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生的故事:埃莉諾·羅斯福自傳
- (美)埃莉諾·羅斯福
- 7字
- 2023-09-19 11:44:35
第一卷
我的故事
第一章
童年記憶
我的母親(1)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她的父親、我的外祖父豪爾一生從未涉足生意,他的父母為他提供了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他在紐約市西37街11號有棟房子,又在哈德孫河上游距離蒂沃里5英里的地方建了一棟,那里是人稱“老法官”的利文斯頓(2)的地產。我外祖母的母親是利文斯頓家的小姐,所以我們家和利文斯頓家族、克拉克森家族以及德佩斯特家族都沾親帶故,哈德孫河路上上下下各式各樣的宅邸都是他們的房產。
我的外祖父豪爾最大的興趣是研究神學,他的藏書大多與宗教有關。我還是個孩子,所以這些書都無法吸引我,但我卻花了很多時間讀多雷寫的那本《多雷圣經畫廊》,讓我晚上可沒少做噩夢!
我的外祖母豪爾夫人本姓拉德洛,她長得非常漂亮,大家都當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還像小孩一樣寵著她。她嫁給我的外祖父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她一共生了七個孩子,但是她不用操心如何將他們撫養長大。外祖父從不對她說生意上的事,甚至連怎么寫支票也沒教給她。因此,當外祖父連遺言都沒留就離世之后,撫養六個未滿十七歲孩子的重任都落到了她的肩上,這是她完全始料未及的。
年齡最大的兩個孩子,我的母親和蒂茜身上已經展現出她們父親的教育理念。蒂茜的原名是伊麗莎白,她后來嫁給了斯坦利·莫蒂默。她們非常虔誠地信仰宗教,把心思全都放在外祖父認為適合女孩子做的事情上。他對她們要求嚴格。在鄉下,她們每天都要在背上背根棍子,彎曲雙肘夾住棍子的兩端,在家和大路之間來回走路,以糾正她們的儀態舉止。她們讀什么、寫什么、怎么樣表達自己的想法,這些外祖父全都嚴格把關,他讓她們始終堅持最高的行為準則。這樣教育的結果就是塑造了她們堅強的性格,對事情有著明確的是非判斷,讓她們符合傳統的審美模式,這也是擺在她們面前唯一適合淑女的教育模式。
忽然間,那只強壯的手不在了,家里的兩個男孩和兩個年齡小一些的女孩還都懵懂無知。一個平日里只被當作孩子寵著的女人,怎么可能突然間就擔起管教孩子的重擔呢?
聽人說,在外祖父去世后的前幾年,我母親成了全家的精神支柱,但是她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嫁給了我的父親。
紐約這個社會自視甚高,我的母親屬于這里。彼得·馬里那老頭經常舉辦單身派對,他的贊賞對很多年輕姑娘和小姐來說,代表著成功。他稱我母親為王后,拜倒在她的美貌和魅力之下,這對她來說很重要。
在那個社會中,你要對窮人友善,要有博愛之心,要協助醫院,為需要幫助的人獻出愛心。你只能接受特定的人發出的聚餐、跳舞一類的邀請,你就屬于那個圈子。你認真考慮孩子的教育問題,你和大家讀著同樣的書,你對好的文學作品了如指掌。總而言之,你符合傳統的審美標準。
我的父親埃利奧特·羅斯福英俊迷人,凡是和他接觸過的人都很喜歡他。父親的家世背景和成長經歷與我母親的全然不同。他天生身體羸弱,這一點可能他自己也一直很難接受。十五歲那年,因為生病,他從圣保羅中學休學,一年后去了得克薩斯。他和那里的邊境要塞麥卡維特堡的軍官們交朋友,和他們一起玩狩獵、偵察游戲,尋找印第安人。他喜歡這種生活,他其實是個天生的運動員、優秀的射手和騎手。我覺得這段經歷一定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影響。雖然疾病也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但生活中很多時候我們都要依靠那些內心力量的支撐。當他回到紐約的家時,明顯變得健康、強壯多了。
我父親還未滿二十一歲,祖父就去世了。那個時候,他的哥哥西奧多(3)戰勝了糾纏童年的哮喘,去哈佛大學讀書,后來成為美國總統。而他得到寬容的母親和兩個疼愛他的姐姐的許可,在繼承了自己那份遺產后就去環游世界了。他在印度逗留了很久,當時可沒幾個美國人會干這種事。
為了參加他妹妹科琳娜的婚禮,父親結束了旅行。科琳娜嫁給了他的朋友道格拉斯·羅賓遜。隨后他也娶了我的母親安娜·豪爾,但婚后的日子卻是有悲有喜。
他和我的母親彼此愛慕,但總是愛得含蓄矜持。我覺得這可能是他們各自的家庭背景大相徑庭。我父親的家庭很少關注社會,也很少關注諸如紐約街頭的報童以及謝菲爾醫生努力救治的跛子這類小人物。謝菲爾醫生是當時最有名的骨科醫生。
