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六十的老杰里,曾經兩次獻出過自己的虔誠。
出生在下城區的他,自幼便跟隨單親紡工母親流轉于各個手工作坊間。
老杰里...那時應該還是小杰里,并沒有學會母親的自強品質。
少年起,他就跟著作坊街區的那群孤兒同伴廝混,在圣瑪麗大教區里做一名“信徒獵人”。
哪家教會給的雞蛋和面包多,他就信奉哪家,以期用這種方式貼補家用、緩解母親的勞碌。
當母親“失足”溺死于某座染缸后,小杰里這才發現自己失去了一切,包括同伴、信仰和雞蛋面包。
他沿著敦克街,從大教區的東邊一路磕頭到西邊,甚至連一副棺槨的銀幣都湊不齊。
直到某位做完禮拜路過的染坊女主人,對他施以援手。
那天傍晚,小杰里第一次獻出自己的虔誠。
并用換來的錢幣將染得通紅的母親下葬,緊接著洗心革面,在那位染坊女主人的作坊里安定下來。
母親關于“自強”的遺傳姍姍來遲,小杰里逐漸成為作坊里忠實的長工兼仆人。
那些年里,他看著染坊女主人誕下一女,看著那個小女兒的棕發逐漸卷曲,就和她母親一樣。
直至某夜,作為虔誠寄托的染坊女主人“失足”溺死于染缸,沉默的杰里只能繼續在陰影里守護著那位小主人。
再往后,小主人長大成人,嫁往某位軍署高官的府邸。
老仆人也處心積慮,成為安德烈府的管家,兢兢業業十多年。
“可誰又能知道,那竟是煉獄啊...那頭該死的肥豬,居然對夫人做出...”
門口的老管家下巴哆嗦著,將腦子里閃過的畫面捏成團,扔進記憶深處。
直至某天,從天而降的神秘司鐸大人接受了他第二次獻出的虔誠,并賜予他傳教伊西斯神的司職。
那是力量、是神徑,也是將夫人永遠留在身邊庇護的唯一出路...
在司鐸的授意下,先是哈斯少爺,然后是夫人...
明明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某個可惡的家伙出現...
杰里直勾勾盯著起身的李維,嗓音扭曲道:“所以你不懂,根本什么都不懂....無所謂了,總之膽敢阻礙我解脫夫人的...只有死路。”
手中伊西斯教的專屬手印不斷自他身體抽取力量。
那道蘊含命令的波動像透明提線般,死死扯拽著木傀的軀干。
“喬治婭,殺了他!”杰里催促道。
“我...”
身體與意志的對抗讓“喬治婭”經受著撕裂般的煎熬,內心的毀滅欲望在旨意的加持下欲燃愈烈。
然而眼前這個應該是醫生的家伙,從語氣到氣場上卻又隱隱透露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尤其是先前明顯出自對方手段的“爸爸”和“皮帶”...
“喬治婭”陷入恐懼與欲望的撕扯中,但這煎熬并未持續太久。
一件羊皮外套蒙在了它的頭上,瞬間隔絕了包括旨意與提線在內的一切。
“請不要介意,但這應該會讓你好受一些。”
李維牽引著腦海那顆巫獸詭齒,將些許氣息附著在夾克之上,果然阻絕了那株投影之樹的干擾。
“見鬼,你對喬治婭做了什么?”
感受到旨意與控制絲線悉數斷絕,老杰里的指腹都快掐出血了,被外套蒙著的木傀依舊呆呆站著。
“還是猜猜我會對你做什么吧。”
李維解開內襯袖口的紐扣,確保稍后不會束手束腳。
“哼...雖然我那個愚蠢的教眾未能留下靈魂殘片與有用信息,但你再厲害也不過是三階的術士...”
老杰里色厲內荏,身后的樹冠瞬間膨脹了一大圈:“凡人,豈敢與神明競暉!”
數根藤蔓沿著枝椏爬行、觸地,眼見形形色色的木傀輪廓接連出現。
基本都是些...孩子,大大小小的,孩子。
“嗐,我忽然覺得讓你死于自己的恐怖記憶,有些太過仁慈了?!?
李維將手心里的銀質陀螺又放回兜里,小拇指塞進耳孔,向內掏著。
直到指尖似乎碰觸到精神海里的那枚巫獸詭齒。
呲——
仿佛點燃引線一般,整片精神海嘭然、翻騰,如同在本位次元點起耀眼的明燈。
隨后是遙遠次元傳來的無數道惡意、呢喃、詛咒應召而來,憑空倒灌出一條濃郁的猩紅血河,將李維團團圍住。
血團膨脹、擴張,凝成實質...
“你你...你不是術士...不,你不是人類!”
老杰里發力泛白的手指僵住,瞳孔先是緊縮,又被震撼給撐滿。
作為相距落基山脈最近的城市,戈坦市民們多少對洛基山里的那些詭異巫獸有一定了解。
沒人會覺得這團陰影還是人類。
眼前這逐漸成型、接近三米的龐然身影將老杰里、甚至連帶他身后的那顆巨樹給嚴實遮住。
隱約可以看出獸頭人身的輪廓,兩抹燒得火紅的炭塊自黑影頂部亮起。
其上紅、黃相間的瞳環聚合出一道寂滅心魄的無形目光,砸在了老杰里砰砰直跳的心臟上。
“邪...邪物,你是卡妙蠻子..”
