不同的政治發明實際上是在不同的時間由不同的人類群體分別發明出來的,而后又經歷了長時間的彼此互動、競爭與融合的演化過程,最終形塑了今天人類社會在不同空間里的政治模式。
簡而言之,人類政治演化史既可以被視為國家類型和政體類型的分化與演化,又可以被視為塑造有效國家和有效約束國家的一系列政治發明緣起與變遷的過程。一部人類政治演化史無非是上述兩個維度上的重大變遷。而正如前面提到的,本書主要關注的是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脈絡,而不是所有細節。只有當某些關鍵細節影響人類政治演化時,我們才會對這些關鍵細節進行細致而深入的考察。除此之外,一般性的政治史細節,并不是我們的關注對象。如果把人類政治演化比喻為一條大河,那么這項研究關注的就是這條大河的主流或基本流向,而非每一條支流或每一片河灘??傮w上,我們旨在解讀人類社會5000多年政治演化史的基本邏輯。
更具體地說,一方面,人類政治演化呈現出許多重要的共性或相似性。這里關注的理論問題包括:為什么人類不同群體的政治演化都產生了國家這種統治形式?為什么不同人類群體的國家都呈現出類似的特征?為什么國家政治權力的分配與分享方式在許多地區都經歷了一個從統治者到統治精英再到平民的不斷下移過程?另一方面,人類政治演化呈現出許多重要的個性或差異性。這方面的重要理論問題包括:為什么人類早期國家首先在某些地方而不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興起?為什么古代國家會呈現城邦國家、一般國家與帝國的分化?為什么中世紀歐洲為封建主義政體支配而人類的其他地方更多是中央集權政體?為什么歐洲特別是英國會首先興起近代立憲君主制政體?為什么人類自古以來就有君主制、貴族制與民主制的分野,甚至這種差異一直維持到今天?
上述討論總體上是靜態比較分析,即在特定時間截面上或是不同時間截面上考察不同人類群體在政治演化上的相似性與差異性,并試圖為此提供有效的理論解釋。
僅有靜態分析是不夠的,本書還將引入動態分析視角。這種視角把人類政治演化大致分為兩種狀態:政治穩定與政治變遷。政治穩定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相對穩定的政治格局或政治均衡(political equilibrium)的維系,政治變遷可以被理解為原先政治均衡的打破和尋求下一個政治均衡的過程。就演化論或進化論視角而言,政治變遷就是人類政治在演化過程中從一種狀態向另一種狀態的轉換。
一般而言,一種既有政治格局或政治均衡得以維系是更容易解釋的,更難解釋的是政治均衡的打破。這就需要引入動態分析的視角,重點要解釋政治格局或政治均衡從穩定到變遷的過程。而這是理解人類政治進化的關鍵。這里的重要理論問題包括:為什么國家會從部落社會中興起?為什么城邦國家或一般國家能夠成長為帝國?為什么規模龐大的帝國會瓦解?為什么作為一種全新政治模式的封建主義政體會在中世紀歐洲興起?為什么有限或立憲君主制會從無限或絕對君主制的重重包圍中脫穎而出?為什么自19世紀以來近現代民主首先在歐美、而后在全球范圍內興起?諸如此類的重大政治演化現象,都需要借助動態分析視角來進行解讀,即要在理論上解釋政治進化從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的轉換。
目標概述
基于上述討論,本書的主要目標是為理解人類政治進化提供一個新的解釋框架。
首先,本書并非要重復、綜述或運用任何已有的理論,而是試圖要為解釋人類政治演化提出一個新的分析框架。其實,關于人類政治演化已經出現了幾項代表性的研究——即便它們沒有用人類政治演化或政治進化的標題,比如,塞繆爾·芬納對政府史或統治史的研究,英國歷史社會學家邁克爾·曼對社會權力的來源及其變遷的研究,日裔美籍政治學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對政治秩序起源與變遷的研究。[11]此外,關于人類宏觀政治分析框架,學術界早已出現了許多重要的理論,包括德國思想家卡爾·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關于文明興衰的挑戰—應戰學說,美國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思用自然國家—開放國家體系來解釋人類歷史演化,美國演化生物學家賈雷德·戴蒙德用歐亞大陸的環境差異及其正反饋解釋了人類長達13,000年的歷史等。[12]所有這些理論當然各有其理論解釋力上的優勢,本書當然也借鑒了上述代表性研究的理論成果,但它并非是對已有研究的理論綜述或理論運用,而是試圖為理解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邏輯提供一套新的理論解釋。