我父親的母親和他哥哥年輕的妻子愛麗絲·李相繼去世了。愛麗絲只留下了年幼的小愛麗絲安慰悲傷的父親,他還很年輕。我父親也深受喪母之痛。不過很快,就在1884年的10月,我出生了。根據大家的描述,我當時一定渾身皺巴巴的,比所有小孩都要難看,但是對我的父親來說,我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
我兩歲時依然是個嚴肅、靦腆的小孩,我敢說,即使是跳舞的時候我也從來不笑。我現在能記得的最早的事情,就是在一番盛裝打扮之后,去給一群紳士們跳舞。當我在他們面前跳起芭蕾時,他們會鼓掌大笑。最后,我的父親會把我抱起來高舉在空中。他活著的時候影響著我的生活,即使去世多年以后,依然是我生命中愛的源泉。
和父親在一起我真的開心極了。家里還留著那幅木版畫,畫上一個留著齊劉海的小女孩一臉嚴肅,抬著一根手指,滿臉告誡的神情。父親很喜歡這幅畫,還取名為《小內爾在訓誡埃利奧特》。我們在長島的亨普斯特德鎮上有一幢鄉間別墅,父親可以在那里打獵、玩馬球。他很喜歡小狗和馬,所以我們總是兩種都養。在那段日子里,除了工作和運動,他還打理著自己的生意,一家人過著忙碌而快樂的生活。他不僅是我的全部世界,周圍的人也都很喜歡他。
或許是因為他早些年生活壓力太大導致身體虛弱,現在進一步加重了,也或許是因為他摔斷腿以后反復接骨所帶來的傷痛,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緣故。父親開始酗酒,而我的母親、伯伯西奧多和姑姑們也開始替他感到憂心,直到1894年父親去世。
1890年的冬天,為了父親的健康、為了能夠戒酒,父母帶著我和弟弟去了意大利。我記得父親扮成船夫的模樣,帶著我去了威尼斯的運河,還和其他船夫一起唱歌,我真的非常開心。我喜歡他的嗓音,更喜歡他寵著我。狄更斯的《老古玩店》里有個小女孩叫小內爾,父親看過以后,就一直叫我“小內爾”。我在父親心中是最重要的,這一點我從未懷疑。
然而,他也會被我惹惱,尤其是當我缺少勇氣的時候,他會大失所望。但是很不幸,我常常讓他失望。我們去索倫托的時候,有人給了我一頭驢,讓我可以騎著走過那些美麗的道路。一天,大家邀請我一起出去,但是在過第一個陡坡的時候他們就摔倒了,嚇得我臉色蒼白,寧可在大路上待著。我依然記得父親那失望的語調,那些話語在我心中回蕩了很久。
我記得和父親一起去過維蘇威火山,我們還往里面扔了硬幣,最后拿回到手上的時候,硬幣都裹上了熔巖,在那之后還有著漫漫的旅途。我猜想途中應該遇到了很多問題,我現在唯一能記得的就是感覺非常疲憊,還要強忍著不能掉眼淚,不然父親會生氣。
我母親在臨近巴黎郊區的納伊找了所房子安頓下來,我們在那兒住了好幾個月,因為6月底母親就要生產了。父親去了療養院,他的姐姐安娜,也就是我們叫“拜伊”的姑媽陪著母親。他們決定把我送去女修道院學習法語,防止孩子出生時,我在一旁添亂。
女修道院的經歷可不怎么愉快。我當時還未滿六歲,我一定非常敏感,因為我總是想得到別人的喜愛和表揚,這可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長相平平又缺乏教養。我知道母親因為我長得不好看而感到困擾,小孩子總是可以覺察到這些事。雖然她努力想把我撫養好,希望我很有家教,以此來彌補我相貌的不足,但是她的努力卻讓我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缺點。
修道院里和我同齡的孩子們,都對我這個既不會講她們的語言,也不信仰她們宗教的女生沒多大興趣。她們每個人都有一個神龕,總是花心思把它裝扮的非常好看。我很想加入她們,但總是被排除在外,我只能一個人在四周都是圍墻的花園里閑逛。
最終,我成了誘惑的犧牲品。有個女孩吞了硬幣,所有人都對她格外關注,她成了大家的興趣中心。我也想像她一樣吸引每個人的注意。一天我跑到一個姐妹那里,跟她說我吞了一枚硬幣。顯然我的伎倆一眼就被看穿了,她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母親。母親很丟臉地把我帶了回來。我現在能夠理解母親當時的感受了,因為我也成了母親,有一個會撒謊的孩子對一個母親來說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記得坐車回家的途中真是苦不堪言,比起無休止的責備,我更愿意被揍一頓。只要能不挨罵,我就會撒謊,但如果知道懲罰也不過是上床睡覺或者打屁股這種,我可能也會說出真相。
撒謊的習慣陪了我很多年。母親不理解為什么一個小孩會因為害怕而說謊。我也是到了沒什么可以感到害怕的年紀才改掉這個習慣。孩子出生后,父親回家了,雖然我很遺憾他讓大家都替他操心,但他是唯一沒把我當罪犯看的人!