老杰里直到此刻才有些慌神,驅使“喬治婭”木傀的出現,已然抽空了他的精神力。
方才大范圍發動的木傀具現,更是在透支伊西斯神投影的本源魂力。
此時的他,可沒有把握再去對付一只危險程度正無限攀升的詭異巨獸。
“老實說,以往我最多不開心,但很少有生氣的時候?!?
李維化作的獸影抬頭,看著綴在枝椏上、因老杰里震驚而暫停具現的木傀胚子。
名為“憤怒”的情緒在李維心底冒了個尖兒。
“我看你家主神非常不順眼...但生氣傷肝,所以我必須要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釋放出來。”
那道獸影從腹中掏出一件巨物,借著巨樹的光澤,依稀可以分辨出是柄長斧。
老杰里真的慌神了,以至于那數枚木傀的具現儀式再難驅動。
并非是他不想,而是巨樹似乎在顫栗,不斷傳遞著“逃命”的情緒。
“怎么逃...”
老杰里絕望低喃,雖然作為一名沒什么戰斗技能的陰謀家,與以往那些礙事術士的作戰幾乎從無正面。
但連他都知道,把后背留給這樣的野獸...與自殺無異。
“不,我不能死...我要解脫夫人...”
雙眸的懼意在短暫的躊躇后,突然發瘋一般燃起。
老杰里居然張嘴咬斷自己的雙手大拇指,殷殷血泉濺滿他癲狂的皺紋。
雙手、剩余八指折疊、扭曲,構成了一株盤結枯槁的血樹。
“明日未至,終滅將行!”
老杰里用盡力氣嘶吼出聲,身后顫抖的巨樹隨之一滯,那些木傀飛速微縮、魂力順著藤蔓被倒吸回去。
樹干肉眼可見的隆起,滲人的撕裂聲隨之而生,似乎什么邪惡與罪孽正在其內孕育...
咔——咔——
虬結的樹皮紛紛炸裂。
一道光潔的、僅帶有繁妙紋路的手臂自樹干中伸出,扒著缺口邊緣就要探出身來。
“司鐸大人...這就是您說的終末么..”
老杰里感受著體內流逝的生命力,生還的希望之火只能以目視的方式寄托于那株神樹...
然后,便被飛來一斧劈滅。
一道血污遍布、黑氣繚繞的深紅巨斧無聲而至,狠狠揮砍在了神樹上。
準確來講,是剁在了那只手臂上。
木屑翻飛間,綠色的漿液噴濺而出、淋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那獸影握著斧柄的手緩慢回拽、舉起,然后是第二斧、第三斧...
短短數秒,第不知多少斧...
樹旁的老杰里下顎已然脫臼麻木,心中計數的理智早就被砍得支離破碎...
這是...伐神啊...
無力感早已不足去形容老杰里此刻心緒,他的呼吸在數秒前就失控了。
“呼——”
持斧的巨影吁了口氣,直直腰笑道:“確實舒服多了?!?
老杰里已經說不出話了。
“先生...發生什么...”
倒是身后被外套蒙住的“喬治婭”有些害怕地低聲詢問。
目不視物的它只聽見沉悶砍剁聲驟起驟歇。
除此之外再無雜音,直到李維開口。
“小孩子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李維抹去手背上濺射的綠汁,目光從那攤碎爛一地的木屑上挪開,望向老杰里:“現在,應該猜到我要對你做什么了吧。”
巨斧高高立起,像一只血紅色的鐘擺,將時間一下又一下地推向了盡頭。
...
“時間過去那么久了...怎么還沒出來?”
敦克街1101號門口,望風的曼奇尼瑟瑟發抖。
時值零點,氣溫的驟降毫不講道理,這讓本以為可以抱著熱湯、麥芽酒度過溫暖秋夜的曼奇尼有些郁郁。
他咬了咬豁缺的門牙,干脆推門而入。
無論如何,那位長得像天使的先生必須皈依天堂,這關系到熱湯和酒。
然而進門摸黑沒走多久,一道朦朧影子在前面拐角出現。
曼奇尼不禁被嚇了一哆嗦,懷里的五枚銀幣差點抖落出去。
來者手中拈著一根火柴,但光線格外明亮,以至于曼奇尼在短暫適應后認出了這道黑影。
“是你...”
曼奇尼心里驚濤駭浪,他怎么一個人走出來了。
難不成那幾個家伙失手了?
還是說...沒遇上?
咽了咽口水,曼奇尼打算為同伴拖延些時間,嗓門有意地大了幾分:“哦,好心的先生,沒想到能在這兒遇上您!”
空蕩的走廊上,這道莫名的呼喊回蕩了好幾輪,被遠端的黑暗盡數吞噬。
李維抱著用外套裹起的木塊,回想起從里屋隔間出來時遇到的幾個家伙。
他嘴角發自內心地翹起:“你是在呼喚那些同伙嗎?”
“什...什么同伙?”曼奇尼有些心虛,門牙隨著急切的否認,而呼呼漏風。
“就是那三位男士,兩高一矮,矮的那個腿有點跛,最高的那個...”
李維絮絮叨叨講著那幾人的特征,曼奇尼的心卻沉到了谷底,仿佛邪神俯在他耳畔低語。
嘩啦啦啦——
就連懷里的五枚銀幣散落一地,曼奇尼都渾然未覺。
耐著性子講完那幾人的特征后,李維撿起五枚銀幣,揣回兜里。
“我收回不久前的話?!?
李維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長廊中格外晃眼。
“你的命,連五塊銀幣都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