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把兜里的五枚銀幣歸于錢袋，李維還能聽見虛空以外、頗有些“委屈”的絮絮叨叨。

大抵是在說“為什么不給吾吃黑氣，為什么讓吾吃爛肉”之類的抱怨。

李維有些歉意地對著無人的虛空摘帽示意，畢竟想要短時間清理“作案現場”...

只能在簡短的用餐祭式后，委屈挑食的“舌頭大人”了。

頂著耳畔低語，走出先前極其熱鬧、此刻死一般寂靜的1101號后，李維還很細節地隨手關門。

后半夜的敦克街寂黯幽邃，只有那些信徒更多、收成更好的教堂里才會奢侈地徹夜點燈。

火光透過窗戶，映在長街的青石板路面上，如同細長面條撒上了些芝麻。

然而此刻的李維無心賞景與夜宵，忙碌的前半夜雖然畫上句號，但后半夜還有棘手的事在等著他，比如懷里的“喬治婭”和那塊邪樹之心。

緊了緊腋下用夾克包裹的兩塊木頭，李維關門后正待沿著街道陰影離去，腳步卻忽然頓住。

長街對面，與1101號民宅遙遙相望的、貼有封條的某扇大門。

那座前陣子被李維一命通關的伊西斯禮拜教堂門前，居然有道眼熟的身影。

那身常見于修士的樸素長袍，以及寬大、遮住眉眼的灰色氈帽，身影輪廓模糊發虛，在夜色下顯得極不真切。

執鞭者先生？

李維忽然記起那天從教堂出來，這件眼熟的長袍好像就站在1101號門口...隔街暗中觀察來著...

看來，這位曾被“幻+”具現的執鞭者，似乎與伊西斯教淵源頗深吶。

琢磨了一會兒，跺腳將膝彎堆積的秋褲順了下去，李維竟然就這樣，徑直的大步走向街對面。

“都凌晨一點了...哎...真麻煩?！?

雖然說服挑食的“舌頭大人”會很麻煩，但李維并不習慣留著麻煩過夜。

緊接著，李維的腳步第二次頓住。

距離他邁出人行道、踏上馬路僅差一步時，那道長袍身影卻又消失不見了。

目光所及之處，斑駁木門、銅銹包邊，風化的磚墻...

仿佛一切都在對李維誠懇地解釋：這里哪有什么人啊，你應該是眼花了。

李維的眉頭一挑，罕見地露出了些許遲疑表情。

他明明感受到對方帽檐下、那一瞬間的目光審視。

在自己抬腳之后，那位執鞭者先生居然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如同丟幀的幻燈片一般，沒有任何淡去的痕跡，而是瞬間切換到無人場景。

哪怕是李維具有特殊洞察能力的雙眸，也捕捉不到絲毫端倪。

就這樣，李維靜立在馬路對面，沉默且耐心地審視著對面那片空間。

直到遠處的鐘樓接連兩聲后，李維緊了緊領口，埋著頭轉向敦克街的盡頭。

“兩點了...哎...真麻煩。”

不能察覺對方隱匿、或者說是逃竄的手段，李維并沒有逮住對方的十足把握。

希望這個“麻煩”有自知之明，好自為之吧。

人影遠去，敦克街徹底安靜下來。

直到遙遠的鐘樓第三次有氣無力的呻吟。

某道纖瘦身影從敦克街的盡頭又走了回來，繼續隔街相望。

鐘樓，第四聲。

狡猾的老鼠。

李維轉身，真正消失在黑夜里。

遙遙觀望這場貓鼠游戲的鐘樓似乎來了興致，“當當”連敲五聲后，卻沒等來李維再一次的去而復返。

敦克街的聲音逐漸豐富起來，報紙、窗欞、鴿子...

生機在街道蘇醒，包括伊西斯禮拜教堂前的那片空氣。

像是油滴淋在水面那般，空氣的斑斕色彩逐漸浮現，繪成一道栩栩如生的人影。

“愚信的倔牛...”