我弟弟豪爾才幾周大的時候我們就乘船回家了,留父親一個人在法國的療養院。西奧多伯伯后來不得不去法國把他接回來。
那個冬天,沒有父親的陪伴。我在母親的房間里睡覺,母親晚上出門前都會打扮自己,我還記得我看到以后那種滿心激動的感覺。她是那么好看,不管裙子還是珠寶,任何屬于她的東西,只要能讓我摸一下,我都開心得不得了。
那些年的夏天,父親都在其他地方調養身體,所以我們大多數時候都和外祖母一起待在她在蒂沃里的房子里。這里后來成了我和弟弟豪爾的家。
父親把他的馬送給了我們一匹,是母親過去經常騎的那匹“老獵人”,我記得我也和母親一起騎過。還有一件事我記得更清楚,就是經常去拜訪姨奶奶拉德洛夫人,她的房子就在我們的旁邊,但是更靠近哈德孫河。因為那一片的房子都離得很遠,相互之間幾乎看不到。
拉德洛夫人非常干練自信,是操持家務的一把好手。我記得有一次,她開始檢查我的功課。可是我什么都不會讀!從第二天開始,一整個夏天,她都讓她的女伴瑪德琳給我上閱讀課。接著她又發現還有針線活、做飯,凡是女孩兒該會的我都不會。我覺得自己才只有六歲啊。
我猜母親被狠狠地批評了一通,因為從那以后,瑪德琳就常常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開始教我做針線活。
我還和母親一起睡,每天早上我都要向她背誦之前學過的《圣經·舊約》或是《圣經·新約》里的詩篇。真希望我現在還能記得那個夏天用心學過的所有東西。
有時我醒來,看到母親和她的姐妹們還沒睡,還在聊天。雖然很多都和我無關,但我還是懷著極大的興趣一直在聽。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懵懵懂懂的感覺,自己身邊好像都是些麻煩事。父親好像做錯了什么,但在我心中,父親是不會犯錯的。
如果大人們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在孩子內心掀起了怎樣的波瀾,我想他們應該會把事情解釋清楚,但是沒有人再對我說過什么。
在我七歲那年的秋天,我們搬回了紐約,房子是母親之前買的,已經裝修好了。我們住在東61街,和拜伊姑媽家只隔了兩個街區。她住在麥德遜大道和東62街那里。泰迪伯父的女兒小愛麗絲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撫養,那個冬天我們第一次真正熟悉起來。
她看起來長大了不少,還比以前聰明了,我很喜歡她,但是又有點兒怕她,即便是在我們都長大了,她成為白宮的“愛麗絲公主”之后依然如此。
那個冬天,我們和羅伯特·芒羅-弗格森成了朋友,這個年輕人被他哥哥從英格蘭送到這個新世界闖蕩。我父母認識他的哥哥羅納德(后來被封為諾瓦爾勛爵),拜伊姑媽也認識。他被帶進拜伊姑媽家,安排在道格拉斯·羅賓遜(4)的辦公室做事,后來他成了全家人的摯友。
母親總會在午后找點時間和我們三個待在一起。二弟埃利很喜歡母親,真羨慕他從來不會挨罵。小弟弟豪爾總是被叫做“喬西”,他太小了,除了安心坐在母親腿上,什么都不會。很奇怪,我感覺自己和他們三個之間被什么東西隔開了。母親帶孩子很努力,她會先讀一遍,再讓我讀給她聽;她會讓我背詩;她會先哄弟弟們睡覺后再哄我上床。我現在依然記得,自己站在弟弟們的房間門口,把手指放進嘴里。我能看到她眼中的神情,聽到她的聲音,她說:“奶奶,進來吧。”如果有客人在,她會朝客人解釋:“她是個有趣的孩子,很老派,所以我們經常叫她‘奶奶’”。我覺得很丟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忽然間,一切都變了!母親得了白喉,那時還沒有抗生素,我們三個被送到了其他地方。我去了教母亨利·帕里什夫人家,弟弟們送去了姨奶奶拉德洛夫人家,外祖母也離開家人前去照顧我的母親。雖然立刻派人去通知了父親,可是他遠在弗吉尼亞,回來得太晚了。那段時間白喉非常猖獗。
