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跨文化對話(第46輯)作者名: 樂黛云等主編本章字數: 4219字更新時間: 2023-09-22 16:36:45
孔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
——世界孔子學院日汪德邁訪談錄3
〔法〕汪德邁 〔法〕陳力川 撰 周春悅 譯 〔法〕陳力川 校
摘 要:在當今時代討論孔子,要看到他對中國文化和讓世界了解中國文化的貢獻:他是人類文明史中的一位文化的創始人,而非宗教的創始人。孔子所創建的儒學的貢獻要在兩種典型的中國價值觀中尋找:一種是“仁”,即人類的德行,這是孔子學說的核心;另一種是“天人合一”,孔子的學說將其作為所有政治經濟實踐活動的理由。孔子思想還有一個核心價值近年來在中國被重新發現,這就是和諧的思想。“和諧”代表了孔子對人類共同生活的理想,可以被看作社會凝聚力的同義詞。
關鍵詞:孔子 中國文化 仁 天人合一 和諧
陳力川:您如何看待孔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
汪德邁:在我看來,孔子做的最重要的事是改革他所處的時代——公元前6世紀——的中國政治制度。在這一點上,孔子扮演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創始者的角色。孔子整理了國家的典籍,并對其進行了系統的修訂(這一工作由他的弟子們最終完成),他編纂的《五經》后來成為中國文化的基石。在這之前,中國只有官方使用的文字,用以記載保存官方的檔案。中國文字是在此前五百年的殷商時代由占卜師創造的,用來記錄占卜的結果。正是在這個整理國家典籍的過程中(他堅稱這樣做是出于某種天命4),孔子前無古人地創造了個人而非官方寫作的典范。就這樣,他開辟了中國作家文學的歷史——此后,諸子百家紛紛著書立說,他因此成為諸子百家的第一位人物。我認為,他當之無愧于傳統所賦予他獨一無二的歷史地位,他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創始人,同時也是人類文明史中唯一一位文化的創始人,而非宗教的創始人。
陳力川:孔子的思想在當今世界能起什么作用?
汪德邁:孔子的行為在當時具有革命性,但很難說能在古代中國以外的地方成為類似革命的示范。不過我們可以這樣看,從前孔子為自己文化做出的典范對于我們在今天這個時代建立一個跨民族的文化,而不是民族文化,以適應后現代世界的全球化具有啟迪意義。今天的全球化僅僅建立在經濟層面,其中最重要的價值便是金錢,這令人難以接受。我們要記得,孔子投身仕途的原因便是他不能接受他那個時代出現的“富國強兵”的意識形態,這一思想腐蝕了周王朝,使其蛻變為戰國時代群雄爭霸的戰場,其結果便是建立了秦始皇遺臭萬年的極權主義政體。于是,在周王朝的晚期,我們看到了一場局部的全球化,它發生在地球中國的一端,但已經是只認武力與金錢的價值,而結局便是兩個半世紀的戰爭和繼之而來的半個世紀的獨裁專政。這三個世紀的政治悲劇就是拒絕接受孔子希冀的改革所付出的代價。事實上,孔子在他有生之年失敗了,在他的整個后半生被當權者視為異端,顛沛流離。他只是在后世——漢朝的時候——才獲得成功。當代世界范圍內的全球化不僅引發了1914—1918以及1939—1945年慘烈的世界大戰,還使今天的人類陷入前所未有的生態災難的威脅之中。顯然,全球化必須建立在能夠駕馭經濟價值的另一些價值,即人類文化的最高價值之上,這是所有文化都能夠認同,并具有跨文化意義的價值。
跨文化的建立并不是要在一種荒唐可笑的文化世界語中消除差異,相反,是要在多樣性的碰撞中,用一種批判性的審視眼光,深化每一種文化特有的價值。今天,信息技術的革命創造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好的條件。正如孔子改革的核心是獲得文字——這一當時全新的媒介,我們這個時代的跨文化革命的核心是通過精神的創造力駕馭多種新的交流工具,從廣播到電視,從報刊到社交網絡,從紙書到電子書。今天,借助于這些工具,所有的文化都可以相互交流,不同語言之間的翻譯也使交流變得更加流暢,然而,各種語言不能趨同,因為語言是文化獨特性的載體和衛士。