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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在鄉村
In the Village

第一章
服兵役賢弟勇代兄 分家產幼子竟承嗣
征兵、軍役與家庭策略

鄭家生活在泉州城中,應該離顏魁槐家不遠。14世紀中期,天下洶洶,元王朝風雨飄搖。泉州地方軍隊叛變,反抗蒙古人的統治。效忠元朝的將軍率部殘酷鎮壓了叛亂,但隨即被新崛起的朱元璋擊潰。兵荒馬亂之際,鄭家族長不幸去世,遺孀帶著四個兒子逃離泉州,來到地界偏遠的漳浦縣避亂。直至洪武初年(1368),世局稍穩,鄭氏遺孀與兩個幼子因“桑梓縈情”返回泉州。長子景華和次子景忠則留在了漳浦的新家。

洪武九年(1376),漳浦的鄭家兩兄弟被編為軍戶——與顏家入伍同時——這很可能是大規模征兵行動的一部分,但其中的詳情我們已無法知悉。鄭家因此必須為軍隊提供一名男丁,前往遙遠的衛所服役。兩兄弟中誰去當兵?這個不得不做出的決定,看似簡單,卻引起了一系列復雜的協商。協商的問題,不僅在于參軍本身,還涉及財產的繼承權,即所謂的“分家”。

古代中國財產繼承采取在父系繼嗣中分割繼承的方式。當家庭成員決定不再繼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再繼續共享他們的財產和收入——此類決定經常出現于家長去世后——家產會在兒子間平均分配。家族可以視具體情況做出不同的安排,但一般都會遵循上述分家析產的基本原則,事實上這也是律法的要求。1根據鄭氏族譜的記載,鄭家就采取了很不一樣的做法。

我舊鎮開基初祖光德公,南安裔也。配妣趙氏,生四子。長景華,次景忠,三景和,四景安,住居于南安雙路口。不幸公逝,母子相依,適遭元亂,群雄蜂起,兵燹孔熾。當道郎中行省柏帖穆爾守漳郡、迭里彌實守泉路,兩項誅求,增納粟米傷于財,奉行力役困于征。當斯時也,誰不欲適彼樂國乎?時蓋元至正二年也,于焉挈家遠揚,負骸而走。自泉至漳,由漳而浦,求所為鞭長不及之地,于以息肩而托足焉。斯已幸矣!顧瞻周道,南至海濱,地名舊鎮,見夫山峰拱明,潮水環繞,為舟楫往來之區,商賈貿易之所,擬于泉之清源與有光焉。于是□□□居。

茍安數載,延師擇地,卜葬公骸。于后港尾,眠牛之山,坐癸向丁,形類左仙弓,祖塋在焉。時祖妣趙氏,念先墳既妥,而桑梓縈情,乃率景和、景安二公回泉州南安雙路口基焉,于今祀妣。我鎮獨祀考也。

開鎮祚者,唯景華公、景忠公二祖也。景華公生三子,長佑助,字仕俊,次仙福,字仕杰,三茂山,字仕明,開長房祚也。景忠公亦生三子,長仕英,次仕賢,三仕榮,開次房祚也。遂傳昭穆韻譜曰:景仕邦乾敦,華太汝以君。

迨奉明正朔,改元洪武。于九年編戶定職,在七都二圖十甲。戶名鄭汝太,配軍籍,欽詔湖廣承天衛當軍。爾時兄弟推諉,即將所有山地、產業,議作四分均分。勇而當先者,得四分中之三。怯而不前者,得四分中之一。長房不敢與事,愿得一分,是以仕俊公等共為一房也。次房應赴,將三分之業,即開為三分,是以仕英公等有二、三、四房之分也。

第軍征之后,仕英公材力不堪,囑弟前去,讓以房分。仕賢公不畏難巨,帶妣黃氏同往效力。軍名鄭佑助,捍御有功,幸膺末職,任久而故。賴仕榮公隨彼為評事,偕其子邦育公,負骸回籍。斯時伯叔兄弟弗爽前約,遂以邦育公為次房,仕英公為四房。房分雖有改易,其實出自二世祖景忠公也。今祭二世祖墓,則仕英公派仍為宗孫,仕賢公派原為季子。而祀初祖廟,則仕杰公派咸居長房,仕英公等派即分為二、三、四房。蓋自三世時交易已然,子子孫孫不敢越俎僣分也。2

所有家產在漳浦的兩兄弟間分配,而返回泉州的兩兄弟則什么都沒分到。漳浦的兩房也沒有按分家析產的基本原則平分家產。其中,長房景華只得到了四分之一,余下的四分之三則為次房景忠所得。族譜解釋道,次房分得多半家產的原因是他代兄從軍,承擔起家族服兵役的義務。而長房實際上是以半數應得家產做交換,免除了自己的兵役之責。

這個決定不只影響兩兄弟,還將影響他們的子子孫孫。這是因為,和兵役的世代相承一樣,兩兄弟的安排對后代依然有效。唯有次房的子孫要服役,而長房的子孫則與此事再無關系。

多年以后,景忠年事已高,由誰替役的問題被提上議程。兩兄弟各有三子。在漳浦的第三代族人中,男丁總共六人。根據起初對家產的不均等分配,長兄景華的三子無須承役。因此,關鍵問題是弟弟景忠的哪個兒子補伍。第二輪協商開始了。鄭家或許可以直接沿用上一代人的解決辦法,讓應役的支派分得更大一份家產。但他們并沒有這么做,可能是因為此時家產已不如昔日豐厚,誘惑力有限,不足以說服三子中的任何一位去當兵。和上輪協商不同的是,本輪協商完全圍繞身份和禮儀展開。

協商結果出來了,次房的次子被指定為“宗子”。對明人而言,“宗子”已是一個古老的詞匯,可以一直上溯到三代,當時的貴族實行的一種名為“宗法”的長子繼承制。根據該制度,在家族的每一代人中,嫡長子將繼承父親在政治與儀式上的特權。自宋以降,一些理學家呼吁恢復宗法制,并將其推廣到民間。他們明白圣人的時代一去不返,宗法制不可能重新取代分割繼承制。但是,他們身處亂世,希望通過賦予嫡長子以禮儀上的特殊地位,帶回世道所亟需的等級觀念和秩序感。3明代福建的許多家族接受了指定宗子的做法,鄭家便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們決定的宗子,不是長子,而是次子。為何如此呢?因為次子要接替父親參軍。他的后代就此成為景忠一支的長房,他的兒子和孫子將永享祭祀中的優先地位。同樣是換取免役,鄭家第一代人靠的是財產繼承的厚薄,而第二代人靠的則是房分次序的先后(參見圖3)。4

圖3 鄭家世代圖

論族譜

和本書導論中顏觀田的故事一樣,鄭家的故事來自族譜對如何因應世代兵役之責的內部記述。要面對這項挑戰的遠不止他們一家。根據一條被廣泛引用卻很可能夸大其詞的明初史料,軍戶占到當時全國戶數的百分之二十。明朝季年,登記在冊的士兵有四百萬之多,而他們背后則是四百萬個軍戶。5管治這一龐大系統的律例載于大明的法典。這些律例究竟對普通百姓的生活造成了哪些實際影響?唯有參考百姓自撰的文書——許多仍保存在后人手中——我們才能回答這個問題。族譜表明,對鄭家而言,編為軍戶的影響遠遠超出替補軍役本身,它形塑了家族的財產繼承方式和產權關系、家庭內部結構,甚至祭祀活動。

從包含的文字數量與書寫的人物數量來看,卷帙浩繁的族譜是明清史領域現存最龐大的史料。“族譜”一名包羅萬象,可以指印刷精美、裝訂講究的多卷書冊,也可以指由一代代識字不多的族人所撰、唯有祖先名姓的手抄紙片。今天,“族譜”還包括宗族成員在研究型圖書館找到的古老族譜的重印本,用來代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的私家族譜的影印本,乃至只存在于網絡世界的虛擬譜牒。一部典型的中國族譜,內容以該家族始祖以降的男性后代的世系圖譜與人物傳記為主,有時亦包括妻子和女兒。對家族的大多數后代子孫來說,這是祭祀祖先時最有用的信息。典型的族譜條目只有祖先的生卒年月和墳塋方位。但很多族譜載有更為豐富的內容,如產權契據與合同,說明宗族成員財產狀況;名人所書之序言,反映宗族成員的社交圈子;各種主題的文章,記錄家族起源、宗祠鼎建、錢糧差役;等等。顏魁槐家族的故事即取自這類文本,漳浦鄭家亦是。6

