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仿佛聽到了葛蔓漫的內(nèi)心呼喊,院門外真的傳來“突突突”的熟悉聲,是周景生的小三輪。葛蔓漫沒有猶豫,立刻轉(zhuǎn)身奔出院子攔住了周景生的車,大喊一句:“周景生!”
周景生被突然出現(xiàn)的葛蔓漫嚇了一跳,一腳踩了個急剎,堪堪的停在了她面前,一臉茫然:“葛蔓漫?”
葛蔓漫瞥一眼身后跟上來的郭喜,心急火燎的說道:“那個,你上次不是說要帶我去看你種的地嗎?現(xiàn)在去啊。”
周景生茫然的看著葛蔓漫,他啥時候說過這事兒了?但一看葛蔓漫擠眉弄眼,神色焦急,再看看她身后突然冒出來的陌生男性,像是明白了什么,想了想說道:“是啊,我就是過來接你的。不過你有客人,能走嗎?”
葛蔓漫連忙沖郭喜說道:“我有點事,要出門一趟,咱們下次再聊啊。”
說完,也不等郭喜說話,一個箭步?jīng)_上了周景生的小三輪,低聲催促道:“趕緊走。”
周景生瞥一眼郭喜,帶著疑惑,發(fā)動小三輪,突突突的開走了。直到走遠(yuǎn)了,他才問道:“他是誰啊,怎么在你家?”
葛蔓漫眼看著自家小院越來越遠(yuǎn),那個怪人也沒有追上來,這才松了口氣,癱坐在翻斗里。聽周景生問,咽了咽口水,說道:“老郭的遠(yuǎn)房表弟,來和我相親的。”
周景生先是一愣,接著笑笑:“老郭確實很愛給人做媒,之前還給宋輕語說過媒,結(jié)果被鐘磊打了出去。”
這事兒之前宋輕語也說過,葛蔓漫想了想問道:“那她見過這個人嗎?”
周景生搖搖頭:“應(yīng)該沒有,咱們村不是什么人都能來的。”
葛蔓漫皺眉,這話同樣透著古怪,周景生也好,宋輕語也好,還有村長,為什么時不時的就會冒出一些她理解不了的話。而郭勝跬更是直接帶來了一個怪異的“人”,如果他真是人的話。
今天這個事情從頭到尾都透著難以言說的古怪,葛蔓漫抱著腦袋蹲在小翻斗里,盯著車?yán)锏蔫F皮發(fā)呆,她腦子里有點亂,想捋一捋這個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又為什么會發(fā)生?郭勝跬熱心的給自己介紹對象,要相親卻沒帶照片,所以自己按照他的描述畫了一個人,結(jié)果第二天那個人就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是學(xué)畫畫的,自然會畫人像,但無論人像畫的如何逼真,都不可能和真人一模一樣。可是“郭喜”就像是從畫紙上拓下來的一樣,無論是眉眼還是輪廓,都有自己筆鋒的影子,更別說那顆自己惡作劇一樣點上去的痣,怎么可能那么巧合?怎么可能有像畫像一樣的人?
然而真正恐懼的是郭勝跬,他作為這個介紹人,難道不知道郭喜是什么樣子嗎?難道就看不出這個人的怪異之處?如果他看出來了,卻什么表示都沒有,照樣把人領(lǐng)過來,那是不是可以說,郭勝跬也有古怪?
一想到這兒,葛蔓漫就好像被澆了一桶冷水,從頭涼到腳。她想起了一部電影,電影的主人公每日都上班下班,正常生活,但有一天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是被人安排的“電影”,真實與虛假在電影里交替上映,讓人陷入了自我認(rèn)知的顛覆和撕裂中。
所以,現(xiàn)在的自己也正在遭遇這樣的顛覆嗎?身下是顛簸的村道,葛蔓漫聽著心臟傳來的律動,她不敢想,自己陷入了這樣的詭秘之中。
“蔓漫,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周景生的聲音陡然響起,打斷了葛蔓漫的胡思亂想。
“我,”葛蔓漫抬頭看著周遭四野,不知是不是錯覺,見過了郭喜,總覺得這村子里有種不真實的美麗:“你說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周景生透過后視鏡看了看葛蔓漫,女孩兒似乎有心事,興致缺缺的樣子。想了想說道:“那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你應(yīng)該會喜歡。”
葛蔓漫盯著周景生的背影,眼神暗沉,若有所思。
凹凸不平的青石橋、潺潺向西流的小溪水、橋邊那棵十人合圍的大樹,還有碎石子兒鋪陳的石頭小路,葛蔓漫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恍惚。她就是因為夢到了兒時在這里玩耍,才會想要回來看看,真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了,這地方竟然一點沒變,和夢里所見的一模一樣,只是物是人非,當(dāng)年和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不見了,換上了李小棠姐弟倆,踩在溪水里玩得不亦樂乎。
“嘿,你們倆,”周景生沖著姐弟倆喊道:“別進水太深,就在邊上玩兒,聽到了嗎?”
