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川河邊,數萬民夫在新任都水使者的指揮下,正忙碌地為大隋陛下的大軍建橋。
自從大軍越過星嶺,吐谷渾人再沒敢與大隋府兵交戰,一路潰逃。
楊廣站在浩川南岸一座高坡上,面色陰沉,望著浩川北邊起伏的山巒。后面隨侍的大臣知道陛下心情不好,都把頭低著看山坡上的螞蟻,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此番出征,他已經命將軍劉權把守住吐谷渾南下黨項的路,不再給伏允南逃的機會,逼得吐谷渾人只能北上。
誰想負責在浩川河為大軍造橋的都水使者黃亙如此無能,竟然數日無成。
延誤軍機,又惹怒了他這個皇帝陛下,自然有死無生!一怒之下,他將黃亙連同幾個督役一并斬了,重新任命了一個都水使,嚴令他三日內造好可供大軍通行的橋。
新任都水使吳正被高掛長桿的黃亙人頭嚇得日夜不休,也顧不得身臣人臣的儀態,整日里灰天土臉地在河邊督工,心中祈禱老天不要在此時刮大風,下大雨,讓他能順順利利地將橋建好,好保住自己的項上人頭!
今日已經是第三日,橋已經造好大半,眼看快要搭上對岸,對面竟然馳來一群吐谷渾人,對著河中放箭!
老吳顧不得躲避飛來的箭矢,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兩句:“完了!完了!”竟就此昏了過去!
楊廣本來看橋快要建成,正盤算著過河后如何布置軍隊,活捉伏允,見吐谷渾人竟有膽子回頭,立馬下令守在岸邊的右御衛射聲軍弓弩齊射,將馬上的吐谷渾人連人帶馬,射殺在對岸。
他看看方才亂作一團的民夫,已經在幾個督役的喝斥聲下重新開始建橋,吐谷渾人也不敢再來騷擾,臉色稍霽,傳詔諸軍將領前來議事。
龍麟閣三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不一時已經兄弟相稱。
薛舉年逾三旬,因為從軍時日不長,現在只是金城府的一個騎兵旅率。
他知道這兩人都是一夜沒有進食,腹中肯定饑餓,便找來一件寬大的長袍讓龍麟閣披在身上,帶了二人出了營帳去他的大帳用膳。
龍麟閣與謝映登雖然都是有傷在身,但傷勢都不是很重。只是當時殺脫了力,才會昏過去。
他倆跟著薛舉,一邊與薛舉閑談一邊四下打量,看那些大隋府兵訓練騎射砍殺之術。
薛舉看他二人的樣子,笑道:“龍兄弟武藝精湛,若是有意軍伍,可隨我一道回金城府。現在陛下有意武事,連年用兵,以龍兄弟的武藝,不在馬上取功名,著實可惜!”說著又看了一眼謝映登:“至于謝小兄弟,想來家里自有安排。我這河東薛家的遠房,卻是不敢替小兄弟隨意舉薦!”
謝家現在雖非百年前領袖江南那般風光,但也非一般世家可比。因此薛舉才有此言。
說話間,三人已進了薛舉大帳。
薛舉吩咐人上茶備飯,自己與龍麟閣和謝映登在一張小幾前盤腿而坐。
謝映登接著薛舉的話說道:“薛兄所言甚是,龍大哥的武藝確實厲害!若非如此,小弟怕是已經死于胡人刀下了。只是不知龍兄可有此意?”說完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至于我,明年才能束發,所以家父只讓我用心學藝,此時入仕,委實太早。”
龍麟閣聽他二人這么一說,心里也很是茫然。
他在山河堡一年來,雖說不上錦衣玉食,但也是逍遙快活,自由自在。
可是自己真要一直呆在山河堡么?
他又想起了堡中的那些人。他們因為百年前的動亂,避世山中。但其實過得并不算好。
薛堡主雖然有些狡黠,但從未禍害過堡中百姓,堡中也沒有什么稅役??杉幢闳绱耍ぶ邪傩招羷谝荒辏兆舆€是過得清貧,只能半農半獵。
此時他有心借薛舉和謝映登這兩個世家子弟的便利,為山河堡百姓在中原謀個安生舒適之所,又想起不知道什么時候,大隋就會到四處民變,戰亂不休……
如果那樣,不如還是讓他們隱居山中。雖然不能,卻也好過死于亂世……
他心里想著這些心事,臉上浮現憂色,一時愣怔。
薛舉見龍麟閣一直不說話,以為他自有前程,一時間面色尷尬。
謝映登雖然年紀比他小,但心思敏銳,善于察言觀色,猜到龍麟閣是想事情入了神。
他一拍龍麟閣的小臂,對薛舉笑道:“薛兄勿怪,龍大哥怕是神游物外了?!?