不是每個明代的家族都有族譜,也沒有哪一部族譜是由闔族上下共同編纂而成的。事實上,族譜是由某些家庭的某些成員帶著各自的利益完成的作品。這意味著,和對待其他史料一樣,我們必須十分謹慎、批判性地閱讀族譜。如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指出的,族譜是“一份對血統與關系的宣示、一部憲章、一幅反映家族開枝散葉的地圖、一個適用于各類社會組織的框架、一張行動藍圖。它是一篇政治宣言”。7每部族譜都由具體歷史情境下的具體人群編纂,受具體歷史關懷的驅動。族譜是烙印著實際的和潛在的權力關系的文本。族譜并非單單被用來表達政治訴求,這不是它的主要功能,但它往往服務于此目的。因為族譜是軍戶成員自己持有的文本,其中的政治訴求便從他們的角度揭示出軍戶和國家之間的互動,以及這種互動對他們的意義。8

我們無須將這類文本在字面上呈現的內容視為真實的記載,更應該將之視為澤蒙·戴維斯(Zemon Davis)所謂的“虛構性文本”(fictions):它們的敘事未必是假的,但確是被有意形構的。9一段本族如何應對兵役的記載,可能不是單純的事實描述,而是事后的建構或論述。這類史料反映出百姓用以解決問題的組織性資源和手段。策略出現在族譜里,說明百姓至少認可策略背后的邏輯的有效性。我們能從中看到在文化上和政治上被接受的解決辦法。同樣的策略也出現在法律文書里,由此,我們知道有人真的使用過它們,且發現其邏輯效果顯著、令人信服。明代推官的判例判牘中出現的做法,跟族譜記載的一模一樣。對我們來說,某個家族是否真的使用過某類策略,根本無關宏旨。重要的是,每個家族都會使用某種敘事解釋他們的處境。我們要分析的核心問題是,他們為什么采用特定的敘事,而沒有選擇另一些敘事。

明代軍戶

在本書中登場的家族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被明王朝編為軍戶。他們可能還有其他共同點(他們也可能同今時今日的家族存在共通之處)。他們肯定會為莊稼的收成而憂心,為家中的積蓄而發愁,為孩子的未來而煩惱。他們時而互相爭吵,時而歡聚一堂。歷史學家無從得知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通過族譜,我們可以大致掌握他們的共同經歷,即明代國家將他們編入軍籍的方式。

“入籍”意味良多。10首先,它指一樁具體事項:家族之始祖(通常是生活在14世紀末的那位先祖)的姓名被記錄在“黃冊”(一種特定類型的官方簿冊)里。黃冊一式四本,其中一本和其他官方文書一起收藏于后湖黃冊庫。該府庫位于明初首都南京附近的后湖(今玄武湖)群島上,以防失火。所有軍戶理論上都被錄于黃冊。還有一套名為“衛選簿”的文書,用來登記擁有世襲軍職的軍戶。11本書插圖中有一頁衛選簿記錄,起首登記的戶主是蒲媽奴。此種文書在戶部與兵戶的庫房中各有一份。

從洪武十四年(1381)到明王朝覆滅的崇禎十七年(1644),成千上萬的官員和書吏負責維護貯存這些文書的大型國家冊籍庫,完成文書的接收、抄寫、更新、歸檔、轉發工作。朝廷運用了各種技術保證資料信息的安全和完整。針對文書的保護措施,除了選取安全的貯藏地,還有制作充足的備份。戶籍資料被抄寫多份,以不同的形式存于多個地點——包括縣衙門、軍戶最初入籍之地以及正軍戍守的衛所——并定期更新,以確保各版本的錯誤能夠及時得到糾正。12同任何歷史文書一樣,一份人事檔案是一種物質性存在,檔案如何產生的故事——它的流傳、校勘與抄寫,以及它的保存與傳遞——可以作為一種不同類別的歷史的史料。一份人事檔案同時也是一種策略性存在。檔案如何被利用、篡改、假造乃至蓄意銷毀,訴說著別樣的歷史。本書還可以有另一種寫法,即講述這些檔案的歷史,即它們被創造、保存、毀棄及在各地流傳的故事。

蒲茂:試百戶

外黃查有:

蒲英,晉江縣人。

高祖蒲媽奴。洪武十六年,充泉州衛軍。二十一年,調福州右衛后所。永樂四年,功升小旗。十二年,功升試百戶。洪熙元年,老。曾祖蒲清,未襲,故。

祖蒲榮,系嫡長男。宣德十年,故。

伯父蒲福,系嫡長男。年幼優給。景泰六年,故,無嗣。

父蒲壽,系親弟。年幼優給。七年,遇例實授。天順三年,出幼,襲。正德二年,老。

英,系嫡長男。替本衛所百戶。

一輩:蒲媽奴

已載前黃。

二輩:蒲榮

舊選簿查有:

宣德九年十月,蒲榮年十七歲,系福州右衛后所試百戶蒲媽奴嫡長孫。祖原系總旗,因下西洋公干,回還升除前職,欽準本人仍替試百戶。

三輩:蒲壽

舊選簿查有:

天順三年九月,蒲壽年十五歲,晉江縣人,系福州右衛后所試百戶蒲榮嫡次男,曾祖蒲媽奴,原系總旗,因下西洋公干,升試百戶,老疾。父替前職,病故。已與兄蒲福,優給,亦故。本人具告轉名,照例,已與,實授百戶俸,優給,今出幼,□襲實授百戶。

四輩:蒲英

舊選簿查有:

正德二年十二月,蒲英,晉江縣人,系福州右衛后所年老百戶蒲壽嫡長男,欽與世襲。

五輩:蒲敏成

舊選簿查有:

嘉靖十九年二月,蒲敏成,晉江縣人,系福州右衛后所年老試百戶蒲英嫡次男。

六輩:蒲茂

舊選簿查有:

嘉靖二十七年十月,蒲茂,年八歲,晉江縣人,系福州右衛后所,故世襲百戶蒲敏成嫡次男。

伊父蒲敏成,原以試百戶。嘉靖二十四年,遇例實授所據遇例職級,例不準襲,……至嘉靖三十一年,終,住支。

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蒲茂,年十五歲,系福州右衛后所故實授百戶蒲敏成嫡次男……今出幼,襲試百戶。

七輩:蒲國柱

年九歲,系福州右衛后所故世試百戶蒲茂嫡長男。萬歷二十五年二月,大選過全俸,優給。三十年,終住支。萬歷三十三年八月,大選過福州右衛后所試百戶一員,蒲國柱,年十七歲,系故試百戶蒲茂嫡長男,比中二等……

被編入國家檔案,有著現實的政治后果。這意味著當事人必須履行國家特定的義務。受編為軍戶,則須承擔一項永久性的、世代相承的義務:為軍隊提供軍士,戍守指定的駐地。生長于晉江縣的蒲媽奴于洪武十六年(1383)被征入伍,駐守在家鄉附近的泉州——這是鄭家的原居地,也是顏家軍丁在朝廷實行自首政策期間短暫服役之地。13洪武二十一年(1388),蒲媽奴被北調到福州沿岸的衛所。15世紀初,他服役于海軍,跟隨鄭和遠航至東南亞(本書第三章將進一步講述鄭和下西洋之事)。蒲媽奴立下赫赫軍功,被擢升為百戶。百戶的軍銜可由后代世襲。只要滿足某些條件,該軍戶每個服兵役的成員都將居任百戶之職。

洪熙元年(1425),蒲媽奴退役。此時他的長子早已去世,長孫蒲榮則頂替祖父參軍。衛選簿還記載了此后蒲家五代人的資料。蒲榮死后,蒲媽奴的另一個曾孫蒲壽補伍,服役近五十年,而后依次為其兒子和孫子接替,一直到第七代的蒲國柱于萬歷三十三年(1605)入伍。每次補伍,福州衙門都會通知朝廷,朝廷掌管文書的書吏便更新相關資料。直到蒲國柱入伍之后,衛選簿才停止更新,此時已是明朝季年,整個王朝搖搖欲墜。14這類人事檔案和族譜頗有相似之處,皆將世系追溯到遠祖,并指明各代成員間的關系。它是一類特殊的、為明代國家服務的族譜。

入籍的兩層意義——具體層面的意義,即自己的名姓或祖先的名姓被記錄在一類特殊檔案的特定類型的簿冊中;及由此帶來的服役的義務——有其社會影響。當時的百姓都明白軍戶家庭擁有哪些權利和義務。因此,“入籍”還有第三層意義,即描述出一戶人家所屬的類別或階層。這種類別,當時就存在,并非史家在事后的杜撰。“軍戶”和“軍籍”是最常被用來描述這一類別的術語,明代百姓十分清楚這兩個詞的含義。第三層意義的“入籍”,一方面是社會性的,因為它影響軍戶之間、軍戶和其他類別的人群之間的社會關系;另一方面則是文化性的,因為對于擁有軍戶身份的人家的認識,當時的百姓存在共識。

在本章和下一章,我將探索家庭如何回應軍籍帶來的多方面影響,以及入籍的各層意義的社會影響如何隨時間轉變,軍戶們謀劃著如何與軍籍制度打交道。本章將討論他們如何利用手頭上的組織資源和文化資源制定策略,以及他們的行動又如何反過來影響著自己所掌握的資源。