弟弟李小榆恍若未聞,踩著溪水跑上跑下,濺起一朵朵水花,夾雜著男孩兒興奮的呼喊,玩兒的不亦樂乎。
姐姐李小棠倒是很文靜,坐在水邊看著弟弟玩水,聽見周景生的喊聲,回過頭看他,小臉上沉靜的表情不像個五歲的孩子,和那張稚嫩的小臉格格不入。
葛蔓漫看著姐弟倆,忍不住懷疑,他們真的是小孩兒嗎?還是說,是某種“演員”?正想著,李小棠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葛蔓漫,兩人冷不丁的對視一眼,葛蔓漫有種被抓包的心虛,小心的瞥過眼,看向周景生,勉強扯出個笑容:“沒想到,這里還是老樣子,想來,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來過這里。”
周景生坐在石階上,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李小榆玩水,笑道:“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就在想,你應(yīng)該會喜歡這地方。”
葛蔓漫挑了挑眉,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在他身旁坐下來:“聽上去,你對我很了解。”
周景生看向女孩兒,眼神里有對方看不懂的深意:“我認(rèn)識你,小時候你回來,總在這里玩水,穿著小裙子還要下水,常常弄濕一身。”
柳葉隨風(fēng)搖曳,杏花落水,溪水微漾,蕩開漣漪,印出變了形的紅日,以及水底斑駁的鵝卵石。水波暫息,倒影出周景生和葛蔓漫的剪影。兩人凝視著對方,一人溫柔,一人錯愕。
微妙的情緒在葛蔓漫心底溢散開來,似乎這個村里的所有人都很熟悉她,但偏偏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認(rèn)識我?”葛蔓漫仔細(xì)打量周景生的眉眼,坦白講,他長得濃眉大眼,輪廓分明,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以自己這種“以貌取人”德行,怎么會不記得這樣一張帥氣的臉?如果說兒時伙伴眾多,她把周景生忽略了,那人家又把自己放心上記掛著,這樣不對等的情感置換,讓葛蔓漫很是愧疚:“但是很抱歉啊,我真的沒什么記憶了。”
周景生不以為意的笑笑:“正常,畢竟那時候你才多大,七八歲?回來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那時候小孩很多,你不記得我很正常。”
周景生越是這么善解人意,葛蔓漫就越是愧疚難安,抿著嘴想了想,說道:“那你能給我說說我們小時候的事兒嗎,說不定我能想起來。”
碎片似的陽光落在周景生的眼里,晶亮的灼灼其華:“好啊,小時候的事兒,我都記得。”
于是,在徐徐的春風(fēng)里,在燥熱不安的情緒中,葛蔓漫聽著周景生不緊不慢的說著兒時的往事,往事中的主角大多是自己,七八歲的年紀(jì),正是燦爛無憂的年紀(jì),無知往往意味著沒有煩惱。沒有煩惱的葛蔓漫在村里撒丫子瘋跑,大概就是李小榆這般,貓嫌狗厭,卻是自己最開心的一段時間。
夏日蟬鳴,風(fēng)也燥熱,水很清涼,小花裙和小涼鞋都是自己喜歡的,喜歡跟在村里那些大孩子身后跑來跑去,要么舉著網(wǎng)兜,要么舉著魚竿。總能聽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外婆的院子里來來回回,那時候,外婆的院子里總有一棵茂密的大樹,大樹之下,總會有一張?zhí)梢危馄艜稍谝巫由希弥鴪A圓的蒲扇搖搖晃晃,總是很愜意的樣子。
所以,院子里的那棵大樹是從什么時候不見的?葛蔓漫忽然意識到,外婆的院子,真的不一樣了。
“所以,你那時候總是執(zhí)著于捕魚,”周景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就像春日的陽光,既不猛烈也不綿軟,帶著一絲堅定侃侃而談:“你總說喜歡吃魚,吃外婆做的魚,所以總喜歡下水去抓魚,但其實你并不擅長抓魚,還總是弄濕了小裙子,哭兮兮的跑回去。”
葛蔓漫露出了難得的笑意,撐著下巴看周景生:“我有點印象了,那時候的我確實很喜歡往這里跑。你記得很清楚,那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周景生靜靜的看著葛蔓漫,朝身后指了指:“我就站在那里,那棵樹下,看著你們。小時候的我,很內(nèi)向,也不合群,所以只敢站在外面看著。”
葛蔓漫看著男人的笑臉,她很清楚周景生沒有說謊,他說的都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但奇怪的就在這里。周景生說的那些事里面,沒有他自己。一個人,無論再怎么關(guān)注另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隱沒自己的痕跡。
周景生的視角,就像是上帝視角。
“對了,你知道村里有座神廟嗎?”葛蔓漫想了許久,忽然問道:“就在那棵大榕樹旁邊的山上。”
周景生不明白葛蔓漫為什么會突然轉(zhuǎn)移話題,但他還是回答道:“神廟?我只知道那是座破廟,已經(jīng)荒廢很久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去那里拜佛了。”
所以神廟很有可能是真的,葛蔓漫想了想,又問:“那你知道這廟的傳說嗎?”