我記得當時站在窗戶旁邊,蘇茜表姐(帕里什夫人的女兒)突然告訴我說,母親去世了。那天是1892年12月7日。我完全不懂得死亡意味著什么,有一件事掃除了一切陰霾。父親回來了,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去世對他的打擊到底有多大。他那些年帶給母親的悲傷如今全然被希望破滅代替。母親把孩子留給了外祖母照顧。現在的父親,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希望。
最終我們被安排和外祖母豪爾夫人一起生活。我現在才意識到,外祖母家一定被我們搞得亂七八糟。兩個舅舅和兩個阿姨還在家里住,他們的溫柔體貼讓我無比驚訝,因為他們的言行舉止讓我們覺得自己不是外人。
我們被安頓好以后,父親來看我了,我記得我走進西37街一處房子一樓的書房。那里天花板很高,光線很暗,父親坐在一張很大的椅子上。他穿著一身黑,看起來非常傷心。他伸出雙臂把我抱到跟前。過了一會兒,父親開始說話,他向我解釋說母親走了,她曾是他的全世界,如今他只有我和兩個弟弟了,弟弟們還小,所以我和他必須相依為命。總有一天,我會再給他一個家,我們會一起旅游,一起做很多事,很多父親覺得開心有趣的事,這些將來一定都會實現。
很奇怪,在我心里總是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弟弟們當成我們的孩子,或是他覺得他們會去上學,然后變得獨立。
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有種感覺,父親會和我緊緊相依,總有一天,我們會有屬于自己的生活。他告訴我要經常給他寫信,要做一個乖孩子,不要闖禍,要好好學習,長大以后要成為他的驕傲,他一有時間就會回來看我。
父親走后,我獨自一人守著我們的秘密,努力適應新的生活。
兩個弟弟和瑪德琳睡在一起,我在他們房間外的走廊上支了張小床。我已經到了可以照顧自己的年紀,只是我的頭發得在晚上梳好。當然,必須得有人接送我上下課,而且不管我下午做什么,都得有人跟著。我有家庭女教師、法國女仆和德國女仆。我會走得很快,把她們都甩掉,她們總想和我說話,我只希望自己一個人沉浸在夢里,在夢中我是女主角,父親是男主角。只要我一上床或者早晨一睜眼,我就會回到夢里,我走路或者有人煩我的時候也是如此。
雖然我身體很好,但是一到冬天就時不時喉嚨痛、扁桃體發炎,所以規定我每天早上都要洗冷水澡,我該如何逃過這些冷水澡!瑪德琳不會總跟著我,所以沒人監督的時候,我就往洗澡水里加更多的熱水。
外祖母非常重視教育,所以我必須要學法語,父親又希望我能懂音樂。我到十八歲才開始學習音樂,但是之前根本沒有人訓練過我的耳朵!一直到聽了普茜阿姨彈琴,我才懂得體會音樂所傳達的情感。普茜阿姨是那么可愛迷人,聽她彈琴是我童年又一件難忘的開心事。