其次,本書既試圖解釋人類政治進化的基本脈絡,特別是解釋國家的興起及其類型分化,以及約束國家的諸種發明的出現,又試圖解釋人類政治進化過程的重要細節,特別是對人類政治演化方向具有重要影響的關鍵細節,比如人類早期國家在大河流域的興起、封建主義體制的興起、從封建體制向立憲政體的轉換、投票權的普及等。因此,本書既關注人類政治演化史上的重大現象,又關注其中的關鍵細節與關鍵時刻。在寫作風格上,本書既要呈現人類政治演化在具體形態上的復雜性與多樣性,又要對所有這些重要政治事實及其差異進行簡約化的處理。本書在內容上既非以過程和細節為重點的歷史描述,又非以理論推演為主的純理論探討,而是要用一個新的理論解釋框架來剖析人類政治的演化,進而在結構上做到歷史事實與理論解釋之間的交匯融通。
最后,本書試圖基于演化論或進化論視角來理解人類政治的變遷。[13]進化論強調的是,人類的政治發展是一個演化或進化過程,中間既有傳承(如同遺傳),又有變革(如同變異)。對任何政治體來說,生存是首要的法則,但它們如同物種一樣,同樣需要為生存而競爭與斗爭。如同生物界,人類政治的演化過程也是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一個個政治體都需要在自身的組織因素與不斷變化的環境之間進行調適,以適應環境改變帶來的挑戰。在政治體為了生存而進行競爭與斗爭的過程中,經濟的、政治的與軍事的因素扮演著重要角色。那些擁有經濟、政治與軍事優勢的政治體往往能獲得支配性優勢,進而更有可能在生存競爭中存續。人類政治演化的路徑,則往往取決于那些居于優勢地位的政治體的特征。
全書體系與內容結構
在結構上,本書將用四個概念來勾勒人類迄今為止的政治演化過程,分別是:霍布斯問題、阿克頓問題、洛克問題與托克維爾問題。
這四位人物都是人類政治思想史上的重量級思想家與學者。英國17世紀的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論證了國家的必要性,所以,霍布斯問題對應的就是國家問題,有效國家、國家構建等都屬于霍布斯問題的范疇。“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絕對地導致腐敗?!边@是英國19世紀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的名言。他這句名言實際指出的是國家產生以后所導致的諸種問題,或者說政治權力被濫用帶來的政治難題。這類問題屬于阿克頓問題的范疇。另一位跟霍布斯齊名的英國17世紀哲學家約翰·洛克則主要關注政治自由與約束國家問題。他認為,只有讓國家權力受到憲法、法律與分權的約束,才能捍衛社會成員的生命權、自由權與財產權。如何有效約束國家,屬于洛克問題的范疇。在1835年托克維爾出版《論美國的民主》(上卷)之前,民主很少能在知識界贏得好的聲譽。但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改變了這一切。在19世紀上半葉,他就不僅預見了政治平等與民主是人類政治演化的大趨勢,而且還為民主高唱贊歌。民主及其相關問題,屬于托克維爾問題的范疇。這樣,霍布斯問題、阿克頓問題、洛克問題與托克維爾問題勾勒了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脈絡。[14]
從時間上,本書大致把人類5000多年的政治演化拆解為四個不同的時代。從國家起源至今,人類政治演化大體上經歷了王權時代、封建時代、立憲時代與如今尚在行進中的民主時代。對于這四個階段的時間劃分大致上是:
(1)王權時代:從公元前3500年到公元19世紀上半葉。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19世紀上半葉,并未給出一個確定的時間,但大體上跟三個重要的時間點有關:1828年美國半數白人成年男性獲得了普選權,1832年英國開啟了19世紀的選舉改革,1835年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出版。這三個時間盡管略有差異,但大體上都屬于19世紀上半葉的時間范圍。
(2)封建時代:從公元7—8世紀到公元17世紀。公元7—8世紀即法蘭克王國封建主義興起的大致時間范圍。而公元17世紀,大致上跟兩個時間有關:一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逐步在法國建立起了絕對王權統治,他在1655年聲稱“朕即國家”;二是1688年英國發生的光榮革命,意味著立憲政體和議會主權的確立。
(3)立憲時代:從公元13世紀早期到19世紀上半葉。13世紀早期是英格蘭簽署《大憲章》的1215年,而19世紀上半葉就是人類民主時代開啟的時間。
(4)民主時代:從公元19世紀上半葉至今。
這是一項關于人類政治演化的宏觀研究,既無意亦無法將人類政治演化的四個時期做精確到年份的劃分,所以,上述時間段的區分只是一個大致概念。另外,由于人類不同地區——主要是歐亞大陸加北非——政治演化的路徑與進度存在著多樣性,所以,上述四個時期在時間上可能存在著較多的重疊。特別是,歐亞大陸與北非地區許多政治體的王權時代,在時間上覆蓋了歐洲特別是西歐的封建時代與立憲時代。這種重疊是由人類不同地區政治演化的多樣性導致的,參見圖0.1。

圖0.1 人類政治演化的四個時代
在體系上,全書共分為導言、概念性序言與后續十五章。
