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酋長如何掌權:史前政治經濟學
- (美)蒂莫西·厄爾
- 3750字
- 2023-09-28 11:17:39
權力的來源
對于那些試圖控制社會權力的新興酋長來說,最主要的關注點便是可獲取權力的來源。酋長權力來源何處?是社會關系、經濟、軍事還是意識形態?這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酋長政治地位的影響范圍及穩定程度。
社會關系是一種潛在的權力來源。人類是社會性的動物,我們不斷地在個人的生命歷程中建立或打破關系。可以想象,人群之間的日常交往一定會受生物聯系的影響。夫妻、親子、兄弟姐妹之間都會持續地相互扶持、合作或者競爭。家庭生活中每天都在發生的親密關系自然地與權力相連,且這種權力關系還會通過更大的親屬單位,如宗族、氏族(1)而維持和放大 (Malinowski,1944;Johnson and Earle,1987).政治舞臺的建立依賴于文化規則與價值所塑造的親屬關系。
在傳統社會中,因個體在社會分層中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的權威,故提高社會地位在政治進程中十分重要。文化中的親屬關系決定了相應的權利與義務,其中便蘊含了對于他人的權力。政治活動中的個體會策略性地通過婚姻、收養、認義子(2)等手段操控這些關系以集中、擴展權力。如在特羅布里恩 (Trobriand)島民中的烏里古布 (urigubu)行為,丈夫會從他妻子的兄弟那得到甘薯 (Malinowski,1922).表面上這就是簡單的互惠交換,男性個體為其姐妹的丈夫付出而從他妻子的兄弟那獲取。然而,通過迎娶多個妻子,酋長便能操控這種交換來積累大量的甘薯。馬林諾夫斯基 (Malinowski,1935)便曾提到一個擁有多達80位妻子的強大酋長。
酋邦通常被認為是血緣社會,指個體的社會、政治地位由他/她在親屬關系中的位置所決定。教科書上常見的此類案例來自東波利尼西亞 (Sahlins,1958).個體的地位通過他與中心血緣譜系(長子繼嗣)之間基因上的遠近來計算。地位的排序又進而決定個體在政治職務中的重要性與相關權利。地位最高的男性 (嫡長子)繼承其父親的最高統治權。在這個位置上,他既擁有權威,又能通過特殊渠道獲得經濟、軍事及意識形態權力。地位較低的個體也會因其在酋邦分層中的位置獲得一定特權。在夏威夷,最高統治者同時也是系譜的專家。如有個體想要擔當政治職務,他會求見系譜專家,背誦其家譜,并宣稱他應該取得某項職務,如阿利伊艾阿胡普阿 (ali'i'ai ahupua'a),即 “享有公共食物的酋長”.弗里德曼和羅蘭 (Friedman and Rowlands,1977)曾提到在一個前國家社會(指史前歐洲的部落組織)中酋長通過聯姻來控制親屬系統以建立特權的例子。本地的酋長能夠通過操控特殊商品、宴饗、婚姻的流動來獲得政治權威。親屬系統與政治的關系以及由此而來的關于勞力的權利、個人支持因此應被看作是酋長權力策略的基礎。
但親屬關系實際上并不是很好的權力來源。依照定義,每個人都是與他相關的血緣網絡的中心,他們都能通過不斷延展和利用親屬關系來建立自己的社會關系網。因此,親屬關系在等級化程度較低的社會中更重要,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所有人都能使用的尋求幫助的策略,這同時也起到極好的社會均衡作用。酋長被看作是可以提供幫助的對象,同時在道德上也有著相應的義務 (Sahlins,1972).若要研究酋邦的起源,也需關注親屬制度是如何被群體所操縱,以迫使新出現的領導者妥協,明確每個個體所具有的道義上的權利。盡管親屬制度在建立恰當社會關系上的作用傳統悠久,它能夠成為所有社會成員,包括酋長自身尋求支持的一項有效媒介,但我并不將其作為社會權力的主要來源。
社會階層化過程中的意識形態變遷,通常包含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親屬關系的打破。最終,親屬關系的均衡作用被其他更易控制的權力來源所抑制。社會系統會使個體間的優勢出現分化,但這些系統是如何被創造并維持的?親屬制度可被部分納入關于統治的意識形態里,個體會盡力操控它來獲取政治優勢。但我們仍需探討,通過地位、財產繼承而表現出來的更為制度化的不平等是如何形成的。這將帶領我們轉向三個主要的權力來源:經濟、軍事及意識形態。
經濟權力來源于能夠被購買的服從。它植根于關于物質回報與攫取的簡單原理。人類社會的生產、交換模式決定了其中成員獲取生產、生活資源和商品的途徑。馬克思主義認為,私有制是資本主義社會形成的基礎。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通人因缺乏必要生產資料而無法有效地從事商品生產,他們必須為生產資料的擁有者工作,以被剝削為代價換得必要的生活資料。對此,馬克思主義的解決方案是革命——打破資本主義下少數人的經濟權力,并將之掌握在國家手中以維護工人的權利。
在酋邦中,控制生業、財富的生產和交換同樣是政治權力形成的基礎。在夏威夷,地方酋長分配給平民基本的生產資料,即灌溉農田,以換取他們在酋長領地與特殊工程中的勞作。掌握灌溉系統便控制住了當地的首要生業方式,酋長由此得以管控平民的勞力。你的居住地只能是在土地管理人 “讓你工作”的地方。相反,在青銅時代的丹麥及北歐其他地方,區域精英的崛起則依靠于對特殊生產技術及威望物品 (prestige goods)(3)的掌控 (Friedman and Rowlands,1977)。