倪家如何來到金門:明代軍事制度簡介

為了展開討論,我們需要更深入地了解明代軍事制度。與其枯燥乏味地通過綜述整項制度來介紹其運作機制,不如讓我們把目光轉向一個普通士兵的故事。他叫倪五郎。他不是一個虛構的或復合的人物,而曾真實存在于歷史中,盡管我們對他知之甚少。在接下來的幾個段落,我將補充倪五郎人生中的一些空白,來展現軍戶制度的基本運作方式。我希望借助倪五郎的人生軌跡,揭示出該體制的四個要素:征兵與入籍制度、分派與調轉制度、補伍與勾軍制度、定居制度。在此過程中,我還將利用倪五郎的故事,解釋我在本書其他地方使用的一些專業術語。

征兵與入籍

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明代檔案中必有倪五郎的記錄。然而這類檔案只有很少一部分留存下來,非常遺憾,倪五郎的姓名不在其中。目前僅存的相關史料,是一篇簡略的傳記,收錄入倪氏后人編纂的族譜之中。倪氏族譜的最新版本,大約完成于一個世紀之前。里面提到,倪五郎出生于福州城以東一個名叫鼓山的地方。

祖福州閩縣永北里鼓山人,祖行五。洪武二十四年,以防倭故,戍金門所,遂開基來浯。娶阮氏。忌辰在十二月初三日,葬金門城南門外,土名坑底侖。15

以上寥寥幾句話,是現存史料中對倪五郎的全部記載。文字雖然簡略,但足以讓我們一窺倪五郎與明代國家制度之間的關系。盡管族譜中沒有明文指出,但根據他被派駐金門所的事實,幾乎能肯定地說倪家屬于軍戶。16我們可以將家庭編入軍戶的過程視為明代軍隊征兵的一個途徑。

明代征兵主要有四種渠道,即一戶人家被編入軍戶的四種方式。其中兩種渠道只存在于明初。和中國歷史上大多數開國皇帝一樣,明朝的建立者朱元璋也是“馬上得天下”。1368年,朱元璋稱帝。多年來追隨他南征北戰的士兵皆入軍籍,他們被稱為“從征”。其中,一些人獲封世襲軍官。經過朱元璋晚年發起的清洗行動,那些幸免于難的世襲軍官成為衛所指揮官,駐守在諸如平海、金門這樣的地方。第二種渠道則是收集為朱元璋所敗而歸降的敵軍,包括元朝及元末割據群雄的軍隊。這些士兵也成為軍戶,稱作“歸附”,被納入明朝體制之中。洪武元年(1368)之后,“從征”和“歸附”的數量基本上固定不變,即開國之后,沒有軍戶再通過這兩個渠道被征入伍。

一戶人家會因罪“謫發”,沒入軍籍,這便是第三種渠道。有明一代,律法中一直都有“充軍”的刑罰。但大量罪犯家庭進入世襲軍戶系統的現象只發生于明朝初年。到了明中葉(公元15世紀),“充軍”已不再株連后代,僅適用于罪犯本身,且隨著他的去世而結束。此外,面對罪責,明代百姓可以且越來越多地選擇以“納贖”(繳納贖金)或“罰役”(服一定時間的勞役)抵罪。17

第四種渠道則是“垛集”。隨著朱元璋的部隊所向披靡、橫掃中原,“從征”和“歸附”之兵卒被下令留駐那些新攻占的地區。平定天下后,朝廷依然可以為了軍事需要而調動軍隊,但一地的軍隊被調出,勢必導致該地兵力短缺。另外,即使有人認為將罪囚沒入軍籍是一項好政策,此時已不再有大量可以被派駐各地的囚犯,何況并沒有人這么認為。因此,為了給新收復的東南沿海等地區提供兵力,朱元璋手下的將領展開了大規模的“垛集”征兵。在“垛集”行動中,當地壯丁被強征入伍,他們連同親屬則被編為世襲軍戶。18倪氏族譜沒有交代清楚倪五郎是如何參軍的。但是,如果考慮當時的形勢,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他是經由“垛集”成為士兵的。

《明實錄》乃由在位皇帝手下的史官為記錄先帝的統治和事跡而修纂的皇朝編年史,從朝廷的視角講述了東南沿海地區的“垛集”征兵。根據洪武二十年(1387)初春的一條記載,周德興——我們在導論中曾提及他被后人追尊為平海城隍——在福建征集了一萬五千多名軍士,建成十六座衛所,并讓士兵駐守其中。幾個月后,主持浙江防務、負責在浙征兵的湯和上書稱自己也獲得了差不多的成就。“民四丁以上者,以一丁為戍兵。凡得兵五萬八千七百五十余人。”在本書中登場的大多數軍戶家族,是明初軍士的后裔。他們的祖先,要么此時直接被強征入伍,要么隨著14世紀80年代的“垛集”征兵隨家人一同成為軍戶,要么則是受封的世襲軍官。19倪五郎即其中之一。

分派與調轉

倪五郎入伍后,被分派到“衛”。“衛”是一個軍事單位,最高長官為指揮使。一個“衛”,按規定應有5600人,下轄五個“千戶所”,每個“千戶所”各有1120人。此外,還有“守御千戶所”,它們受衛指揮,但不直接隸屬于衛。“千戶所”下設“百戶所”。低級軍官頭銜由其麾下士兵的數量命名。“千戶所”的指揮官為“千戶”,“百戶所”的指揮官則為“百戶”,蒲媽奴即一名“百戶”。20由于“衛”和“所”是和平時期主要的軍事單位,中國學者經常使用“衛所”一詞,作為明代軍隊的簡稱。

倪氏族譜告訴我們,倪五郎被分派到金門服役。金門是一座小島,在倪五郎位于福州近郊的原籍地以南約六百里的地方(圖4)。金門是守御千戶所,受永寧衛的指揮。倪五郎的后代今天依然住在那里。我曾和他們聊天,他們告訴我,倪五郎是被“調”到金門來的。歷史學的訓練,令歷史學家對故事保持一定的警覺,百姓口中的自身經歷并不可靠,更不用說那些有關他們父母或近祖的故事了。如果一個口頭傳說講的是一位生活于六百多年前的家族祖先的戎馬生涯,那么將其視為子虛烏有的神話也無可厚非。但事實證明,倪氏后人所講的故事多半是真的。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們還可以在《明實錄》中查到相關記載。

圖4 蒲家與倪家分派調轉示意圖

根據《明實錄》,14世紀80年代的大規模垛集征兵之后短短數年,朱元璋便開始收到令人憂心的上書。由于駐地靠近家鄉,新兵與當地社會關系緊密,他們可以輕松地借機開小差乃至當逃兵——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自己的村子,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他們會利用職務之便,在家鄉作威作福、滋擾地方。于是朱元璋果斷地采取了行動。他在軍隊中推行“回避原則”(該原則本指官員不得在本籍任職),下令將所有士兵調往遠離家鄉的駐地。他認為解決問題的方法在于讓新兵“解域化”,將他們從既有的社會網絡中連根拔起。但朝廷很快發現,實施這項政策的成本太高,令人望而卻步。于是,政策繼續調整。軍隊將在局部地區的不同衛所間輪番換防。士兵會被調往遠近適宜之地:一方面,保證他們與家鄉的距離足夠遙遠,從而解決駐軍與鄉里關系緊張的問題;另一方面,他們被分派的衛所又將盡量靠近各自的家鄉,從而避免新兵遠徙、勞民傷財。21這就是倪五郎如何來到金門的故事(在年份上,族譜與《明實錄》有所出入)。

倪家始祖自福州調來金門,類似的傳說,在前軍戶家族中十分常見。時至今日,許多生活在明代衛所故地的百姓,仍講述著祖先因軍隊的分派與調轉,于14世紀末離開福建某地的家鄉,來到現在定居的地方。族譜和地方志證實了這些故事。它們提供的證據,讓我們得以追蹤該時期明軍在各地調動的軌跡,填補《明實錄》在細節上的空白(參見圖5)。明代朝廷除了將倪五郎所在的軍隊從福州地區調往金門所,還將莆禧所的駐軍南調至銅山所,將懸鐘所的駐軍北調至崇武所,鎮海衛的士兵被調往平海衛,泉州地區的士兵則被調往福建北部(如福州地區),他們接替了像倪五郎一樣被調往泉州的士兵。22口頭傳說、族譜記載和官方文書對該歷史事件的敘述互相吻合,這強有力地說明,至少在某些議題上,我們不能草率地將口述史視為天方夜譚。

圖5 方志與口碑資料中所示14世紀福建的軍隊調動示意圖

補伍與勾軍

倪五郎被征入伍后,地方簿冊必然會增添關于他的新條目,而京城的文書也會相應地更新。在簿冊記錄中,每個條目最頂端的戶名,既可能是在伍服役之人的真實姓名,也可能只是化名或杜撰。倪五郎的文書沒能流傳到今天,所以我們無從得知他屬于哪種情況。如前所述,一家被編為軍戶,不是說所有家人都是士兵或皆須服役,而是說該家族有義務派出一名成年男丁參軍。這名男丁被稱為“正軍”。每個軍戶有責任確保本戶在任何時候都有一名正軍在伍。

