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于密州山嶺之間,除天上明月與地上篝火,四周乃是漆黑一片。然而宋淵看向沈魚卻見她身上竟是隱有星星柔光,把她一身雪色衫裙微微照亮。待他看向沈魚臉龐時,只見她雙眉輕蹙,眼角微紅,淚水盈于輕揚(yáng)的眼角上似落未落。
宋淵原乃扶風(fēng)郡王膝下獨(dú)子,從前雖也識得些高門貴女,但彼此交往有度,尚未曾有過年輕姑娘在他跟前垂淚。如今見沈魚因他落淚,一時之間竟是怔忡。與此同時沈魚朝他一瞥,長睫輕眨,那原來掛著的淚水便從她眼角落下。
宋淵見此心中莫名一跳,正要開口,卻見那淚珠滑過她細(xì)白的臉龐落在下頜之際竟成了一顆粉白珍珠。宋淵還道自己看錯,遂重重眨了眨眼,然而那珍珠正明晃晃地落在沈魚襟上,如同其他珍珠一般照亮沈魚滿懷。
宋淵看著她滿懷珍珠,驀地想到從前在書中看過:“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1]”
泣淚成珠。
“你……你是鮫人?”
沈魚聽了卻不答他,只拿袖子抿了臉上淚痕,霎時間原來掛在她衣衫上的小珍珠便嘩啦嘩啦地滾落地上。宋淵看著滿地珍珠,心中驚異——轉(zhuǎn)念又想到,原來這少女確非凡人,難怪有這般身手,這般容貌。
此時沈魚還用袖子掩住臉,宋淵卻聽得她小聲道:“我代你流了這許多眼淚,你莫要再哭了。”
宋淵難得哭了一場,心中郁結(jié)稍紓。然而他聽了沈魚這話,驀地又是心跳如鼓,卻不知該如何應(yīng)她。最后只是嗯了一聲,便彎腰去撿那些落在地上的小珍珠。許是這時日來遭了多番變故,宋淵知了沈魚或是鮫人,心中雖奇卻并不慌張害怕。且這大周朝原來便崇尚道法,又流傳著許多山精妖魅的傳說,妖道斗法之事宋淵也時有耳聞。因此他眼下便是好奇多于怯怕,雖有許多話想問她,卻又怕自己一不小心會犯了她忌諱,一時便未敢多言。
如此他一邊斟酌,一邊撿著地上珍珠,直撿滿一手心方捧著喚沈魚:“魚姐姐?”
沈魚此時才拿下袖子,宋淵見她耳根竟是微紅,想來方才在他面前哭了一場,她心中也甚是尷尬。沈魚不語,卻從袖袋里抽出一物,是一只畫滿了黃色符咒的玄色錦囊。
她口中默念了幾句,方松了繩索,打開錦囊與宋淵道:“放進(jìn)來。”
宋淵聽話,把手掌斜著貼向袋口,顆顆珍珠便沿著他白皙的手指滑落袋中。然而珍珠甚多,待他手心空了,那小小的錦囊卻半點(diǎn)未曾鼓起。原來宋淵見沈魚剛才行事,已約莫猜得此物并非凡品,待得親眼瞧見了,心中仍是掩不住驚奇。
二人雖只是初初相識,但宋淵已摸出沈魚性子與稚子幼童實(shí)也相差無幾。因他有心哄她歡喜,便把六分驚奇表現(xiàn)了十分,“魚姐姐……你竟有這等稀奇的寶貝!”
沈魚聽了這話果然十分欣喜,笑著與宋淵道:“不過是個小小的乾坤袋,有什么稀奇的?”說罷她又默念了幾句,方把乾坤袋收了,放回袖袋之中。
宋淵見此計(jì)可行,又道:“魚姐姐有此等寶貝傍身,方才在槐樹林中又使了一手好劍法,想必道法也很是高深?”