我或許有當歌手的潛質。我發現歌手總能給大家帶來快樂,當然更重要的是,會博得關注和喜愛!這是我童年夢寐以求的,因為我很清楚,在我身上沒有什么可以吸引大家關注或喜愛的東西。
現在回過頭來看37街那棟房子里的生活,我才發現那段在紐約的日子是多么與眾不同,連房子和街道也是。那里有很多很氣派很漂亮的房子,大多都在第五大道上。麥迪遜廣場依然都是住宅區,第14街到第23街是商業區。
街上沒有汽車,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馬匹和靈便的馬車。第五大道上主要是馬拉的大車,馬拉的小車則在其他大道以及橫穿的街道上。出租馬車和雙輪雙座馬車就是當時的出租車。
我們那座老式的褐砂石房子和街上其他房子一樣,非常氣派舒適,有高高的天花板,陰暗的地下室,還有擁擠的仆人宿舍,那里既是他們的住處也是工作的地方,今天任何一個有尊嚴的人恐怕都無法忍受這樣的條件。洗衣房有一扇小窗開向后院,當然我們沒有電燈,只有瓦斯,那個年代有瓦斯就已經很先進了。
仆人們住的房間通風不暢,沒有像樣的家具。他們的廁所在地下室,所以在那間狹小的臥室里,每個人都有一個洗臉盆和一個儲水的陶罐。
我們家有廚師、男管家、女仆和洗衣女工各一名,女仆還要同時侍奉我的小阿姨們。家里還有外祖母、普茜阿姨、莫德阿姨、瓦利舅舅和埃迪舅舅。莫德阿姨在我們來之前一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瓦利是大舅舅,還有不經常在家的埃迪舅舅,應該比瓦利舅舅小兩三歲。埃迪舅舅一直在到處旅游,在我的記憶中,他去過遙遠的非洲。
我和兩個弟弟以及他們的保姆住進了這棟房子。
雖然我現在覺得外祖母當年依然非常年輕,但是當時她在我眼中非常蒼老。她幾乎一直待在自己的臥室里,有客人拜訪時,她才會下樓會客。用藍色綢緞罩著鍍金家具的客廳成了外祖母見客人的地方,因為書房被她的女兒們占用了。書房是一間很大的前廳,那里放著一架鋼琴,臨街一側開有一扇大圓肚窗,這讓房間的采光非常好。
房子后面新建了餐廳,側面有三扇窗戶,所以餐廳很亮堂。再后面是男管家維克托的儲藏室,他對我很好,教我怎樣洗盤子、擦盤子,雖然盤子摔碎時他會很不高興,我在那塊地方度過了很多時光。有時候我很不討人喜歡,沒吃晚飯就被送去睡覺,維克托或是女仆凱蒂就會偷偷給我帶些吃的。
外祖母這些年改變了很多。她對自己的兒女傾注了滿滿的愛,但是管教孩子一直是外祖父的責任。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依然扮演著慈母的角色,但是不久她便發現,四個孩子她一個都管不了。現在孫子也由她照顧著,所以她決定一定要嚴加管教,不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溺愛。拒絕要比答應更容易說出口,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家教下長大的。
回想起小時候,我總是害怕很多事:怕黑、怕惹別人生氣、怕失敗。我總要先克服內心的恐懼才能做成某件事。十三歲時發生的一件事,讓我至今記憶猶新。普茜阿姨生病了,喉嚨痛,非常嚴重,她喜歡指使我替她做事,這讓我覺得非常榮幸。有天晚上她叫我,四周漆黑一片,我只能摸索著去她房間。她問我能不能幫她去地下室從冰箱里取些冰塊。這意味著我要走下三層臺階,而且在最后一層臺階那兒還要關上門,獨自一個人待在地下室,在黑暗中找到放在后院的冰箱!
