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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潛流

己亥年歲尾的這場廢帝立儲絕非心血來潮,突然起意。其消息流布已久,早已超出政治圈層,不但在華外交官,對政事稍有關注的小民都已知曉。

此事近因在于戊戌年“圍園殺后”這一母子心結,其遠因甚至要上溯到甲午年皇上在師傅翁同龢等人鼓動下頭腦發熱,孤注一擲對日開戰這件事情上。其余波所及,遂開啟了庚子年這場大慘禍。其間更交織糾纏著權力貪欲、滿漢矛盾、新舊之爭、華夷之辨,還有重拾中央權力的雄心與地方督撫已然坐大的現實之間的沖突。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關系萬千重。

庚子事變后不久,時人就已看清了這一點。史官惲毓鼎就說:“甲午之喪師,戊戌之變故,己亥之建儲,庚子之義和團,名雖四事,實一貫相生,必知此而后可論十年之朝局。”

那就先回到一年多以前,1898年,按中國的干支紀年,是為戊戌年。

這年西歷9月,早已退居二線,在頤和園頤養天年的太后奔回紫禁城重新訓政,此時她的內心被憤怒和恐懼所支配。

憤怒的是,她的親外甥,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寶座的載湉小兒,自四歲入宮,二十三年以來,每天在自己身邊,恭敬地請安,當面叫自己“親爸爸”,背后竟然縱容康有為這幫亂臣賊子謀害自己,運動小臣袁世凱帶兵入京包圍自己住的頤和園,找什么大刀王五趁亂殺自己。

恐懼的是,她明白,時間是歷史最后的裁判。現在自己再強勢,皇上再無權,畢竟皇上年輕,自己要死在他前面。到時怎么清算歷史,自己能不能進愛新覺羅家的皇陵,這不都是皇上說了算嗎?

安撫憤怒,免于恐懼的唯一辦法是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廢了皇帝。

這個執念每日被憤怒和恐懼滋養,肆意生長,盤繞糾纏太后的內心。

太后的心事不難猜,政治中最不缺的就是揣摩上意,曲意逢迎。八月初六日(9月21日)太后重新訓政沒兩天,就有御史上密奏:“皇上得罪祖宗,當廢。”八月初十日,宮中下詔,說皇上自四月以來,身體越來越不好,療治不見起色。

一個數月以來勵精圖治、銳意改革的年輕人,幾天之內就被描述成了老病號。

九月初三日起,朝廷每日公布皇帝脈案,給世人的感覺像是在預告皇上駕崩的倒計時。

戲演得有點過,吃相未免難看,引起中外朝野躁動,謠言四起,太后有點慌。

此時太后最信任的人叫榮祿。榮祿的福晉是太后的閨蜜,天天入宮伺候;他一個女兒嫁給領班軍機大臣禮親王的兒子,一個女兒后來嫁給皇上的弟弟醇親王載灃,生下一子名溥儀,誰承想日后竟成為本朝的末代皇帝。光緒皇帝鬧變法胡折騰那一段時間,正因為拱衛京畿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是榮祿,太后才安心地在頤和園冷眼旁觀。太后收拾完皇上沒半個月,八月二十三日就召榮祿進京,授軍機大臣,并統管京城最主要的軍事力量武衛軍。榮祿隱然成為朝中梁柱。

太后需要榮祿的意見。這件大事如果要做,也得借他的手去操辦。

大內,單獨叫起,榮祿靜靜地跪在地上聽完了太后的想法。

他已早了解太后有此心思。但他不敢做。

他輕輕地挪動了下雙腿,以緩解長跪酸脹的感覺,腦子里飛快地思量如何回應。

他不認同皇帝的新政,實在過于急躁冒進,這個老邁的國家雖然千瘡百孔,弊病百出,但是一幫沒有實際經驗的漢人讀書人煽動一個血氣方剛的年少皇帝也成不了事。何況這幫小臣總視大臣們為顢頇無能,想一夜間取而代之,這也讓榮祿感到威脅。阻止年輕皇帝的蠻干,請太后重新訓政,讓大清重回大家熟悉的運行軌道,是整個官僚集團大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共識。所以發動政變這事榮祿敢干。即便如此,他也受到了壓力。政變之后洋人們把他歸于朝中守舊保守派的代表,康梁也在海外鼓動宣傳,把他和太后并列為中國革新進步的兩個攔路石。