派出正軍的任務沒有期限,這是一項永久的、持續的責任。當正軍去世,或因患病、受傷、衰老而喪失行動能力,乃至當了逃兵時,軍戶就必須遣人補伍。在某種意義上,簿冊條目創造出一個個插槽或位子,并規定當出現空缺時,軍戶必須負責補缺。我使用“勾軍”(conscription)一詞,指稱勾取軍戶成員補充軍伍空缺的過程,換句話說,即正軍由另一男丁接替的過程。因此,一個家庭被編為軍戶,即被納入了軍事體制;他們為國家提供兵員的實際行動,即一位成員被勾補充軍。我使用“正軍”這個詞,描述實際上正在衛所服役的軍戶士兵,從而將他們與通過其他渠道參軍的士兵(如募兵與民兵)區別開來。

那些沒有真正去當兵的軍戶成員,處境又如何呢?根據軍戶的類別,朝廷使用不同名號指稱這些未親身參伍的成員。如果他們屬于世襲軍官家庭,則被稱為“舍人”;如果他們屬于普通士兵家庭,則被稱為“軍余”。這些名號源于明初制度,當時指的是隨同在伍軍官或正軍來到衛所、為他們提供輔助的家庭成員。(事實上,更早的時候就有了“舍人”一詞,但其古今含義已不同。)我將使用“軍眷”一詞統稱上述兩類群體。

軍戶缺伍時,必須遣人補伍。因此,編為軍戶牽涉的權利和義務,超越正軍本身,同樣適用于他的家庭和親屬,理論上還適用于在簿冊上留名的祖軍的全部后人。在這層意義上,軍戶的身份地位超越家庭成員一己之生命,其中的義務將由祖軍的子子孫孫依次繼承。

倪五郎死后葬于金門城的南門外。倪氏族譜沒有告訴我們他死于何年,但卻寫明了他的忌日。這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家人需要知道每年何時為他上墳。他留下兩個兒子。次子離開金門,移居到附近的同安縣南門外銅魚館。倪家和他失去了聯系,族譜也沒記錄他的下落。但對長子的行蹤,我們可以做出有根據的推測。后世稱他為“南所公”,也就是說,他在父親死后補伍參軍。

明帝國的每個臣民都必須入籍。正如一位17世紀的福建地方志作者所寫:“國初,定閩中,即令民以戶口自實……令其各以本等名色占籍。”職業類別——最重要者乃民戶、軍戶、匠戶和灶戶(負責產鹽)——是固定且世襲的。黃冊隔十年大造一次,每逢此時,其他類別戶籍的家庭應將本戶在過去的任何變化上報朝廷,但用于軍戶的條例則有些不同,他們被禁止分家。23這不是說倪五郎的全部后人——到他的曾孫輩時,倪家已有二十多位男性成員——及其妻兒必須永遠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共享同一份家產。而是指祖軍的所有子孫后代都必須留在他們所共有的戶籍之內。藏于南京的黃冊中,以倪五郎為名的條目肯定會明文規定,他的每一位后人都將肩負兵役之責,直到永遠。

此處,我們面臨一個術語使用上的挑戰,明代史料中的“戶”,既指承擔特定賦役的戶籍狀態,又指承擔賦役的社會群體。這在有關明初時期的討論中問題不大,因為彼時兩者基本重合。但到了明代中后期,問題便出現了,此時兩者已不盡相合。作為一個家庭單位的“戶”,是生產、消費以及擁有財產的主要組織。而承擔徭役的責任,則是在父系子孫中世襲,涵蓋首位入籍先祖的所有后人,代代相傳。后一種意義上的一“戶”,可能包含多個前一種意義上的“戶”。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將用“戶”(household)這個詞指稱承稅單位意義上的戶,用“家庭”(family)指稱社會群體意義上的戶。由最初的家庭繁衍而來的親屬群體可能日益壯大,包含幾個乃至幾十個各自生活的家庭。我使用“宗族”(lineage)一詞統稱這類群體。24禁止軍戶分家的條例,其真實含義是:一名明初士兵的所有后代,都必須留在同一個軍籍之中。因此,本章開篇提到的鄭家嚴格來說并未違法。他們只是在社會意義上分家了,但是依然同屬于一個戶籍。

禁止軍戶分家的目的在于讓軍隊兵力維持在明初的水平。假設一個軍戶的幾個兒子分家別籍,書吏就要為每戶立籍,并分別征軍。這樣一來,明軍將會因為人口的自然增長而不斷膨脹,造成冗兵。我們或許以為,保持軍戶記錄準確無誤本應是國家的目標。但朱元璋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從中央的角度來看,更簡單的方式是禁止最初的軍戶分家,讓這些軍戶的后代共同解決補伍問題。實質上,這項政策把勾補正軍的行政負擔轉嫁給登記在冊的軍戶,從而減少管理成本。正是如此的決策,讓軍戶家庭有機可乘,以最有利于自家的方式應對兵役之責。

和其他士兵因死亡、受傷或逃逸而造成缺伍后的情形沒什么不同,倪五郎去世后,勾補接替正軍的官僚程序開始運作。官差會翻查相關簿冊。卷首姓名之下是此人的充軍途徑、入籍地點、發派衛所與個人現況。根據現存衛選簿的內容——如前述蒲媽奴的衛選簿——我們可以重建倪五郎的條目。其內容無非如此:“倪五郎,福州鼓山人,某年充某衛所,某年調金門所。”到了15世紀初,官差會在其條目中增添一“故”字,然后啟動勾軍程序。在明初,勾軍的第一步,往往是通知士兵原籍的衙門有缺待補。當地衙役會找出負責補伍的軍戶,安排補伍人選,將他解送駐地。在族譜中,倪五郎的長子被稱為“南所公”,暗示倪家此次補伍的過程直截了當。倪家長子到軍隊報道,而官差則在官方簿冊里將他的姓名加到倪五郎的后面。補伍過程如此順利,原因之一在于衙門無須跑到倪家原籍地進行勾軍。倪五郎的兒子早已隨父生活在衛所之中。此乃15世紀初制度改革的結果。這項改革將對我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產生巨大影響。

定居與本地化

倪五郎的出生地福州距其駐地金門僅六百里之遙。但在中國大部分地區,新兵的駐所遠離原籍,有時甚至遠隔千山萬水。不僅如此,來自一地軍戶的正軍并不會被分派到同一駐地。這可能是朝廷有意為之,旨在避免同鄉士兵一起服役,但也可能只是出于戰略上的考量,為因應眼前的軍事需求而抽調士兵戍守新建衛所。25位于華中的河南固始縣,共有1730個在冊軍戶。他們的正軍被分派到358個不同的衛所,如圖6所示,這些衛所遍布全國各地。因此,至少在明初,整個軍戶制度正常運作時,云南一名正軍的死亡,會引發勾軍的官僚程序,最終導致四千多里地之外的某個河南軍戶遣人補伍。明史大家黃仁宇將明朝強征勞力的整個制度比喻為“從深井中汲水,不僅僅是一桶一桶地,也是一滴一滴地”。 具體到征兵制度,該比喻可謂十分切近。26

圖6 固始籍衛軍的分派示意圖(本圖數據乃于志嘉根據固始縣志整理,參見《試論明代衛軍原籍與衛所分配的關系》,409頁及其后)

主張軍政改革的楊士奇(1365—1444)曾上疏痛陳明軍的制度性問題。對其中的內容,顏觀田肯定不會感到陌生:

切見今差監察路御史清軍,有以陜西、山西、山東、河南、北直隸之人起解南方極邊補伍者,有以兩廣、四川、貴州、云南、江西、福建、湖廣、浙江、南直隸之人起解北方極邊補役者。彼此不服水土,南方之人死于寒凍,北方之人死于瘴癘。且其衛所去本鄉或萬里,或七八千里。路遠艱難,盤纏不得接濟。在途逃死者多,到衛者少。27

15世紀初,永樂帝朱棣遷都北京后,分派政策開始改變。為了發展新的京畿之地,以保障自身安全,永樂帝命令在京郊勾取的新兵不得分派至遠方衛所(軍戶原本服役之地),而應直接留守北京周邊的衛所。他的繼任者進一步推廣了該政策,規定將新兵就原籍所近分派,但家有逃兵者例外。楊士奇希望將此政策常規化。他的諫議被采納,新兵就近補伍的原則成為律例。28此政策令顏氏族人顏良興避開西南瘴癘之地,得以在家鄉附近的泉州就役的“自首政策”,即濫觴于此。