雖然我的雙腿不停地打戰,但是在不敢去和因為害怕而不能照顧生病的普茜之間,我別無選擇。我拿回了冰塊,這再一次證明,對小孩子來說,沒有什么比向身邊人證明自己有用更重要的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周圍的人總在經受這樣那樣的苦難。在我五六歲時,父親曾帶我去一家報童之家準備感恩節晚餐。伯父西奧多·羅斯福創辦了很多報童之家,他還在“兒童援助協會”當了很多年董事。父親跟我解釋說,這些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們大都無家可歸,只能住在空地上搭建的木棚里、別人家門前的走廊、公共建筑或其他能夠棲身的地方,但是他們都很獨立,能夠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每年圣誕節,外祖母都會帶我去幫研究生醫院的兒童病房裝扮圣誕樹。她非常熱衷這類慈善活動。
格雷西姨祖母則會帶我們去整形醫院。這家醫院是由祖父提供醫療器材,幫助牛頓·謝弗醫生創辦的,祖父一家都對這家醫院投入了很大精力。我在那里看到很多幼小的孩子身上都打著石膏或夾板,有些保持奇怪的姿勢躺了好幾個月。我對他們尤其感興趣,因為我自己就有脊柱側彎,有時候會穿鋼制的支架,真的非常難受,還不能彎腰。
瓦利舅舅是一名網球冠軍,在紐約很受歡迎,哪怕是過圣誕節他也要忙著比賽。不過即便如此,他也會帶我去紐約城一個叫“地獄廚房”的地方,幫那里的孩子裝扮圣誕樹。這里多年來一直是紐約最貧窮困苦的地方。我還和莫德阿姨、普茜阿姨一起在包厘街救濟所唱贊美詩。這些經歷讓我不得不承認,我們富足的生活和那些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雖然父親很少和我們待在一起,但是他卻成了我這段時期生活的全部。我總是下意識地期盼著他的到來。雖然他來期不定,也很少事先捎口信,但是只要父親一進門,即便我在房間里也能立馬聽出他的聲音,我的房間和大門可是隔著兩層長長的樓梯。走下樓實在是太慢了,我便順著樓梯的護欄滑下去,通常父親才剛摘掉帽子,我就已經撲到他懷里了。
父親每次都會給我們帶禮物,更別說圣誕節這樣的大日子了。有一年的圣誕節至今仍歷歷在目,因為我收到了兩只襪子,一只是外祖母送的,另一只是當時還在紐約的父親在圣誕節那天早上帶給我的。
母親去世后的那個冬季,又發生了一件事讓父親心力交瘁。二弟埃利自從母親走后一直病怏怏的,他和小弟弟喬西都得了猩紅熱,于是我被送到蘇茜表姐家,當然,我也被隔離了。
喬西的病情穩定,身體逐漸好轉,但是埃利卻惡化成白喉,最終離世。父親有時會過來帶我出去,但是弟弟們的事情對他來說打擊太大,以致他和我在一起時也總是憂心忡忡。
1894年8月14日,就在我十歲生日前夕,有消息傳來說父親去世了。雖然我的阿姨們也是這么告訴我的,但是我絕不相信,我哭了很久,睡覺的時候還在哭,最后哭著睡著了。然而第二天醒來又像往常一樣活在我的幻想中。
外祖母決定不讓我們這些孩子參加葬禮,因此死亡對我來說依然是虛無縹緲的。從那時開始,我心里明白,父親死了,但是我心里和他更親近了,可能比他在世時還要親近。
我的父母都很喜歡讓我們多去拜訪格雷西姨祖母,她深受侄孫侄孫女們的喜愛。我現在仍記得,格雷西姨祖母雖然身高中等,身形纖瘦,但是看起來總是那么美麗優雅。當時女士們都穿那種上有束胸、下有圓擺的拖地連衣裙,但我依稀記得,格雷西姨祖母經常穿一件緊身胸衣,胸衣的背部是正常高度,胸前是方形領口,脖子周圍還有白色的蕾絲或亞麻的褶邊做裝飾。
她給我們講故事時,雙手常常疊放在大腿上。雖然還是個小孩,但是我很喜歡觀察人們的手,我記得看著格雷西姨祖母的手時,真是賞心悅目。我的周六經常和這位和善可親的姨祖母一起度過。愛麗絲·羅斯福、泰迪·羅賓遜和我三個人最享受那段時光。
父親去世后,我就不允許出門和格雷西姨祖母一起過周六了。外祖母覺得我們應該盡可能待在家里。羅斯福家的親戚都很有活力,她可能擔心我們和他們走得太近,會管不住我們。
接下來的幾年對我來說平淡無奇。紐約進入冬季,我要去學校,還要去補習班,偶爾在周六下午,和一兩個小伙伴一起吃晚飯、玩一會兒,就當是娛樂了。外祖母想要把我打扮成小孩子的模樣,阿姨們卻覺得我應該穿符合我年紀的衣服,但是又不合身。我高高瘦瘦,又很害羞。我去上舞蹈課或參加聚會的時候,她們給我穿長度在膝蓋上面的小短裙,可是跟我同齡的女生大多穿長度到小腿肚的裙子。現在看來,當時我所有的衣服只會讓我覺得尷尬局促。
從11月1日到次年4月1日,不論氣溫高低,我一直穿著法蘭絨的衣服,從頭蓋到腳。當然,里面還穿了法蘭絨襯裙和黑色長筒襪。這得多熱啊!而且我還穿了系扣子或綁帶子的長靴,因為這樣可以讓腳踝變瘦。
夏天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都待在蒂沃里的房子里,只有一個保姆兼家庭教師陪著,其他人都不在。蒂沃里的夏天悶熱難耐,我彈鋼琴的時候手指都黏在了琴鍵上,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脫掉一件衣服。即使在夏天,我們這些孩子都會穿很多。我有時會把長筒襪往下褪,但是會被提醒說淑女絕不會露出她們的雙腿,于是立馬又把襪子穿好!
