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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公”的“營養費”·滋味迥異的“紅燒肉”
1977年春暖花開的一天黃昏,我和哥哥弟弟相繼放學到家,驚訝地發現,母親父親爺爺都已在家,父親更是難得的在灶頭前后忙這忙那。而往日從不閑得下來的母親卻端坐在靠背椅上,那么安靜,那么慈祥。唉,不對,平時紅撲撲的臉頰此時卻是蒼白的,沒有了血色。
屋里已彌漫著“紅燒肉”特有的濃香氣息,看看八仙桌,一大碗垂涎欲滴的“紅燒肉”赫然擺放在正中央。
年不是早過了嗎?難道待會兒有重要的親戚上門?“阿媽,今天哪個親眷來呀?我們有紅燒肉吃了!”
母親滿臉慈愛地來回巡視著興高采烈的三兄弟,剛要張嘴,一旁的爺爺狠狠地開了口,“你們的媽媽獻血了!就為了你們三個小囝能吃得好一點、多一點啊!”
——義務“獻血”,多么高尚、神圣的志愿行為!可不知為啥,在當時的新場農村鄉下,老百姓口里的“獻血”卻變成了“賣血”,據說獻一次血能得到一百多塊的營養補助費呢。那時的大多數原住民的心目中,用“血”換錢,實在是走投無路之后的無奈舉動,被視作不上臺面、不管人的死活,抵觸情緒特別的明顯,不到萬不得已,哪個、哪家都不會出此“下策”的??梢?,在當時的農村,“無償獻血”工作推行起來該有多難啊。由此,把“獻血”等同于“賣血”的觀念,在那會兒的農村民間一開始就形成了且根深蒂固,唉。
看到我們一臉的震驚和詫異,爺爺接著說道,“待你們媽媽好點!等會兒讓媽媽多吃塊肉!”
——此處的“待”,不是簡單、平常的“對待”,而是專指“照顧”、“呵護”之意。
——此處的“好點”,絕不是“好一點”的意思,而是“親近”、“貼心”之意。當地原住民表達這層意思的標準說法應該是“好滴”,其中“滴”要拉長音。
“沒事的,爸,我身體沒啥。和我一起去的有好幾個認識的呢。”母親露出一臉的輕松和無所謂。
父親邊為母親盛飯,邊接上話,“明天就不要出工了,多休息幾天總是好的?!?
“不要緊的,自己一點也沒覺得啥。不去,要被扣工分的。”母親顯出無辜的神情。
這“無償獻血”呀,在當時絕對是新生事物。一聽說“獻”了血立馬會給慰問金的,母親哪還有啥猶豫啊,家里誰也沒告訴就自個偷偷去新場醫院報了名、抽了血!
為了讓獻血者盡快恢復身體,醫院的確當場給了若干樣慰問品。到底發了啥,我已記不起來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新鮮玩意都被我們三個家伙“享受”掉了,媽媽一樣都沒舍得吃。
重點來了,醫院還一次性發放了現金補助,好幾十塊錢呢,美其名曰“營養費”,供獻血者自己買些吃的喝的補補身子。
對捉襟見肘的我家來說,母親用身上流淌著的滾燙的鮮血換回的這筆意外收入,無疑是筆“巨款”。三個孩子讀書、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哪一樣少得了錢??!
母親沒把一分錢獨自用在自己身上,所謂的“獻血營養費”,全部心甘情愿地“充了公”!
原來如此!我的親娘??!
望著母親明顯不同于往常的有氣無力、無精打采的模樣,大家心里都不太好受。這頓飯吃得呀,那么的“平靜”,“平靜”得把整個吃飯間填滿了沉悶和不安。吃飯的過程中,除了父親、爺爺的“多吃點肉吧,恢復起來快點”,和我們三兄弟一聲接一聲的“阿媽,吃呀,吃呀,吃‘紅燒肉’”,還能聽到的就只剩下碗筷的碰觸聲和每個人的嘴巴開合聲。
也真是邪門了,那晚我吃到嘴里的“紅燒肉”,怎么咀嚼也沒吃出“紅燒肉”該有的滿口留香、滿心歡喜來。你說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