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兒子的質問,蔡曉福只能實話實說。
“過去一年里,我犯了錯誤?!?
在蔡曉福擔任監樣部部長的職業生涯中,采購礦石的幾家公司多次通過中間人找到他,希望他利用監樣部部長的身份,調換礦石樣品——將待賣的高品位礦石的抽樣調換為低品位礦石送去質檢,使礦場和合作公司以低品位礦石的價格結算。買賣做成后,采購方會給他一筆豐厚的回扣。
這筆生意很劃算,回報很好,風險不大。
采購方手上拿到的礦石質量遠好于出錢買到的,得了實惠,不會說什么。礦場和采購方錢貨兩清,礦石是貨也是證據,貨被拉走,證據也沒了。
換句話說,錢是銅業的口袋里偷的,只要操作不出錯,這樣的交易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幾車礦石的買賣,換幾個樣品,采購方從省下來的錢里漏出來的,夠其中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了。只要不過于頻繁,這事在礦場內部不會引起懷疑。
具體調換礦石的過程、如何交易,采購方會安排好,負責人只需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蔡曉福之前的幾任監樣部負責人都這么做。
蔡曉福上任后,嚴于律己,對下面的人管束很嚴格。上面不貪,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動手腳。原本一直香餑餑般的監樣員工作,自蔡曉福來了,一點油水也見不著。
但隨著兒子博士即將畢業,他的立場逐漸發生了改變。
蔡曉福四處托人找醫院的關系,想幫兒子要個金飯碗,屢屢碰壁。
他老婆一直對丁魯花當年的擠兌耿耿于懷,早早在物色兒媳婦的人選。但她看中的女孩兒,話外擠兌蔡家沒錢,連帶著看低蔡中和,說女兒不好嫁給跟父母一起住的男人。
為疏通醫院關系,為寶貝兒子鋪路,蔡曉福開了那個口子。
他不貪,給兒子安排好工作、買了新鎮的房子后,他收手了。
只是,他不懂,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可以收手,可以不要錢,他手下人不可以。
他原先應下調換樣品一事的錄音、照片早被人偷偷留存,他一旦試圖恢復監樣部原有的秩序,這些東西便被人捅到了金山內部。
集團的態度曖昧不明,內部通告遲遲不下,送他進檢察機關的謠言甚囂塵上。
蔡曉福找楊景明幫忙說情,最后金山看在他勤懇工作多年的份上,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沒有報案。他以為這事完了。
7月24日,楊景明找到蔡曉福,以這樁陳年官司為要挾,要他絆住蔡中和。除了配合,蔡曉福無路可走。
“我只是想攔著你去見周硼,不知道他會死?!辈虝愿Uf。
蔡中和聽完,一時間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蔡曉福和周硼之死沒有任何關系,即使有關,也是楊景明和他背后的人的事,悲的是,父親為他違背了自己原則、受人要挾。而他,對周硼的死,是有責任的。
周硼出事前曾說,他要做的事對病人有好處,和礦場內部的蛀蟲有關系。蔡中和因此認定周硼與銅業內部的糾葛有關,禍事的起因雖是那個林振亮,周硼得以有下一步動作的源頭卻是他曾經給出的病人名單及賬目。
劉萬里先前給他電話,是問林振亮自殺,他照實說了。
而后,警察又來電話,蝶燕給他擋開了。他雖然不太高興,也松了一口氣。
——他還沒有想清楚,有沒有辦法,讓警方能夠查清周硼之死,又不至于讓父親因他而受到牽連?
集團、公司自有一套運轉的系統,管理人員須至少在技術、管理二者之一占據優勢,才能掌控局面。空降的周硼又怎樣?一方面,周硼自小沒有接手銅礦的打算,跟廠里叔伯長輩的交情僅限眼熟。另一方面,金山煉銅的技術和設備早已沿用多年,不存在改善空間。因此,周硼雖是化工出身的少東家,對礦場來說卻是沒有可取之處的。周硼在礦上的地位不像外人以為的那么高。
以上是蔡中和此刻對周硼當時處境的推測。
和周硼酒局的下半場,蔡中和問他:“你不是老板嗎,怎么你的公司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周硼十分坦誠:“我的日常工作是露面,司慶上,員工大會,開工發紅包,對外的會議,金山銅業贊助的大型活動剪彩或開場儀式,諸如此類。對,還有媒體采訪的發言人??傊?,所有露臉的場合。別的,我不太清楚,公司是按照我爸在時的模式在運轉。
“就是說,你什么都不管?“
周硼點頭:“那倒不是。有些談合作的場合,我也會出席,不過需要點頭搖頭簽字笑,代表礦上去參加活動只需要笑?!?
“當個花瓶?這可不像你?!?
周硼面不改色:“起初,我是想鉆研其中的門道的,但總是被各類出行計劃打亂。等我有時間研究,報告看不明白,各個部門的人忙得很,沒空教我。過了一段時間,我想明白了,公司這種現代化的組織形式,核心就是各司其職,我一個不懂行的,亂插一腳做什么?只要業務正常運轉就好。我擅長的地方在技術。現在不是都說產業升級嘛,銅礦也不能坐吃山空。我牽頭建了一個實驗室,研究精銅礦的下游產業技術,爭取跟國際接軌?!?
蔡中和感嘆:“你變了很多,能自己想明白公司這些事?!痹谒挠∠罄?,周硼是個書呆子,對這些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能想明白,應該吃了不少虧。
周硼愣了愣,繼而不自然地笑笑。
“突然出現這么多病人,你怎么看?”
“我今年才調過來。聽醫院里的老人說,近些年,每年都送來癌癥病人。我們只能開些藥,讓他們吃著。要做化療,一來,他們沒那個條件,二來也不一定有用。所以,”蔡中和嘆氣,說,“基本上就是等死?!?
氣氛低沉。
周硼思索時,酒一杯一杯往里灌。最后,周硼拿起桌前的小壺清酒,喝得一滴不剩。
“你會幫我吧,查林振亮。”
蔡中和遲疑著點頭。
周硼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你接著喝,帳記到我頭上?!?
“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去找找林家人再說吧。一個小女孩,總不至于特地找來騙我。我要看看,我的公司到底瞞了我什么事。”
蔡中和想辦法看過病人的名單和帳目后,主動聯系了周硼。
“病人零零星星加起來幾十位,人數眾多,金額大,時間跨度久。這不是你接手公司后才有的事。”
周硼聽到后什么也沒說。
如果不好管,就算了吧?!敃r的蔡中和沒能說出這句話。
如今周硼已死,他面臨的問題是,這樣的話,自己聽不聽嗎?
周硼之死是前車之鑒,父母也在阻止他。
他身為醫者的仁心,被周硼激起的正義感,正變得越來越弱。
取而代之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越來越強。
——
7月30日傍晚,離開新鎮的醫院后,蔡中和回到小時候住的小區里。
樓道左右四樓一明一暗,左邊燈滅了,想是獨居老人睡得早,父母居住的一側還亮著,他心下稍安。剛剛被羅蝶燕嚇昏了頭,他忘記了還有電話這回事。
蔡中和上去打了個招呼便下來了,繞著小區走了走,緊繃的神經松了下來。
說起來,小區里的住戶都是老人,辛勞一輩子,在此安度晚年。而許多留在金山的子弟像他一樣,在父母的幫助下買了新區的房,得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等著結婚生子。只不知道,他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算了,不想了,既然他們沒事,還是先回新鎮,沖個澡,等明天醒了,再想怎么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