一個中國的思想家、作家、藝術家要通過保護自己的語言來了解古老的歐洲文化和年輕的美國文化,反之亦然。剩下來要做的就是為了能夠達到這樣的認識高度,必須小心不要落入大眾傳媒的圈套,因為后者已經完全服從于其產品的商業化運作,源源不斷地生產著廉價的文化衍生品,打著鋪天蓋地的商業廣告,以及各種各樣的政治宣傳。我們需要的不是顛覆了官方對文字壟斷的孔子革命,而是需要思想大師的警鐘長鳴于耳,打破一切因循守舊的勢力,以及那些無聊的套話和庸俗的見解,為新的人文主義誕生于這個全球化的世界而發出真正有意義的吶喊,并讓這些聲音遠遠超脫于文化衍生品巨大消費市場的喧囂,讓每個人都能聽到。
陳力川:在您看來,孔子的哪些思想價值對建立新人文主義是至關重要的?
汪德邁:我認為儒學的貢獻要在兩種典型的中國價值觀中尋找,一種是“仁”,即人類的德行,這是孔子學說的核心,另一種是“天人合一”,孔子的學說將其作為所有政治經濟實踐活動的理由。
什么是儒家所說的德行呢?就是“父父、子子”,同樣,社會團體中的所有成員,每個人面對他人時,都應該以與自己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相對應的責任來行事。因此,“仁”的文化是一種與社會等級聯系在一起的義務文化,這跟西方與公民平等相聯系的權利文化相反。相反,但絲毫不矛盾:權利的平等不否認義務的分級,義務的分級也不否認權利的平等。但是偏重一種文化必然會削弱另一種文化。顯而易見,中國缺少的是權利文化,在這方面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然而在西方,愈演愈烈的個人主義將個人權利的平等與否認一切權威的平均主義相混淆,而這種極端的平等意識忽視了與父子所處的地位相對應的責任。
“仁”的社會道德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逐漸擴展為一種宇宙道德。王陽明(1472—1528)指出,正如“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在孟子看來,這便是“仁”的基因),同樣,見一株植物斷枝,見石塊或瓦片破碎也自然知惻隱,正所謂“雖小人之心,亦必有者,是乃根于天命之性”5。這種對自然的尊重和愛正是建立在“天人合一”的原則之上。此命題出自張載(1020—1077),新儒學的創始人之一,但是這種思想早在他之前的《易經》的宇宙思辨的系統論中就已經出現,其含義是人類生產活動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支配天地,而是與之配合。見于《周禮》最后一章,記述工業制造的儒家文獻《考工記》在引言中有下述文字:“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橘窬淮而北為枳……”這不僅與西方的生產本位主義背道而馳,簡直是處于兩個極端,后者宣稱人是大自然的主人,其依據是耶洛因(另譯“以利”,希伯來語,指造物主)在《創世紀》中說的,他“創造了人……并對人說:‘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的所有生物!’”
誠然,儒學貶低手工業者和商人的社會地位,過于反對生產本位主義,這使得中國一直沒有發生工業革命,盡管直至17世紀,中國在科學技術方面的進步完全不遜于西方。但此后的西方,在完全控制了大自然后,開始無限度地破壞自然,甚至到了威脅地球生存的地步。這便重新賦予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以緊迫的時代意義;然而遺憾的是,今天的中國步生產本位主義的后塵,全速追趕西方,自己都忘記了孔子的教誨。中國應該首先記取這一教誨,為世界做出榜樣。
陳力川:孔子思想還有一個核心價值近年來在中國被重新發現,這就是和諧的思想。“和諧”代表了孔子對人類共同生活的理想,盡管人類社會在任何時代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個人利益和他人利益的拉扯。在您看來,和諧的思想,在西方的政治倫理學詞匯中,是否可以被看作社會凝聚力的同義詞?