宋淵這番實(shí)在半是哄她,半是探話,然而沈魚聽了卻沒有剛剛那般喜悅之情,只道:“……略識一些。”
宋淵見此,心下微異。但他不愿惹她不快,遂扯開話頭道:“姐姐說自己不便去蓬萊……便因?yàn)槟闶酋o人么?”
這時沈魚默了默方嗯了一聲,“蓬萊觀有隱仙教的祖師爺?shù)婪映郑遗挛慈氪箝T便會顯了真身。”
“原來如此……”
沈魚見宋淵知她是鮫人后,只是好奇卻未見驚慌畏懼,便問他:“宋淵,你……你不怕我嗎?”
宋淵見她問這話時,神色甚是躊躇,與她之前威風(fēng)八面的模樣大相徑庭。于是便想起她提及云夢山時臉上的落寞之情。沈魚雖是鮫人卻也是個妙齡姑娘,然而終日只與師父在山中修煉,想來也很是寂寞吧。
思及此,宋淵便道:“我往日曾在書中看過,鮫人心性純善,且姐姐又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不怕。”
沈魚聽罷一笑,“是。我跟著師父修的是正道,得行善積德。你不必怕我。”沈魚說罷,想起師父終日耳提面命,與她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凡與人類打交道切切要千萬提防。然而她見宋淵年紀(jì)小小卻這般深明大義,可見這世間之人也并非個個心懷惡意。
宋淵聽到沈魚提起修道之事也甚是好奇,遂問道:“這修道分正道邪道我也曾聽過,只不知這正邪之間如何分辨?”
“嗯……我聽師父說山精妖怪修道天賦各異,有些修得快的如狐妖之類,百年便能成人形,修得慢的興許要幾百年。行正道者便是勤加苦練,吸收天地間日月精華以養(yǎng)成內(nèi)丹。至于那行邪道者……天道偏愛凡人,有些天資聰慧的凡人修幾十年便能成了仙。故而一些欲走捷徑的妖精便去吸取人類精氣。吸人精氣不外乎采陰補(bǔ)陽或采陽補(bǔ)陰……至于怎么個采法,師父卻未曾同我說過。”
宋淵雖尚且年少,但對男女之事卻并非一竅不通,驟然聽她提起這房中術(shù)臉上便不禁一紅。
然沈魚未留神宋淵反應(yīng),倒想起他說道曾在書中看過有關(guān)鮫人的事,便問他:“你在書中讀過的鮫人是如何的?”
宋淵聽她問話,斂了心神應(yīng)道:“書中道,鮫人生于南海,模樣長得……”他說著,看了看沈魚被篝火映得微紅的臉龐,又急急垂下了眼道:“長得十分好看,不但泣淚成珠,還能織出遇水不濕的鮫綃……”
“這些我也知道,可惜母親去世得早,并未教會我織鮫綃。”
宋淵聽罷又想起了別的事,忙與她道:“我還曾聽說鮫人脂膏所點(diǎn)燃的長明燈萬年不熄,那始皇帝地宮中的燈便是用此法點(diǎn)燃的。”
此前沈魚未曾聽過這事,剛聽得心中便是怒不可遏,“可惡!宋淵!你告訴我那皇帝墳頭在哪?竟敢害我族人性命來點(diǎn)長明燈?我要把他掘地三尺,鞭尸示眾。”沈魚說罷便按劍而起。
宋淵見了忙扯住她袖子,“姐姐且慢,這不過……不過是個傳說。且始皇帝地宮所在素來無人知曉。我同你說這事不過是想告訴你,于世人眼中鮫人通身是寶。你若碰上外人,萬不可以再輕易掉淚,予人知曉你的真身。”
沈魚聞言,知道宋淵一心關(guān)懷自己,便笑道:“我不耐煩撿珍珠已是多年未曾掉淚。我以后自會多加小心。”她說罷頓了頓,才道:“宋淵,多謝你。”
注釋
[1]出自干寶《搜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