明朝官員也為如何安置士兵之妻及其他隨行家屬感到煩惱。他們上疏皇帝,論難于朝堂之上。自古以來,“隨軍眷屬”就是世界各國的軍隊都要面對的棘手問題,明軍概莫能外。簡言之,該問題牽涉到讓軍眷與其他平民住在軍隊附近的利弊。一方面,平民能夠為軍隊提供一些本來需要由軍方提供的服務,從而降低軍方的成本;另一方面,平民的存在使軍營社群規模膨脹,制造出新的補給負擔,并為從事非法勾當提供新空間。29早在洪武七年(1374),朱元璋就表明了自己的政策傾向:“凡軍婦夫亡無依者,皆送還鄉。其欲改嫁依親者,聽于是愿。”十年后,朱元璋發現軍官的家屬、鄰居和隨從一窩蜂地涌入京師。他命令五軍都督府:“核遣其疏屬還鄉,唯留其父母妻子于京師。”30

但是,15世紀初,軍隊的官員發現,將士兵及軍眷一道安置在衛所是件利大于弊的事。每當軍隊調至新的衛所,都會出現一大波逃兵潮。“因無家屢逃。”31鼓勵士兵落地生根,或許有助于減少逃兵的出現。而且,軍眷在衛所安家,當需要勾軍補伍時,事情也會方便得多。如果能在衛所找到正軍的兒子或弟弟,便會免去諸多煩瑣的官僚程序。勾軍官員只需給京師的黃冊庫和軍戶原籍的縣令送去一紙公文,通知他們更新簿冊即可。如此一來,向軍戶原籍發出勾軍命令,在當地尋找補伍之人,再把補伍者送至衛所這一整套煩瑣程序,便可統統免去。

到了宣德年間,地方官員鼓勵要去補伍的新兵娶妻,并攜妻前往衛所。正統元年(1436),這成了一項基本政策。先在衛所而非原籍勾取補伍者的做法漸成定例。嘉靖十年(1531),朝廷頒布了一項新規定:若必須回原籍勾取補伍者,而補伍者又尚未娶妻,那么他的親人應當為他操持娶妻,并為一道奔赴衛所的新兵夫婦準備盤纏。這項規定一直實行到明代滅亡。32

上述的一系列改革有助于我們理解倪五郎之妻為何也出現在金門。但是,倪氏族譜沒有透露她的背景信息:她究竟原籍福州地區、隨夫來到金門,還是原籍金門、嫁給了戍守在此的倪五郎?族譜只提到她姓阮。今天金門姓阮的居民極少,而且都是近來的移民(包括一名“越南新娘”)。他們都沒有族譜。所以,我們無法利用族譜史料確認倪五郎之妻來自何方。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倪五郎偕妻子及家人基本上就在金門落地生根了。他們開始和周圍百姓建立社會關系,完成了“再域化” 的過程。他們的后人最終將會與當地民戶的女子通婚。譬如,據族譜記載,倪五郎的七世孫就迎娶了庵前曾氏家族的一女為妻。

戲劇插曲

晚明傳奇《雙珠記》表達了時人在王朝衰落之際對軍戶制度的看法。作者沈鯨(1553—1610)是一位影響力很大卻不算特別成功的劇作家。故事的背景雖然設在唐代,但反映的顯然并非唐代的情況。沈鯨和他的觀眾心知肚明,劇中的世界正是他們身處的明王朝。第四出、第五出正是對前文所述過程的戲劇化再現。劇中角色甚至大聲朗讀了黃冊——看來在明傳奇中,為制造戲劇效果而引用官方文書乃無傷大雅之事。第四出開場時,在戲臺上,一名官差火急火燎地前來拜見刺史。他讀出自己攜帶的官文:

荊湖道節度使司為清查行伍事

照得兵部勘合通查天下軍伍,舊管新收,開除實在……

行據鄖陽衛申稱,軍人王沂病故,見今缺伍。

查得本軍原籍涿州,合行勾補。

刺史招來里老,命他們取出黃冊,即南京所藏黃冊在當地的備份。他們查閱黃冊,得知王家除王沂外還有兩名成年男丁:其弟王津、其侄王楫。王津已故。“該王楫補伍,拘他夫妻起解便了!”

現在,舞臺布景換作王楫的家宅。年輕英俊的書生王楫正準備去參加科舉考試。觀眾知道,這樣一位飽學之士,必將得到考官的賞識,蟾宮折桂。但是,觀眾也預感到,無妄之災將要降臨到他頭上。官兵闖入王家,抓走王楫和他的妻兒。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被押解著奔赴遙遠的邊地衛所。遵循中國戲劇的經典套路,這件事引發了一系列荒誕的悲劇性事件:王楫之妻被長官調戲;王楫前去理論,卻遭誣陷,以謀害長官罪被判死刑;王楫之妻走投無路,欲尋短見,神明突然現身,救了她一命;王家的命運出現轉折,王楫挽救了唐王朝,而他的兒子則狀元及第。33

只有在戲劇里,故事才可能有完美的結局,但并非每部戲劇都會如此,現實情況就更不必說了。明代百姓熟悉勾軍制度,并且很清楚該制度一般不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好事。軍戶家庭明白,官員和衙役會突然闖入家門,抓走一名家人充軍補伍,而他們也必須應對勾軍造成的實際影響。他們制訂出一套又一套策略,用以減少自家生活受到的傷害。官方史料多從負面角度描述百姓的反應,說他們努力逃避或推卸法定義務。傳統的制度史作品在討論體制弊端和明軍戰斗力低下的問題時,已充分利用了這類史料。但是,它們無助于闡明百姓的動機。幸好族譜的私人記述從百姓的角度講述了他們與國家制度的互動,展現了體制對他們的意義,以及他們如何在體制中見機行事。

家族策略

多數族譜對征兵和勾軍的描述十分簡略。譬如,我們會讀到某個族人“入伍編入軍籍”,或者“其子從征未歸”。有時,表述甚至更為隱晦,如“遷徙入滇”,族譜的文字平淡無奇,但如果我們對照官方史料,會發現其所講的乃是福建士兵生死未卜地遠赴云南,平定當地的叛亂。似這般簡略記述的背后,凈是個人或家庭的創傷與悲劇。

部分族譜提供了更多細節。在某個家庭,兩個兒子中的老大被派出補伍,因為父母“不忍與幼子別離”,但在另一個家庭,去當兵的則是年僅十幾歲的小兒子。然而,即便是這些篇幅較長的記述,也幾乎沒有告訴我們軍戶身份如何影響著百姓的內心世界。軍籍與效忠國家之間的關聯更鮮有提及。通常我們只能根據蛛絲馬跡——如家長在兒子被強征入伍后感受到的內心煎熬,或老婦人在反對篡改家族習俗時表現出的義憤填膺——發現相關的證據。族譜能夠告訴我們的是百姓在面對問題時實際的解決辦法,以及他們認準時機、把握機會的能力。當然,族譜沒有直接書寫他們的策略,只是平鋪直敘地交代了他們做了什么,或僅僅抄錄了一份成文協議或合同。所以,我們必須憑直覺判斷他們所作所為背后的動機與目的。

應對征兵最簡單的策略是逃逸。但我在導論中已說明,本書不會討論這個話題。但許多官方記述會涉及逃兵問題,推測其原因,并提出解決方案。一方面,在明代史料中,有一群漂泊不定的亡命之徒,他們或藏身于荒野山林,劫掠平民,或浪蕩于花街柳巷,聚眾鬧事。34他們很多就是逃兵。但我們已聽不到逃兵自己的聲音——原因顯而易見,他們沒有留下任何記錄——沒有告訴后人自己為何選擇逃逸,又遭逢了怎樣的后果。另一方面,有明一代,數以千萬計的軍士并沒有當逃兵。族譜透露出他們如何精心謀劃補伍事宜,如何努力降低不當逃兵的代價,以及希望從中撈取怎樣的好處。因此,族譜能夠告訴我們軍戶制度在明代及其后所造成的更廣泛的影響。

明初福建軍戶有三種應對征兵的基本策略,可以分別稱之為“集中”(concentration)、“輪替”(rotation)和“補償”(compensation)。它們不是互相排斥,而是互相重疊。許多家族會同時采取兩到三種策略。“集中”策略,即家族的共同義務集中由一人履行。該人或代表自己,或代表自己的子孫,承擔整個軍戶的服役重任。我們之前已經講過“集中”策略的兩個實例:勇于代兄從軍的鄭家次子,以及精明惜財的朱尚忠(當然,兩人之所以形象迥異,是因為我們對前者的認識來自鄭家的內部史料,而對后者的認識則來自談及朱家的外部史料)。

“集中”策略的邏輯延伸是“代役”。軍戶很快發現,集中承擔本戶義務的人不一定非得是本戶成員。他們通常以支付酬勞的方式,說服外人代己服役。

第二種基本策略是“輪替”,即家庭和宗族(由最初的祖軍家庭開枝散葉而成)內部的不同群體輪流服役。“代役”策略幾乎毫無例外地涉及金錢上的報酬或“補償”,而“輪替”策略則并不一定要付出金錢上的代價。回過頭來看,我們會發現漳浦鄭氏同時采取了“集中”和“補償”策略,而顏家則同時采取了“集中”“輪替”和“補償”策略。明代家族靠兩種基本途徑籌集資金,用作實行“集中”或“輪替”策略的報酬。其一,按人頭向家族成員收錢;其二,建立一份固定家產,用其收益支付補償金。