我們在蒂沃里的房子很大,有高高的天花板,還有很多大房間。外祖父把樓下裝修的相當正統,放了很多好看的大理石壁爐和枝形吊燈。我們沒有瓦斯和電,所以枝形吊燈是用來點蠟燭的。雖然我們有油燈,但還是經常借著燭光去睡覺。樓下還有玻璃櫥窗,陳列著從世界各地收藏的珍寶,有不少精致的象牙微雕工藝品,一套微型桌椅,還有銀飾品、小瓷瓶以及琺瑯釉的物件,我很喜歡那套微型桌椅。
書房除了外祖父的宗教類書籍外,擺滿了各類名著。很多小說是年輕的舅舅、阿姨們放進去的。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么多狄更斯、司各特和薩克雷的書,被大家讀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埃迪讀得多。
二三層有九間主人臥室、四間仆人住的雙人房和一間單間。仆人在這兒住的房間可比在市區的好多了,但是仆人沒有浴室,而且沒人會覺得這很奇怪。雖然在這座大房子里只有兩個浴室,但是對我們來說并沒有覺得使用不方便,或是在我們自己的房間用盆和陶罐洗會很麻煩。
小孩子每周必須洗兩次熱水澡,雖然我覺得外祖母可能仍然記得那只有每周六晚才能洗澡的年代。我每天早上還要用海綿沾冷水擦身體。
外祖母每天早早起來做家務的時候會讓我跟著,我就把她從儲藏室里仔細稱好的面粉、糖和咖啡拿去給廚師。廚房是那種大大的老式廚房,外面有一圈大石頭圍成的天井,再上面就是院子,只有一小塊地方可以讓太陽照進來,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愿意在這種光線半暗的廚房里做飯了。仆人們吃飯的地方有扇門通向天井。洗衣房稍微好點兒,因為有兩扇門通往露天平臺,我經常在那里玩。
我們那么多人的衣服都是歐沃豪斯太太一個人洗,既沒有洗衣機,也沒有電熨斗可以幫她。她有一根洗衣棒、三個桶、一臺擰干機和一個燒煤或柴火的爐子,爐子上面是各種大小不一的鐵塊。
歐沃豪斯太太身體不錯,是個樂天派,她生了很多孩子。顯然她會先把自己家的家務安排妥當,然后來我們家洗洗涮涮一整天,晚上再回去接著干農場的活。她教我洗衣服、熨衣服,雖然她只允許我做一些簡單的事,但是手帕、餐巾和毛巾經常交給我來洗。我很喜歡和歐沃豪斯太太待在一起,她總是很開心。
普茜阿姨的性情很像藝術家,有時候我會去找莫德阿姨一起玩,因為普茜阿姨不和任何人說話。漸漸地,我開始試著把它當作她性格的一部分,對她做出的所有可愛舉動都心存感激,耐心等待暴風雨過去。
有一年夏天,她帶我和我的女家庭教師一起去楠塔基特島旅游,我們在那兒待了很多天,對一個只在哈德孫河附近玩耍、沒有去過其他地方的小孩來說,這趟旅程真是令人無比激動。幾天后,我感覺普茜阿姨應該是和我們在一起待膩了,總之她先離開了。雖說她還會回來,但是我覺得她已經把我們忘到了腦后。家庭教師身上的錢又不夠我們倆回家的路費,最后還是求助外祖母寄錢幫我們付了賬單才回的家。
當年輕的舅舅、阿姨們離家以后,我感到更加孤單了,但是這種孤獨感也讓我養成了習慣,我會帶著書去田野里、樹林里,或坐在樹下、或躺在地上,全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除了有時候遇到書中不懂的地方向其他人請教過后,那本書就會消失之外,沒人會監視我在讀什么書。我記得狄更斯的《荒涼山莊》就是這樣消失的,我還找了好久。
外祖母在有些事情上有她自己的堅持。比如周日的時候我不能溫習功課,我得去主日學校給馬車夫的小女兒上課,教她讀詩,聽她背誦,看她學習贊美詩、短禱文和教義問答。這些我也都要學習,然后背給外祖母聽。
每周日年齡大一點兒的維多利亞都會來家里找我,我們一起去教堂,我經常坐在外祖母對面那個小座位上。煩人的是,這4英里對我來說太長了,幾乎每次還沒走到教堂,我就覺得惡心想吐,回家的時候也是如此,還沒到家就想吐。
我周日不能玩游戲,我們雖然中午還沒做到不吃熱食,但是晚上是不能吃的,這是外祖父的規矩。
瑪德琳終于成功教會了我針線活。我開始給擦碗巾縫邊,織補穿破的長襪。瑪德琳可讓我流了不少眼淚,因為我真的非常怕她。我曾經很喜歡在冰窖長滿苔蘚的屋頂上往下滑,結果我的白短褲被蹭成了綠色。我會在見瑪德琳之前先去找外祖母,因為我知道外祖母不會過分責罵我。
雖然我不應該在早飯前躺在床上看書,但是夏天每天早上我幾乎一到5點就醒了,我想我當時可能有點兒任性,我會在床墊下面偷藏一本書。可要是被瑪德琳抓到我在看書那可就慘了!