現在要把事情做得再絕一些,幫著太后行廢立之事,恐怕就要得罪官僚集團內部的另一部分力量,并在道義上背負天下之惡名了。

“知所止”是做人的智慧,也是做官的智慧。

但是榮祿并不打算勸諫太后收回成命。

他之所以能夠得到太后牢固的信任,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從來不和太后發生正面的沖突,他更善于借用別人的意見來表達自己的想法,更愿意借用別人的手來推行自己所欲之事或者阻止自己所惡之事。所以在歷史的記錄中,榮祿有一個模糊的面容,外界對他的真實想法總是難以琢磨,后世的歷史學家也長期對他充滿了偏見與誤解。

面對太后的咨詢,他清了清嗓子,端正了一下儀態,以無比鄭重的態度回答:“朝廷不能獨立,賴眾力以維持之。疆臣服,斯天下莫敢議矣。臣請以私意先覘四方動靜,言太后將謁宗廟,為穆宗立后。然后行事未晚。”

這等大事,朝廷不怕有什么反對意見,但是現在地方督撫權重,重大決策,沒有他們的認同與執行,無法穩固。此事他們若不服,恐怕會起亂子。我先用私人意見逐一溝通。先只說太后將為同治皇帝立后。咱們一步步來。

太后同意照此辦理。

豈止榮祿,其實天下督撫也早知太后有此想法。

八月間,太后剛剛宣布重新訓政,重回一線主持工作,兩江總督劉坤一就上了一道奏折,叫作《太后訓政保護圣躬疏》。里面說“伏愿我皇太后、皇上慈孝相孚”,希望你們母子之間母慈子孝,互相維護,為天下表率,莫要鬧人倫慘劇。這封奏折是變法時的帝黨骨干張謇代擬的,算是打個預防針。劉坤一是湘軍出身,文人帶兵打仗那一撥老臣,資格老脾氣硬,敢于直言。

隨著這一次榮祿代表太后向督撫們征求意見,消息很快在更大的范圍內傳開了。

九月二十一日,長沙濕熱難耐的天氣已有幾許涼意,皮錫瑞正在家中接待來訪湖南按察使夏獻銘。皮本在江西經訓書院講學,因為被認為同情康有為學說而被朝廷勒令回原籍湖南。他是本朝的經學大家,名滿天下,為士林景仰。雖然朝廷的意思是將他“交地方官嚴加看管”,實際上湖南上層人物都是他的朋友,每天交際應酬,吟詩作賦,安逸得很。夏獻銘就是往來酬答的常客。這天夏請皮屏退下人,神秘而嚴肅地說道:“太后有廢立之意,榮中堂昨日發電給重要督撫試探。右帥得電當夜即復,云:‘慈圣訓政,臣民之福。而尊主庇民,全仗中堂主持。萬代瞻仰,在此一舉。’據報峴帥亦有電云:‘君臣之分當尊,夷夏之防當嚴。某之所以報國者在此,所以報公者亦在此!’”右帥即時任湖南巡撫陳寶箴,號右銘。峴帥即劉坤一,號峴莊。太平天國起事以來,總督、巡撫大都掛兵部尚書銜,故都稱某帥。

陳寶箴首先承認擁護太后訓政,其次把榮祿架在火上烤,你今日所做的,會成為你歷史地位的重要一筆,倫理綱常俱在,你自己掂量。

劉坤一這句“君臣之分當尊,夷夏之防當嚴。某之所以報國者在此,所以報公者亦在此!”在當時就不脛而走,被時人傳誦。從大義上,君臣綱常是王朝根基穩固的重要保證,如果皇位可以輕易動搖,那么窺覬之人必多,國家將陷入動蕩不安。從現實上看,此舉將面臨中外的各種責難,伴隨各種真真假假的政治傳言,所謂皇室內幕秘聞必將成為街談巷議之常事,皇室顏面何存?權威何在?這不只是為國家著想,也是為你榮祿著想。自古參與廢立之事的臣子,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欲行伊尹霍光之事”在后世已經成為對權臣最危險的指控,何況你還沒有伊尹霍光的德行。