澤朗郭氏因罪沒入軍籍。洪武二十八年(1395),當地縣令被害,郭元顯的兒子郭建郎受到牽連,被判有罪,充入軍伍(郭氏族譜竭力辯解,此乃奸人陷害,令郭建郎含冤負屈)。在京師的黃冊中,郭家條目開頭的姓名是郭建,很可能就是郭建郎之名的縮寫。之后發生的事情清楚地表明,郭元顯的全部子嗣均被納入同一軍籍。而郭建郎則被遠調西北邊地,戍守在陜西的衛所(圖7)。他只身前往,與子孫永別,于永樂三年(1405)在衛所孤獨地死去。郭氏族譜與前述的《雙珠記》一樣,關注官僚體制細節。“營無次丁,發冊行勾。”勾軍官文隨即送發澤朗。

吾宗之軍始于人房祖建公代,役澤朗寨弓兵。洪武二十八年,從本官楊巡檢歐康、知縣解部,以越遞公文,問發陜西甘州右衛軍。無何,張國公以南人不服甘州水土,奏調西安后衛右所百戶景琳名下,后又派輪守榆林邊衛,屯種武功縣馬午里青口村。

永樂三年,建公病故,營無次丁,發冊行勾。唯時熒公孱弱,地房尾公拈鬮赴補,合族嘉其義舉,津貼以壯行色。

尾公入伍后,擅改軍名郭建為貴輕。至永樂十四年,尾公回籍置辦軍裝,公議鳩銀五十兩,令尾公寫立收約,再不復來祖家取討盤纏。尾公遂攜胞弟貞公入陜,貞公之孫彪公、玉公、英公入籍西鄉,枝條蕃衍。35

勾軍制度的基本原則是父死子繼。但在郭家這是行不通的。郭建郎之子已故,他唯一在世的孫子尚幼。可是,郭家負有繼役之責。現今缺伍,他們必須遣人補伍。為解決這個問題,郭建郎的弟弟和侄子們一致決定,通過拈鬮的方式決定參軍人選。成年的侄輩皆參加抽簽。郭尾不幸中簽。郭家將他的姓名上報官府。官府立即將郭尾錄入黃冊,并知會京師的黃冊庫,使其同時更新郭家的條目。郭尾之所以接受命運前去補伍,并非僅僅由于他遵循公平的精神,“合族嘉其義舉,津貼以壯行色”,也就是說,他因服役獲得了報酬。

圖7 郭家的故事示意圖

被勾補軍伍、遠赴西北后,郭尾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舉動。“尾公入伍后,擅改軍名郭建為貴輕。”我們無法盡知他目的何在。一個可能的解釋是,此乃結合“集中”和“補償”策略的又一范例。他收到“津貼”,其作用類似于鄭家不平均分配家產。大家都心知肚明,此項“津貼”將世代相承,補償的不只是郭尾一人,還有自此承擔起本戶服役之責的一房子孫。郭尾所在支派將會依次補伍,而家族其他支派的后人則得到豁免。因此,郭尾更改黃冊上的軍名,是為了確保除本房外的郭家其他兒孫不再被勾軍騷擾。

十年后發生的事情,使這個解讀更具說服力。永樂十四年(1416),郭尾返鄉。“公議鳩銀五十兩,令尾公寫立收約,再不復來祖家取討盤纏。”郭尾帶著弟弟回到陜西的衛所,準備讓他在自己退役或去世后補伍。族譜中以“明志科公歷敘軍由”為題的一段文字講述了這個故事,但它不只是一則解釋事情來龍去脈的平淡無奇的故事,同時也是一份合同協議。36我們將在下文看到,在之后的幾百年里,它正是作為合同而發揮效用的。

和本章開篇登場的鄭家一樣,郭家有效地計算出一段無限期的、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兵役的貨幣價值。家族指定一名族人承擔補伍之責,并支付等價的金錢作為交換。這將使祖軍的其他后人免于服役。將責任“集中”在一人及其子孫身上,他們也因自己的付出而獲得相應的“補償”。

郭家采取的策略,并非僅見于軍戶之中,更可被視為常見的家庭多元化模式之一。在明代的精英家庭,可能一子讀書應舉,一子管理家產,一子下海從商。在貧寒之家,可能一子成為租地耕種的佃農,一子成為按日計酬的散工。對軍戶而言,則是一子肩負補伍之責,其他人因此得以另謀高就,經營家計。軍戶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多元化會通過家庭內部訂立的合同正式確定下來,并牽涉一筆錢財上的補償。

兵役之責并非一定要集中在正軍(正在服役的族人)一家身上。運用“集中”策略的家庭,還可以雇用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代役”。實際上,這相當于找一個替身后裔。這正是溫州英橋王氏的所作所為。根據王氏族譜記載,王家在14世紀末大規模征兵行動中被編入軍戶:

洪武二十年,沿海筑城,凡家有四人者,率出一人,附近從軍。樵云、翁鮮兄弟,乃以義男胡謙益及傭人吳轉僧籍。充寧村所軍,再調蒲岐所,三調寧波龍山所。胡謙益后裔永襲王姓,承繼軍役。翁置田三十畝,備軍裝云。37

這段記述引出數個有趣卻又難以回答的問題。王家的義子胡謙益和吳姓用人起先怎么會被編為僧籍?先入僧籍的舉動本身是不是一種策略性行為?文中提到胡謙益(后改姓王)擁有后裔,那么,他究竟是還俗娶妻了,還是壓根兒從未真正皈依佛門?抑或他重施故技,接著雇用外人代役?無論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什么,“代役”策略使王家從世襲兵役中解脫出來。他們個人無須再為洪武二十一年(1388)的垛集征兵制造出的軍伍名額負責。雖然軍籍黃冊中仍有王家的名字,但軍戶之責已通過“代役”轉移到他人身上。38

“代役”策略太過普遍,以至于被有些人家費盡心機地濫用,而官員則采取措施,應對“代役”的泛濫。宣德四年(1429),一封事關“過房子女”頂補軍伍的奏疏上呈皇帝裁奪。該疏提議,若義子或女婿愿意承擔其義父或岳父的世襲兵役,不妨“聽補親父之家軍役”,但是,義子或女婿去世后,補伍者必須來自原先的軍戶。39經皇帝批準,奏疏成為“條例”——具有法律效力成文先例與次級法規——它被收入法律匯編類書籍,并留存到今。40官員就地方特殊情況提出一些看法并最終得到朝廷的認可,便形成了諸如此類的條例。明代至少有兩部軍政條例匯編,分別頒布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和萬歷二年(1574)。這些條例匯編告訴我們,明代法律如何應對百姓的策略。朝廷的條例,正是因應軍戶策略而生的對策。雖然我關注的是“家”而非“國”的策略,但在現實中,家庭和官僚的互動意味著制度總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問題的起因顯而易見:百姓竭力規避兵役,于是辯稱,既然祖軍留下的名額已由替身——義子或女婿——填補,那么世襲義務便已隨之轉移到替身的后人身上。

王謙益決定服役,使王家擺脫了作為軍戶的沉重負擔。但是,他們必須確保王謙益的子孫繼續承役。如果不這樣,王家將重拾補伍的責任。為了打消這方面的顧慮,王樵云將一部分家產劃撥為固定資產,并承諾其租金收入永久性地用來資助王謙益及其子孫。41換句話說,不同于鄭家或郭家的一次性補償,王樵云置辦了一份能夠持續提供收入的產業,用以為正軍提供津貼。如此一來,王家將“集中”和“補償”兩種策略合而為一。 安溪縣湖頭鎮的清溪李氏也采取了同樣的做法。李家在明初頗有權勢,家道殷實。第四代后人李則成科舉及第,做了一任小官。

四世祖固齋公﹝李則成﹞,主內黃簿,坐長官墨累不首發,謫戍湖廣五開衛。當日建國,法紀嚴密如此。

固齋公卒于戍所,其后頂當,則孫曹推一人焉承之,道之云遠,行役維艱。一卒本衛,一沒鄱湖,間關跋涉,不無人逸我勞之憚。六世祖樸菴公與道齋祖伯計久長,僉撥田租五十籠,歲收八百栳,用為軍裝,俾頂當者羨衣食,無內外顧憂,往者安焉。其事在景泰六年。當日東派媽生,實膺此役,食此畝也。產分東西二房,貱納推公正一人,掌出入,其贏余以潤夫宗之士而貧者。田區悉隸在蘇、化跬步之間,征收畢足,斯亦謂謀周而意盛矣。42