導言是對研究問題的提出與分析框架的概述,主要梳理人類政治演化的基本問題與脈絡,并為解釋這些基本問題與脈絡提供了一個基于進化論視角的分析框架。概念性序言是本書分析框架的展開,要以國家的分化與演化以及政體的分化與演化為核心,提供基于靜態視角和動態視角的一整套分析框架。
從第一章開始,本書共分為四部,即霍布斯問題、阿克頓問題、洛克問題和托克維爾問題。
第一部從第一章到第三章,主要探討跟國家本身的政治演化有關的理論問題,即霍布斯問題。第一章要解決國家起源的理論問題,以及分析早期國家興起的社會條件。第二章要以古代中國和近代歐洲為例來討論國家是如何在軍事競爭中興起的,并剖析國家構建的相關理論問題。第三章主要討論前現代國際體系中的帝國,包括帝國的興起、統治及其衰落。
第二部從第四章到第七章,主要分析跟君主統治模型有關的理論問題,即阿克頓問題。第四章重點剖析君主統治模型下的統治者難題,解釋為什么人類歷史上理想的統治者并不多見。第五章主要討論君主統治模型的三種典型困境:君主自身的政治危機、君主控制武力的難題以及君主控制官僚制的難題。第六章關注君主統治模型的社會成本,包括君主統治模型為什么難以擺脫治亂興衰周期、難以克服對社會福利與風尚的負面影響,以及難以走出馬爾薩斯陷阱。第七章很難說是嚴格意義上的阿克頓問題,而主要討論古代世界的政體選擇,包括古典民主制與古典共和制為什么不能存續,以及為什么君主制問題重重卻生命力如此持久。但由于這一章關系到君主統治模型的優勢與缺陷,故還是將其納入第二部。
第三部從第八章到第十一章,重點討論前民主時代約束國家的政治發明的興起,即洛克問題。第八章討論封建主義為什么會興起以及封建主義的基本特征。第九章分析的是英國立憲政體是如何從中世紀歐洲的封建主義模式中演化出來的,以及為什么武裝的貴族是立憲政體起源的關鍵。第十章則從英國穿越到美國,分析美國作為一種比較完備的現代分權制衡制度是如何起源的,具有哪些主要特征。第十一章則重點分析為什么立憲政體催生了工業革命,工業革命又如何終結了古代政治及徹底改變了世界。
第四部從第十二章到第十五章,主要分析現代民主的興起及與之相關的理論問題,即托克維爾問題。第十二章重點討論現代民主興起的過程及其背后的原因。第十三章分析現代民主體制的運作及其對現代政治的塑造。第十四章是在分析先發展國家的現代政治演化之后,轉向對后發展國家的政治演化的討論,重點討論后發展國家面臨何種政治發展情境,以及后發展國家在國家構建與政體變遷兩個維度上的理論問題。第十五章是本書的最后一章,要對人類過去的政治演化進行總結以及對未來的政治演化進行展望,包括討論人類不同政治體在政治演化上的共性與差異,今日人類政治在國家、政體與文明三個維度上的全球分裂,以及人類能否超越民族國家和走向可能的永久和平。
[1]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李常山譯,商務印書館,1996,第111頁。
[2]轉引自:A. T. 奧姆斯特德,《波斯帝國史》,李鐵匠、顧國梅譯,上海三聯書店,2010,第154—155頁。
[3]A. T. 奧姆斯特德,《波斯帝國史》,2010,第153—154頁。
[4]司馬遷,《史記(第一冊)·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國學文庫),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義正義,中華書局,2011,第215頁。
[5]司馬遷,《史記(第一冊)·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國學文庫),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義正義,中華書局,2011,第223頁。
[6]王亮,《法律與古埃及人的社會生活》,《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8月28日,第005版。
[7]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1996,第111頁。
[8]查爾斯·達爾文,《物種起源》,周建人、葉篤莊、方宗熙譯,商務印書館,1995。
[9]關于這些重大問題的研究文獻很多,較具代表性的文獻可參見:波里比阿,《羅馬帝國的崛起》,翁嘉聲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愛德華·吉本,《全譯羅馬帝國衰亡史》,席代岳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Charles Tilly, Coercion, Capital, and European States, AD 990-1992,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90(中譯本參見:查爾斯·蒂利,《強制、資本和歐洲國家(公元990—1992年)》,魏洪鐘譯,陳堯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巴林頓·摩爾,《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現代世界形成過程中的地主和農民》,王茁、顧潔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Seymour Martin Lipset, “Some Social Requisites of Democracy: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53, No. 1 (Mar., 1959), pp. 69-105.