從暗處現身的狄倫斯揉了揉凍僵的臉，這才逐漸感覺到熱意的回流。

他望向李維離去的方向，心里不禁泛起嘀咕。

出于今晚行蹤的保密性，他得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比如被某個凌晨還在敦克街游蕩的愚信徒給纏上...畢竟自己可不是什么伊西斯的傳教者，而是送伊西斯上路的行刑人。

只是在狄倫斯的神術洞察下，這位愚信徒先生，似乎還是個位階不低的術士。

“知道的越多，確實越容易被神棍騙...還是回去守著你那位夫人好好過日子吧?！?

狄倫斯心底吐槽，絲毫不忌諱自身本就是萊茵帝國第二號、未來可能會加冕為頭號神棍的身份。

哎，這個身份有什么好的，純純的牛馬勞碌命..

狄倫斯摸出煙盒和從萊茲老師那順來的打火機，猶豫片刻又揣了回去。

他目光在對面1101號、也就是前陣子自己一命通關的邪教窩點。

自術士協會遞來的消息：伊西斯教堂前近日被舉報查封，但敦克街還殘留著伊西斯余孽的氣息，這些老鼠似乎躲得很深...

何止是很深吶...變異了都。

收到消息的狄倫斯故地重游，摸進了上次未曾涉足的教堂內部，這才發現先前遺漏的重要細節。

掏出那本記滿“受害神”名單的羊皮小書，狄倫斯翻到“里特·哈爾斯”——也就是魂歸他手的那名主教先生。

書頁的底部，繪制著來自普渡山絕密繪本所記載、圣歷324年安地列港都發現的伊西斯神格紋路。

竟然與身后教堂屋頂上所繪制的繁復壁畫，截然不同。

當然，截然不同是夸張說法，事實上羊皮小書與壁畫記錄的神格紋路幾乎一致，只在某些回環往復的關鍵細節描繪上存在差異。

但在熟讀某本神祇語言學報告、并通過普渡山圖書館補充知識體系的狄倫斯眼中，這代表著神性的扭轉、甚至扭曲。

用通俗的話講，不同“神明”的神格紋路，是和祭語一樣重要的傳達方式，可以等同于該神的“方言”...

所以，這位伊西斯神在孤兒院慘案后的三十五年內，連“口音”都變了？

但那株神樹投影的造型，卻又符合圖書館的記載描述。

那只能是更改神性了啊...

以狄倫斯遍讀典藏的記憶來說，神性變更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伊西斯神蛻變了，完全晉升為另一位神明...但縱觀整個倫薩大陸，有記載的神明蛻變只有七十年前那次，當神圣變為荊棘時...

咳咳，狄倫斯趕緊把這個來自某本禁書的禁忌甩出腦袋，繼續回歸理性地推理。

其二，那只能是伊西斯神臣服于了另一位神明，接受了對方的神格烙印，進而變種...

狄倫斯更相信是后者。

所以，伊西斯神死灰復燃，背后黑神手...又是哪位呢？

秋霜涂著晨曦，不知不覺爬滿了狄倫斯的帽頂、肩頭，天色亮起。

狄倫斯胡亂拍打了幾下肩頭，裹緊長袍正待順著巷道離去。

一輛低調的馬車緩緩行至他的身前。

車門打開，黑色長袍的下擺自車廂探出。

緊接著是筆直修長的雙腿。

隨后是上半身那隱藏在寬松修士長袍下的、沉甸甸的信仰與虔誠。

出場動畫的最后，一張令人驚艷、生不起褻瀆之意的面容從車廂里浮現，逐漸清晰。

狄倫斯如同被貓捉住的老鼠一般，呆愣原地。

“如見圣光。”

這位修士裝扮、卻形如魅魔般的女人走下馬車，雙手捧于胸前，虔誠行禮。

“尊敬的教子殿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