汪德邁:我認為您說得很有道理,和諧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價值觀,是儒學的精髓,值得為崇尚沖突的西方政治哲學借鑒,用以平衡其過激之處。孔子思想中的道德,即“仁”的理念根據社會團體中每個成員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和境況細致區分各自的義務。因此,在理想的狀態下,由禮儀嚴格規定的義務使和諧無處不在,而在西方,與中國古代秩序相對應的是由權利理論建立的法律秩序。禮儀的秩序和季節的轉換均建立在陰與陽的能動性之上,而陰與陽并不是對立的,而是相輔相成的原則:陰和陽互不排斥,此消彼長,互為補充。中國的禮儀對沖突深惡痛絕,因為沖突與陰和陽的運動規律相抵觸,因而阻礙進步。相反,在西方的權利社會中,沖突被當作進步的動力。為了捍衛爭取到的權利,社會斗爭的號角震耳欲聾,但聽不到和諧履行公民義務的聲音,這不僅因為缺乏演奏和諧樂曲的禮儀,而且由于權利的體系使義務失去了道德的光輝,剝奪了其道德屬性,將其變成“法定義務”,僅僅是權利的反面,消極的權利。這一體系的構建是為了在利益的競爭中保持積極權利和消極權利的平衡,將競爭控制在一定范圍內。但是競爭從根本上來說就是沖突性的,而沖突被用來激勵進步。
陳力川:人們常常將孔子與儒學混淆。儒家學說在兩千年間被當作帝制的意識形態工具,長期以來被視為奴役和順從的代名詞。如何在被工具化的儒學之外恢復孔子思想的本來面目呢?
汪德邁:我在前面說過,孔子本人未能讓他那個時代的當權者采納他的思想。他的思想是到了公元前136年才被正式實行,在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年)的影響下,漢武帝在培養官僚候選人的太學中建立了由博士講授儒家五經的制度,同時廢黜了其他諸子的學說。從此,儒學成為國家的正統思想。在整個中國帝制時代,儒學一直保持著統治地位,直到1911年,它已經因統治者的濫用而變得面目全非。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君主政體墮落成為專制暴政,其中最具中國特性的便是以“仁”為核心的儒家人文主義淪為黑社會式的人際關系。
這并不意味著儒學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理論,只是它的真實性并沒有能夠按照其創始者的表述,或者后來重要的繼承者所發展的那樣昭然于世,只能靠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斷地努力,去偽存真。這就需要對儒學在每個階段的演變及其產生的影響進行研究。我想到了日本著名的漢學家仁井田陞(1904—1966)對中國法律史的研究,他的研究揭示了在中國,不見于官方體制的私法是如何在被官僚貶低的商業和手工業領域得到非正式發展,其復雜程度不亞于西方法律體系。仁井田陞還揭示了在刑法領域,古代實行的五刑是如何被漢朝的儒家所廢除,在中世紀,中國的刑罰遠沒有在歐洲那么嚴酷。中國刑法中最殘忍的酷刑——凌遲,是在野蠻的元朝(1206—1368)時期由蒙古人引進刑法法典的。
陳力川:作為結束,我想知道您對孔子學院有什么祝愿?
汪德邁:我祝愿孔子學院能夠完成它們的使命,使外界更廣泛、更深入地了解中國文化,首先是漢語,因為所有文化的根基都是承載它們的語言。我本人有幸終生以漢語為職業,且從事的完全不是與政治相關的外交或經濟職業,而是受法國憲法保護的非政治化的教師職業,這是出于我對中國文化的崇拜和熱愛,雖然它不是我的母語文化,但卻是我的母語文化帶給我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