周景生挑了挑眉,眼神有些復(fù)雜的打量葛蔓漫:“傳說只是傳說,做不得真,我們只能當(dāng)故事聽聽。”
葛蔓漫打量著周景生,問道:“你不相信?”
周景生笑起來很好看,但此時的他,笑容里有種看不懂的調(diào)侃:“當(dāng)然不信了,難道你會信這種無稽之談?”
葛蔓漫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周景生,嘴角輕輕揚起:“那我問你,這么多年了,除了我之外,還有多少外人來過青神村?”
周景生眨了眨眼,愣愣的看著葛蔓漫,神情有些許茫然,接著眼神有些空洞,仿佛透過葛蔓漫看到了其他的東西。
沉默,在彼此之間蔓延,葛蔓漫并不期待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只想看看周景生的反應(yīng)。現(xiàn)在,她看到了。
葛蔓漫長嘆一口氣,咬了咬嘴唇,無意識的摳著手指甲,目光落在了在水里玩耍的姐弟倆,恰如一副構(gòu)圖和諧的畫面。
“你知道廟里有一副壁畫嗎?”葛蔓漫忽然轉(zhuǎn)過頭,看向周景生道:“大約這么高,這么長。”
周景生的眼神又漸漸清晰,認(rèn)真思索片刻,搖搖頭:“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過那座廟了。”
葛蔓漫揪了根草,纏在手里把玩,笑著說道:“我要去修復(fù)那副壁畫。”
“修復(fù)壁畫?”周景生表現(xiàn)得很驚訝:“為什么?”
陽光在周景生的眼里炸開成一根根的針,葛蔓漫本來想如實告知,但不知道為什么,到了舌尖的話變成了:“閑來無聊,就去修復(fù)看看,我本來也是學(xué)畫畫的。”
周景生表現(xiàn)出了支持:“那很好啊,需要我?guī)湍阕鳇c什么嗎?”
葛蔓漫剛想說不用,但轉(zhuǎn)念一想,問道:“你家有長梯嗎?我想要個長梯,方便修復(fù)。”
周景生點點頭:“有啊,不過,咱們得早點上山,不然天黑了,就麻煩了。”
比起天黑不能亂跑的設(shè)定來,現(xiàn)在的葛蔓漫更想知道青神村的秘密。所以,她起身跟在周景生后頭,準(zhǔn)備回去拿長梯。臨走時,周景生把玩水的姐弟倆一起叫上,送他們倆回家。
小翻斗頓時有點擁擠,葛蔓漫對面坐著李小棠和李小榆姐弟倆,弟弟虎頭虎腦,活潑好動,湊到葛蔓漫跟前嬉皮笑臉,被他姐姐一巴掌呼在后腦勺上,徹底老實了。
葛蔓漫看著好笑,從弟弟臉上看到了姐姐,李小棠長得很漂亮,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只是那眼瞳烏漆漆的,黑的看不透。
李小棠也在打量葛蔓漫,兩人就這么對視著,任小三輪怎么顛簸都沒挪眼。葛蔓漫終于頂不住了,先開口道:“你們倆整天這么玩兒,可以嗎?不用上學(xué)嗎?”
李小榆一聽這話,苦著小臉,甩著腦袋喊道:“不學(xué),不學(xué)。”
葛蔓漫哭笑不得,摸了一把李小榆毛茸茸的腦袋:“調(diào)皮。”
李小棠看看弟弟,又看看葛蔓漫,忽然道:“你教。”
葛蔓漫一愣,反應(yīng)過來是小姑娘開口說話了,和李小棠對視片刻,點了點頭:“好啊,我來教。”
李小棠歪著腦袋打量著葛蔓漫,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真實性。李小榆倒是蹦了起來:“學(xué)認(rèn)字,學(xué)認(rèn)字。”
周景生把著方向盤,連忙喊道:“別蹦,別蹦,快坐好了。”
于是,李小棠又一巴掌呼在了弟弟腦后,安靜了。
葛蔓漫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大笑起來,仿佛這是一天當(dāng)中最好笑的一件事了。
將李小棠姐弟倆送到家門口的時候,葛蔓漫抱著姐弟倆一個又一個的送下車,李小榆歡快的蹦進了屋,李小棠忽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頭看向葛蔓漫:“你喜歡周景生嗎?”
然后趁著葛蔓漫發(fā)呆的時候,扭著小小的身體,轉(zhuǎn)身走了。
葛蔓漫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上不去也下不來,最后看看渾然不覺的周景生,又盯著小女孩兒的背影,無奈一笑:“人小鬼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