我已經不記得為什么會那么怕她。雖然現在回頭想想確實非常可笑,但是我好像直到十四歲,有一天和外祖母在樹林里散步時,才告訴她我有多怕瑪德琳,接著就是在抽泣聲中向她一五一十地訴苦。現在想想真的好傻啊。
那段時間我有幾件事就覺得非做不可。我記得十二歲的時候,亨利·斯隆先生叫我和他的女兒杰西一起去西部。我以前都沒想到我此生會那么渴望去做某件事,因為我很喜歡杰西,又很想去旅游。但是外祖母態度很堅決,也沒有跟我解釋什么原因,就是不允許我去。她覺得自己的決定很明智,這很沒有道理。外祖母經常把“不”掛在嘴邊,于是為了提前防止她拒絕,也為了降低我的期待值,我會先說我不想做這些事。
外祖母覺得我應該學跳舞,所以我就去上了多茲沃斯老師的舞蹈班。這個機構成立了很多年,推出了各種不同的課程,很多小男孩小女孩在這里學習波爾卡和華爾茲,他們站在一塊塊擦得锃亮的菱形實木地板鋪成的教室里,非常認真。
由于我日漸長高,可能看著還有點兒笨手笨腳,所以外祖母還讓我去學芭蕾。因此我每周都要去百老匯大街上一節芭蕾課,和其他四五個女孩一起學習用腳尖跳舞。她們在一起談論說都想當舞蹈演員,現在正在找機會進舞蹈隊云云,這讓我非常嫉妒。
我喜歡芭蕾,也刻苦練習,我明白什么叫“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即便是舞臺上看起來非常簡單的動作,演員在臺下也付出了不知多少努力。
(1) 安娜·豪爾·羅斯福(Anna Rebecca Hall Roosevelt,1863—1892),1883年12月1日與埃利奧特·布洛克·羅斯福(Elliott Bulloch Roosevelt,1860—1894)結婚,埃利奧特是后來的總統西奧多·羅斯福的弟弟。婚后育有一女安娜·埃莉諾·羅斯福(Anna Eleanor Roosevelt,1884—1962),即本書作者;兩個兒子:小埃利奧特·羅斯福(Elliott Bulloch Roosevelt,Jr.,1889—1893)、格雷西·豪爾·羅斯福(Gracie Hall Roosevelt,1891—1941)。——譯者
(2) 羅伯特·R.利文斯頓(Robert Robert Livingston,1746—1813),是《獨立宣言》五人起草委員會成員之一,同托馬斯·杰斐遜、約翰·亞當斯和本杰明·富蘭克林等一同起草和簽署了《獨立宣言》,見證了美利堅合眾國的誕生。——譯者
(3) 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1858—1919),人稱“老羅斯福”,昵稱“泰迪”(Teddy),美國第26任總統。西奧多·羅斯福的堂侄富蘭克林·羅斯福日后也當選為美國總統,人們常稱其為“小羅斯福”。——譯者
(4) 小道格拉斯·羅賓遜(Douglas Robinson Jr.,1855—1918),美國企業家,紐約市著名的房地產經紀人,娶了科琳娜·羅斯福(Corinne Roosevelt),即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妹妹,也就是本書作者埃莉諾·羅斯福的姑媽。——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