時乖運蹇,因上級被控瀆職,李則成受到株連,被發配充軍,一家沒入軍籍。“當日建國,法紀嚴密如此。”(與其說這是底層人民對日趨衰敗的明朝制度自下而上的觀察,毋寧說是為李則成當時為何沒有納金收贖在事后找的理由。)他遠赴西南地區的衛所,駐守在桂黔湘交界處的偏遠山區,最終命喪于此。接替者之命運同樣悲慘,“一卒本衛,一沒鄱湖”。最終,一位被指定補伍的李家后人央求家族網開一面。“行役維艱……不無人逸我勞之憚?”他的兩名富有的堂哥想出了解決之法。景泰六年(1455),他們捐贈了一份地產,用以滿足正軍日后的需要。

許多明代福建軍戶族譜都提到用以提供正軍報酬的產業。這類產業應是脫胎于過往的一些制度。啟發可能來自理學家提倡的旨在維護父系宗族凝聚力的族產,可能來自宋代百姓農村為繳納賦稅而設立的“義莊”,也可能來自布施家財用以支持佛寺、書院與村塾的傳統。43這些前代的組織性手段,都是明代軍戶在應對被國家統治的挑戰時可以參考的前鑒。

在前面的例子中,軍戶后人都力圖清楚明白地指定補伍之人,并為之提供充足的薪資。他們的策略利用了簡單的體制邏輯與復雜的家族現實之間的出入,還利用了純粹基于親屬關系的征兵制度與勞動市場的現實狀況之間的差距。

軍戶應對兵役的另一個基本策略是“輪替”。“輪替”之所以可行,是因為勾軍制度預期父死子承,而在現實中,至少在部分家庭里,能夠補伍的子孫數量一代多過一代。“集中”策略承認市場原則——只要提供合適的報酬,就能雇到勞動力。“輪替”系統依據的原則是:繼承自祖軍的義務應由其全部后人共同承擔。和捐建產業一樣,輪替策略也可能脫胎于多個前代制度。它可能源自早期百姓管理公產的實踐,也可能是從明代平民輪役制度(我們將在第六章討論)演變而來的。

居住在泉州附近的大侖蔡氏以“輪替”策略應對兵役。

其軍戶祖名蔡景鳳,洪武九年,戶抽充南京留守中衛。洪武十九年,調鳳陽衛。宣德三年,軍名蔡習,照奉勘合,將蔡習發泉州衛寄操,系中所第八百戶李某下。

此后繼當事例祖議。特優宗孫一人免與。支派衰微、三丁以下者特矜免。二十歲以下、五十歲以上者,念其老弱,亦免。子生員者,時獎并免其父如應役。方入學者,即追役父子并免。余依房分長次輪當,率以十年一更。其該當房分以鬮為定。退役者,本房再拈鬮承當,期滿方過別房。其軍裝每年眾科貼銀若干,隨丁科派,亦責在戶長。二十歲以下、六十歲以上與痼疾者免出,生員特免其身出。余通族不問雜職役及已仕者俱出。

成化二十年,勾丁,族仍會議,以十年交代為太聚者,于是易以一世三十年之說,特推長房丁蔡進應役,進即愈杰。嘉靖九年,將營丁蔡椿補役,裝貼依舊,后并其貼而亡之,抵今役尚未有代也。此則祖法之變甚矣。蓋自愈杰出徙應役后,彼此久不相聞,八十年間,祭掃吊賀之禮廢,而相資助、相糾正之義亦固以不舉。44

蔡家于洪武九年(1376)被編為軍戶。祖軍抽充南京留守中衛。宣德三年(1428),正軍須要頂補。彼時在世的蔡氏族人商定,應根據“事例祖議”決定該何人補伍。這些“事例祖議”——白紙黑字寫下來的策略——允許部分人豁免兵役,包括:家族的宗孫、男丁稀少的支派、老人與幼童、生員及其父親。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得強迫他們服役。其他人,則實行輪替式的補伍安排。此時,蔡家共分為六個支派。每支派均有責任推出一人,在一定時間內服役。當輪到某支派時,能補伍的男丁則由拈鬮決定人選。若正軍在其所屬支派的服役期內喪失服役能力,該支派會再次通過拈鬮找出補伍者,以完成本支的役期。長房率先服役,然后根據房分先后依次輪流參軍。當六個支派均完成定期服役后,便開啟下一輪循環。因此,這個安排結合了輪替承責(在祖軍的后代支派中進行)和拈鬮定人(如澤朗郭氏的做法)。為了安撫正軍,蔡家約定每年給他一筆報酬,“每年眾科貼銀若干”。這筆錢由正軍所屬支派(也可能是整個家族,此處文本并未交代清楚)的所有男丁分攤籌集。

蔡家的這套系統順利運行了幾十年。成化二十年(1484),補伍之責再次輪到長房頭上。家族成員共聚一堂,商討修改規則。大家一致同意將服役期限延長為三十年。這對之后正軍的影響不言而喻。如今,拈鬮中簽即意味著要當一輩子兵。后來補伍的蔡愈杰便真的服役近五十年。當他退役(或去世)之時,蔡家的系統又發生了變化,接替他的人不是來自另一支派的遠親,而是他自己的兒孫。鼓勵正軍攜眷入伍、安家衛所的本地化政策開始奏效。顯然,蔡愈杰已娶妻生子,且至少有一個兒子在衛所伴隨著他。

有時,即使族譜并未明確提及輪替策略,我們依然可以將輪替服役的模式投射到族譜論述的結構上,從而推斷出軍戶確曾用此策略。舉例來說,于宣德元年(1426)被編為軍戶的金門黃氏,其族譜的譜序指明本家入籍的渠道——“為抽軍事”——但這似乎不太可靠。如果年代無誤,他們更可能是因犯法被沒入軍籍(這可以解釋為何他們非要說清楚自己是怎么成為軍戶的——掩人耳目罷了)。最終,黃家被分派到金門千戶所。在那里,他們肯定曾與倪五郎的后人同袍共事。

……唯吾祖佛宗公,字廷誼,娶蔡氏,生六子。……為抽軍事,本戶六丁與本里十八都五圖謝來子孫共湊九丁,垛南京留守左衛軍。拈鬮系三房黃與解當。至元二十年,為監囚不嚴事,調山西大同左衛軍,故。解叔祖黃發補,故。復解叔祖黃臚,繼歿。蒙冊清勾,將四房黃苗補伍。正統四年,調發廣東惠州龍州守御千戶所,苗功侄黃灝在伍,后故。長房曾孫順英字懷武第五男黃澤補伍。45

黃家的第一個正軍是通過拈鬮產生的。他叫黃與,被分派到南京。后來,他因看守囚犯時玩忽職守,被調往山西大同,46并死于當地。黃與的一個叔叔頂補,也死在那里。接著是另一個叔叔,死時沒留下任何子嗣。一道勾軍批文發來,這次被解送入伍的是黃與的堂弟。族譜沒有指明黃家選派這幾人當兵的緣由,但是我們可以清楚地從他們在家族中的房分發現,黃家實際上采取了“輪替”策略,由屬于三個支派的子孫依次服役。由此不難理解為何接替黃與當兵的是他的兩個叔叔,而非他的弟弟或兒子。當第二個叔叔在伍去世后,又輪到黃與所屬支派補伍。而在支派內部,很可能仍是通過拈鬮決定人選。

靖海戎氏肯定也采取了“輪替”策略。

萬歷七年,戎文權繼役……役滿,戎繼繼役,上梧州身故。

萬歷十七年,戎端繼役。

萬歷二十七年正月初一日起,戎文植繼役。

萬歷三十七年,戎啟敬繼役。

萬歷四十七年,戎鳳繼役。

崇禎二年,戎正繼役。

崇禎五年,戎衛宸繼役。

崇禎十二年,長房繼葉承伍……47

梳理戎家的服役記錄,就會發現,正軍退役與補伍的時間依次是萬歷七年(1579)、十七年(1589)、二十七年(1599)、三十七年(1609)、四十七年(1619),及崇禎二年(1629)、五年(1632)、十二年(1639)。這只有一種可能,即戎家運行著輪替系統,直到明朝覆滅前夕(崇禎五年發生的不規則輪替,很可能是因為正軍提前身亡)。

軍政官員必然樂見軍隊沒有缺員,但輪替的方式易于被濫用。隨著日常政治的長時段影響日漸顯著,15世紀早期,輪替連同勾軍其他方面的問題開始浮出水面。正統元年(1436),華北地區的一名官員發現,軍戶在用輪替系統規避兵役之責。“因私家父子弟兄不和,相互推調。其衛所受其買囑,容其替換。每人一年,往來輪流。在役者不過消遣月日,未滿即逃。連年勾擾,軍伍久空。”48