經濟權力來自掌控關鍵生產資源或商品的能力。對生業資源及技術的控制是一種簡單但有效的權力來源。對交換的控制則提供了掌控更大區域的潛力,但其內在的分散性卻又使得它同時具備削弱與增強中央控制的可能性。并且,經濟權力也為酋長發展其他權力來源提供了有效的物質手段,這或許才是它真正的價值所在。相應地,經濟權力也依賴于其他權力來源——軍事力量會被用來保護資源,而意識形態則能將不平等的資源獲取合法化。
軍事權力來源于強制性的服從。社會階層尚未組織化時,強力的領導者依靠武力脅迫來獲得服從。最基礎的武力就能達到極好的效果。政治進程中的一大要點便是能有效地利用這種強制性的權力。在安第斯的例子中,領導者都是以個人武力聞名的優秀武士(辛切科納 [cinchekona],單數形式為辛切 [cinche]),時刻準備著面對殺戮與死亡。酋長麾下的戰士們也是他權力的依靠,他們因親屬關系及對領袖的忠誠而甘愿服從。吉爾曼 (Gilman,1981)認為政治領袖都是當地的 “惡棍”,常以保護的名義展開勒索。政治上的支配地位確實以特殊戰斗技巧、武器等帶來的強制性優勢為基礎(Goody,1971;Mc Neill,1982)。
從赫伯特·斯賓塞 (Herbert Spencer)19世紀的成果出發,羅伯特·卡內羅 (Robert Carneiro,1970,1977,1981)高度強調戰爭在政治系統形成與發展中的重要性。他認為,沒有人會自愿地服從于他人的權威,正是肉體層面上的斗爭帶來了領導權,而復雜政治系統則是由征服這一行為塑造的。地區性的戰爭正是酋邦的特征,權力的崛起總是有著軍事上的根源 (Carneiro,1981).夏威夷的最高酋長 (the paramount chief)很少自然死亡,而總是死在內外戰場之上或刺殺之下。
然而,軍事力量顯然也是一種問題頻發的權力來源。酋長依靠戰士來建立政治統治,但由于隨時可能出現反噬,他同時也會害怕戰士。在冰島的薩迦傳說、夏威夷統治世系的歷史敘事、安第斯領主們的行徑中,造反、叛亂、陰謀屢見不鮮。盡管領導者們依賴他們的戰士來擴展政治權力,但他們也得時刻警惕背叛。從根本上來說,武力在領導權的制度體系中是不利于穩定、常常制造分裂的。只有當其能被策略性地掌握時,它才能發揮出有效的作用。
意識形態來源于常規化的服從。隨之而來的是一套完整的權威結構與對規則的制度化實踐。意識形態是建立社會秩序的準則——社會政治組織是怎樣結構化的,以及為什么會存在特定的權利與義務。意識形態是文化的一部分,它與特定的社會群體相聯系。這些群體通常有著較為獨特的信仰、行為、儀式及物質文化模式。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形態代表著文化向度上的統治群體,它影響著整體社會秩序規則的設立,繼而使統治更為便利并合法化。在秘魯高地,酋長被描繪成擔負著保衛群體安全任務的兇狠的戰士。群體的存續被認為有賴于戰士。夏威夷的酋長則被看作是神,身穿由色彩鮮艷的各式羽毛制成的斗篷,這被認為是神的裝束。當夏威夷最高酋長在瑪卡希基 (Makahiki)儀式中巡視全島,收取年度賦稅時,他就是羅諾神 (Lono),影響著土地與人民的繁盛發展。
結構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物質基礎、社會結構及意識形態之間有著復雜的因果關系。因此,傳統社會發展出了親屬關系或王權意識形態來保障社會的再生產 (Friedman and Rowlands,1977;Godelier,1977;McGuire,1992;Meillassoux,1981).統治意識形態通常會包含一套關于宇宙 “自然”秩序的敘述,來證明特定社會、政治及儀式行為對維持世界的正常運轉是必要的。領導者必須被擁護,擁護者需要被領導。這是宇宙秩序的一部分,并通過神話、傳說、儀式等行為融入日常社會生活中。社會體制正是用意識形態來構建的。
信息是權力的基礎之一 (Barnes,1988).本質上來說,追隨者總是有 “權力”反抗,但領導者卻會操控信息來使統治精英所擁有的權威變得理所當然。領導權的一大特征便是能夠發聲。男女頭人 (Big man or Big woman)一般都是優秀的演說家,常常向追隨者陳說遵從他們的好處及必要性。酋長或他們的代理人會公開演講以說服、指導及感謝追隨者。溝通的作用還可以通過此后凸顯領導權的儀式活動與修建紀念碑等來延展與強調。后者又顯示了領導者組織社會勞力的能力。一般而言,一套完整的社會秩序建立后,便不再需要一直憑借 “說服”來使人們保持合作。
如同親屬關系和軍事力量,意識形態本身也是一種脆弱的權力來源。每個個體都能信仰并宣揚任何他認為恰當的內容。因此文化本身便是碎片化的,代表了來自不同年齡、性別、職業、地域、階級以及個體的不同聲音 (Keesing,1985).如果我們將文化看作是人群共同持有的規范與價值,那么就難以理解文化 (或更狹義的意識形態)如何能逐漸被廣泛接受并成為一種有效的權力來源。每個人都被其個體經驗與偏好所塑造,都對現實事物的本質有著個體化的理解與認知。意識形態只有以一種既能被集中操控,又能在目標群體的日常中被體驗的物質形式表現出來,才能塑造群體的信仰并指引社會行為。正是這種物質化的過程將意識形態嵌入生產的經濟過程之中,并使其在政治權力的競爭中具有了中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