榮祿既得劉坤一陳寶箴等各督撫復電,覺得言辭都頗激烈,直接回報易觸怒圣聽。不敢就此回奏,反復思量,拖延多日后方得一策。

太后素來相信陰陽小數,正陽門外有一關帝廟,不大,但相傳所供關帝神像為明熹宗手塑。京城官民車駕出城,都要入廟拈香,抽簽問吉兇。而地安門內有一瞽者,姓趙,人不知其名,都呼為趙瞎子,善梅花易數,京城旗人王公大臣,無不尊奉虔信。太后過去有事不能決斷時曾秘遣太監向趙瞎子問吉兇,此事自然為榮祿所知。于是派人到關帝廟求一簽,到趙瞎子處占一卦,帶在身邊入朝。這日太后又問:“外省復電怎么說?”榮祿回說:“外省復電久久不到,奴才時時念著這事。昨天去關帝廟求簽,不吉。又去趙瞎子處問卜,又不吉,頗以為憂。”太后急忙問:“都說些什么?”榮祿將簽和卦獻上,大意就是說亢龍有悔,不可妄動,動則不利。太后默然不語,然而兩大權威機構聯合發布負面意見,心中自然不能不受影響。過了兩日。榮祿才以各地復電進呈,太后廢立之意終于有了松動。但對反對的督撫們都記在了心中,找機會逐一收拾。

陳寶箴文官出身,沒什么根基,戊戌變法之中又表現積極,收拾來得最快。十月,有上諭:“湖南巡撫陳寶箴,以封疆大吏濫保匪人,實屬有負委任。陳寶箴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伊子吏部主事陳三立,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職。”父子盡罷。

所謂“濫保匪人”,是說戊戌政變后處斬的六君子中兩名軍機章京劉光第、楊銳即是陳所保薦。其實楊銳是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幕僚,也是他派在京城的坐探。只不過湖廣總督是湖南巡撫的上級,張不好出面保舉,讓陳出面而已。太后并非不知,不愿牽連張之洞而已。

太后對陳的處理決定本來更重,這次只是免職,據說是榮祿援手之故。但是陳寶箴并沒有等到東山再起的機會。太后一直對他懷恨在心,庚子年六月二十六日,京城形勢已極為緊張之時,太后仍不忘派江西巡撫松壽將回老家閑居的陳寶箴賜死。但是他有個好孫子,光大了陳氏門楣,比他本人做到大學士更有榮光,這孩子叫陳寅恪。

給各省督撫發“密”電后,太后的心思就瞞不住了。何況還有別的渠道泄露太后的想法。“中外之口”也已經不防了。

在外流亡的康有為對外國媒體信誓旦旦地聲稱,一直到他八月初五日逃離北京之前,皇上的身體都很健康。所謂吐血等純粹是反對變法的旗人造的謠,目的在于為謀弒預做準備。

1898年公歷10月22日,《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莫理循給在上海的同事蒲蘭德寫信,其中提到“光緒皇帝已被謀殺或將被謀殺,選定的繼承人是端王年方十歲的孫子”。

莫理循可能是西方在遠東最出名的記者,他在中國有廣泛的人脈,后來很得袁世凱信任,民國后被聘為總統府顧問。他留下的往來信件成為研究晚清及民國初年歷史的重要材料。正如劉坤一所預測的那樣,這里摻有謠言,比如皇帝被謀殺;也有錯誤,比如后來選定的大阿哥是端王的兒子,而不是孫子。但是,他準確地指出了“端王”。

光緒皇帝被認為有親英傾向,而太后被認為傾向于俄國,這次政變在英國眼中看來有俄國因素在背后推動,因而反應強烈,政變第二天英國艦隊就從威海衛駛往大沽口。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以半官方身份警告總理衙門,如果皇上在這次政局變化中死去,在國際上將產生對中國不利的后果。這次,他又向主管外交事務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慶王奕劻提出,派外國醫生確認皇上的健康,并簽署一份健康證明傳示各國使團。

這是一個十分過分的要求,不但是干涉內政,甚至是干涉皇室隱私。連竇納樂本人都認為“預料他們不會執行”。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總理衙門就通知竇納樂,接受此一建議。分析種種蛛絲馬跡,結合當時撲朔迷離的人事格局,此事大概率是由慶王奕劻所推動。他本人并不贊同廢帝一事,同榮祿一樣,他也在借他人之手去阻止此事的實現。大清的官場,在洋人看來,誰都唯唯諾諾,沒有主見。其實誰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小算盤。

不久之后的一天凌晨,法國醫生戴瑟維在意大利使館翻譯維西埃爾的陪同下進宮為光緒診治,準確地說是“體檢”。法國醫生提供的結論是,皇上有些小毛病,但是卻沒有什么危及生命、迫在眉睫的危險,無礙處理國家大政。這一報告原件現存布魯塞爾比利時外交部檔案館。

此乃釜底抽薪之計。在戊戌政變之后太后最憤怒的時候,要想廢掉光緒皇帝,不管是拉下皇位還是肉體消滅,看來都實現不了。

榮祿本人沒有提供任何推進此事的意見,太后不得不暫時停止進一步的行動。一場滔天大浪,無形中止于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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