[10]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王震、馬百亮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89—96頁。
[11]相關研究參見: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全三卷),王震、馬百亮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全四卷),劉北成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與政治衰?。簭墓I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12]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全四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1976;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研究》,曹未風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道格拉斯·C. 諾思等,《暴力與社會秩序:詮釋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的一個概念性框架》,杭行等譯,格致出版社,2013;賈雷德·戴蒙德,《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謝延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13]關于理解政治的演化論或進化論視角,請參見相關文獻:查爾斯·達爾文,《物種起源》,1995;Bradley A. Thayer, “Bringing in Darwin: Evolutionary Theory, Realism,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5, No. 2 (Fall, 2000), pp. 124-151;Orion A. Lewis and Sven Steinmo, “How Institutions Evolve: Evolutionary Theory and Institutional Change,” Polity, Vol. 44, No. 3 (Jul., 2012), pp. 314-339;Peter A. Corning, Samuel M. Hines Jr., Ronald H. Chilcote, Robert A. Packenham, and Fred W. Riggs, “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Evolution,”Politics and the Life Sciences, Vol. 6, No. 2 (Feb., 1988), pp. 141-172; John R. Alford and John R. Hibbing, “The Origin of Politics: An Evolutionary Theory of Political Behavior,”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2, No. 4 (Dec., 2004), pp. 707-723.
[14]這四位思想家的代表作,參見:托馬斯·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約翰·埃默里克·愛德華·達爾伯格—阿克頓,《自由與權力》,侯健、范亞峰譯,譯林出版社,2014;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4;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下卷),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