龍麟閣被謝映登一拍,回過神來,苦笑道:“多謝薛兄好意,是我心有顧慮?!彼焉胶颖さ氖虑榕c二人粗略一說,隱去了自己的來歷和大隋將亂的事,只是推說山河堡中的人不愿出山。至于山河堡的具體位置,他自然也不會說出。
謝映登與和薛舉沒想到當年縱橫南北的乞活軍后來躲進了山中,避世而居,而且后裔也一直隱居山中,一時都唏噓不已。
等飯菜上幾,早都餓得腹中鼓鳴的龍麟閣與謝映登二人,也不與薛舉客氣,舉箸便是一通狂吃。
因為他二人有傷在身,加上軍中禁酒,薛舉也就沒有給他們備酒。
吃完飯,三人繼續喝茶談話,聊到謝映登時,才知道這小子是要去西平郡觀戰。
謝映登是謝家嫡系,身負重振家族聲威的責任,自幼習文練武,研習兵法政略。如今雖然才十四歲,但已經算是小有所成。
今年夏天大隋皇帝陛下率文武后宮西巡隴右,他便推斷出大隋與吐谷渾將有一場大戰。于是他便向父親謝冰說要隨本家商隊去往河西游歷。
因為那商隊是謝家旁支經營,經常行走于河西隴右,謝冰便叮囑了一番,讓他去了。
等到了金城,謝映登卻一個人偷偷溜出城去,騎馬直奔祁連山。
他此番出行,為的是見識一下真正的戰陣殺伐,印證自己所學的兵書戰策!因此才想翻過祁連山,去往西平郡觀戰。哪知道路上遇到了打劫的胡人,才有后來的事。
龍麟閣聽了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子就是自己在武威城門遇上的那個姓謝的中的人的侄子?
白白凈凈,比自己稍低半尺的個頭,還有年齡,白馬,長槍……嗯,八成是了。
他把城門口的事情一說,謝映登面有慚色地笑道:“我那族叔向來謹小慎微,此番我若出事,想來要連累我族叔了。回去之后,我定將兩位兄長的大恩說與族叔知曉,讓他給二位兄長送一份大大的謝禮!”
龍薛二人聽了,都是哈哈大笑。
此后數日,龍麟閣與謝映登一直呆在薛舉軍中,身上的傷已經見好。
連日來,他與薛舉相互較技,彼此都為對方的身手折服。
薛舉是劉宋猛將薛安都的一支后人,他所練的方天畫戟也是家傳的武學,使起來盡是戰場殺招,霸道剛猛。配合薛舉的身長力雄,等閑人根本近不得他的身。昌去疾的力氣不遜于薛舉,招法上卻少了一分霸氣。
薛舉早知他二人身手了得,卻沒想到龍麟閣的長槊能比起自己的方天畫戟也是不遑多讓!不僅氣力上與自己相差無幾,招法更是精妙。他的長槊比起自己的大戟,雖然失之厚重,但狠辣刁鉆,速度極快!
至于謝映登,家傳的槍法也是凌厲無比,可惜他年紀尚幼,力氣還嫌不夠,未能將謝家槍法的威力全部使出。
謝映登連日來隨著薛舉麾下的百騎四下巡弋,過足了癮,又聽薛舉講起軍中演訓的事,心里好不暢快。
有了之前與吐谷渾人遭遇的事,謝映登也不再想著翻過祁連山去觀戰,每日里與兩位兄長較技暢談,已經讓他自覺大有長益。
這日,龍麟閣想想出來日久,身上的傷也已經好了,便想與薛舉告別,回山河堡,順便把樂不思歸的謝映登勸回去,免得他家中人憂心。
雖然謝映登已經傳了書信給家里,但總呆在薛舉軍中也不像話。這也就是薛舉在旅中威望甚高,下面的小兵沒有人去打小報告,要不然他二人連同薛舉肯定要被軍法給辦了。
龍麟閣與謝映登來到薛舉帳中,閑扯了兩句正要開口道別,帳外傳來一聲通報。
進來兩人,卻是薛舉麾下的一個隊正常仲興和一個風塵仆仆的傳令兵:“稟報薛旅率,郎將大人命薛旅率帶軍前往張掖郡城!”
薛舉聞言一愣:“可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那驛使顯然與薛舉熟識,他看了一眼帳中的龍謝二人,見薛舉沒有表示,語帶興奮地說道:“皇上親領大軍,已將吐谷渾人逼到了覆袁川一帶!如今四十萬大軍連營數百里,將吐谷渾軍四面圍住!今日接到軍令,我金城諸鷹揚府的越騎營須移防張掖一帶?!?
薛舉一聽仗要打完了,心中正有些失落,卻見旁邊龍麟閣忽得起身,急聲問道:“吐谷渾怎會逃往覆袁川?”
那驛使見他身纏裹傷的綁帶,薛舉又不避忌他,以為他也是軍中之人,便將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一說了。
原來大隋皇上親自率軍追擊吐谷渾,自長寧谷直至浩川。吐谷渾可汗伏允不敢迎戰,只能逃竄。
但此次皇帝親征,自然不會再讓吐谷渾南逃。
皇帝下令大隋觀德王楊雄自澆河道前出,陳兵數萬,守住西海東南;隋將劉權在破了吐谷渾都城伏俟城后也守住了西海以西南逃的路徑,伏允無奈之下,只能率領族人北逃。
大隋府兵因為皇帝親臨,士氣如虹,舍生忘死,吐谷渾卻是自去歲起便連連敗陣,失去了大半故土。因此軍中自上而下毫無戰意,自然被大隋府兵追著一路北逃。
待大隋府兵追過浩川,吐谷渾可汗伏允雖強令麾下兵將與大隋打了幾仗,但都是一觸即潰,根本攔不住隋軍,只能沒著祁連山,一路西逃!
薛舉與謝映登見龍麟閣一臉急色,知道必有緣由,只是那傳令的驛使還在帳中,也不好開口相詢。
謝映登向薛舉使了個眼色,走到龍麟閣身旁,暗暗拍了他一下。
薛舉自然知道謝映登的意思,他笑著對那驛使說:“薛某今日便拔營前往張掖,你自回去復命吧!”說完,向常仲興點點頭。
常仲興這幾天下來,也知道自家旅率與龍謝二人親厚。見龍麟閣神色有異,明白此時三人有事要談。
他一拉那驛使的胳膊,笑道:“走,我送兄弟出去,順便給兄弟帶個好東西!”說著,將那驛使拉出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