大侖蔡氏或靖海戎氏的安排,與其說是嘗試鉆軍戶制度的空子,不如說是努力以族人更易接受的方式服從制度。他們的策略,減少了兵役的不確定性,而增加了其可預測性。當“輪替”策略按計劃實行時,無論是軍隊失額被填補的概率,還是正軍堅守崗位的記錄,均能得到提升。同時,它減輕了國家代理人的負擔,降低了他們在監督和確保軍戶服從制度中所付出的成本。部分官員之所以對該策略青眼相加,也許是因其與明朝“祖宗之法”的基本取向不謀而合——將維持國家運作的成本轉嫁到屬于社會最低階層的百姓身上,依靠地方的自發性搞定一切事務。但是,隨著策略濫用的變本加厲,嘉靖三十二年(1553),朝廷最終頒布“軍丁不得更番私替”的條例。該條例宣示:“直待其人老疾,方許告替更代。不許執信私約十年五年輪房,私自更替。”49

無論是“輪替”還是“集中”,都無法完全消除不確定性。因為總是存在這樣的可能:應當補伍的男丁拒絕參軍或半路逃逸。這也是為何“輪替”策略要靠“報酬”撐腰。在實踐中,軍戶給正軍提供報酬的方式多種多樣。(對我們來說,這些方式或策略看起來就像處理同一問題的不同解決方案,但當時的軍戶家庭未必如此認為。)有的軍戶,如漳浦鄭氏,給的是一次性報酬,或補償一位正軍的終身服役,或酬謝家族一支的世代補伍;有的軍戶,如顏魁槐家,則承諾通過向在世親族籌錢,為正軍提供固定收入;還有些軍戶,會建立起公產;最后一種方式,則形同給正軍發年金。那些沒有公產的軍戶,如鄭家和王家,不得不逐年估算兵役價值幾何,套用一個現代的比喻,他們乃是選擇以浮動利率抵押貸款。建立公產的軍戶,如蔡家,便可避免鄭、王兩家面對的挑戰,無須一直估算補伍的實際現值。

實施策略時,報酬的多寡可能千差萬別。沒有證據顯示存在固定或標準的數額。50如何比較李家公產帶來的收入和鄭家幼子繼承的遺產孰多孰少?給郭尾的五十兩津貼與還俗的胡謙益從王家公產獲得的報酬是否相若?中華帝國晚期的農業產量和生產力是中國經濟史研究中一個充滿爭議的領域,但一些粗略的估算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上面很多例子。我們可以假定福建農業的平均產量為每畝二石,這大概是對明代農業畝產量眾多估算的中間值(盡管這些估算通常是基于附近江南地區的情況)。同時,假定平均耕地面積為二十畝。51這樣一來,每塊耕地的收成在四十石左右。明代成年人一年吃掉約三石大米(朝廷認為一石大米足夠一個人吃一百天)。回想一下,給胡謙益提供酬勞的公產面積為三十畝,比平均耕地面積稍大,產量約六十石。如果我們假定佃租為收成的百分之四十,那么這些公產就能帶來二十四石左右的租金收入,足夠一個八口之家的基本生活需求。湖頭李氏的公產收入為六百或八百“栳”(兩個數據都出現在族譜中)。“栳”是當地的計量單位,約等于半石。由此可見,這筆家產相當可觀,足夠養活幾十人。在軍戶家族中,富裕的成員顯然樂意用一大筆錢換取子孫免于服役;恰好,貧寒的成員也樂意為這筆收入承擔起當兵的義務。

明初軍戶家庭似乎明白永久性兵役的實際價值,而且有能力計算出一筆收入的凈現值。(當然,他們不會使用這樣的語匯。)其實,他們的計算比這還要復雜得多,因為總是存在下面兩種風險:首先,出現逃兵。即使付錢讓人代役,家族的其他成員很難確保自己有朝一日不會被征入伍。如果正軍當了逃兵,不見蹤影,衙門派來的勾軍官差便會上門,那么付出的報酬就打了水漂。其次,軍隊如果急需兵員,會向軍戶勾取第二名正軍。我們將在下文看到,確實發生過這類偶然事件。因此,軍戶的實際計算,乃是將補伍之責集中在一人身上的價值,再減去某些風險因素。

服役之責和付酬之責不必同屬單一策略,百姓可以將兩者區分開來。這正是長樂林氏家族的選擇。

筑堤家長林士恩等有祖樊諸郎,于洪武二十年,為防倭事,抽充鎮東衛梅花千戶所軍。二十七年,改調永寧衛高浦千戶所百戶王安下軍,一向出海。原籍分作八房,遞年共貼銀二兩四錢。至弘治十四年軍弟樊仲繼役,有叔廷選代赴,丁海道,告免出海,蒙準。在營充為旗甲。

于正德元年,叔廷選思見原籍弟侄貧難,自將俸余銀買得軍田一十四畝,坐產五都西亭洋,其田內子粒,遞年扣除,納糧外更有租銀四兩一錢,準為通家津貼軍裝盤纏。正德十一年,樊仲病故,樊統替役,掌管收租。52

林家的先祖樊諸郎于洪武二十年(1387)入伍。他起初在離家不遠的梅花千戶所服役,后來調入永寧衛的高浦千戶所。至少在正德十一年(1516)之前,林家一直在出丁補伍。據林氏族譜記載,八房宗親共同建立起一項制度,規定每年給正軍二兩四錢銀子的報酬,由每房輪流提供。將服役和付酬分開存在弊端,因為這帶來了新的不確定性:不僅正軍有可能不履行約定,而且應付酬的支派也有可能拒絕履責。問題的解決辦法是捐贈一筆永久性公產。正德元年(1506),家族中的一支家道殷實,還出了一位進士樊廷選。樊廷選“思見原籍弟侄貧難,自將俸余銀買得軍田一十四畝”。在繳納賦稅后,公產帶來了四兩一錢租銀的凈收入——數目可比一般的報酬高出不少。在林家,公產由正軍直接管理,這可能是為了減少他當逃兵的風險,從而確保家族其他成員免役。當正軍于正德十一年(1516)去世時,補伍者繼續管理公產及其稅糧。

地域性的不測之事,使本就復雜的制度蘊含更多變數。在一些地方,正軍攜帶另一名族人前往駐地,這名族人被稱為“軍余”,必要時將接替正軍之位。在其他一些地方,兩個或更多家族共同承擔出丁參伍之責,組成所謂的“正貼軍戶”。我們已經在顏魁槐的故事中見過這項制度。“正貼軍戶”是元代的遺產。在元朝統治下,許多軍戶實際上是由兩個或更多家庭組成的復合軍戶,其中一戶被稱為“正”,其他戶被稱為“貼”。“正”戶在替補軍役中負主要責任。若“正”戶缺少役齡男丁,則出丁任務將臨時性地由“貼”戶承擔。另一個地域性差異體現在同時被編為軍戶和灶戶(負責為國家供應食鹽)的家族身上。溫州王氏即屬此類,受此編戶,可能是該家族有意采取的一種策略,旨在降低自家的稅務負擔。其他意圖擁有多重戶籍的家族,同樣希望借此鉆體制的漏洞。53

結論

在人類歷史上,不計其數的國家會要求部分國民服兵役。無論在什么地方,士兵及其家庭都努力將服兵役的代價和不確定性降至最低,同時最大化所能享受到的種種特權。本章是對此一般性主題的具體描繪。

一個家族,無論是獨立軍戶,還是和其他家族組成復合軍戶,抑或擁有多重戶籍,其策略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即將下述情況發生的可能性降至最低:正軍因死亡、負傷、衰老或逃逸造成缺伍,而軍戶卻無法以最小的代價立即自動遣員頂補。利用體制規則與現實處境之間的差距,及某一體制的規則與其他體制的邏輯之間的出入,明代家族得以讓替補軍役之事盡可能地符合自身利益。

碰巧,有一個經濟學術語很適合形容這類行為:制度套利(regulatory arbitrage)。它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被頻繁使用。有學者提出,正是金融部門的制度套利行為,導致房貸市場的崩潰。54然而,制度套利的理念由來已久,而且不難理解。從事套利行為,就是利用兩個市場之間的差異牟利。同一份資產——同一件東西——可能在不同的市場擁有不同的價值。從一個市場低價買入,再到另一個市場高價賣出,就是最簡單形式的套利行為。“制度套利”指利用不同規管制度之間的差異,或者某人的真實處境與他在規制中的身份——規管制度對他的定位——之間的差異牟利的努力。在此不妨舉一個非常簡單的現代制度套利的例子:假設某人發明了一種新的草藥配方,如果以之作為藥物售賣,則會受到相應規管制度的嚴格約束;如果以之作為食品售賣,相應規管制度則寬松一些。因此,該人選擇了后者,盡管他知道大家是以藥用為目的購買配方。此時,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制度套利(當然,導致房貸危機的行為比這個例子要復雜得多)。在本章中,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軍戶竭力利用制度規則與現實情況之間的出入,優化自身的處境。這些策略性行為都是明代“制度套利”的表現。

明代國家從未徹底解決逃兵問題。大量士兵逃亡,且無人頂補。到了明代中后期,特別是在作為戰略要地的北部邊疆,衛所常年駐兵不足。久而久之,以重金招募的募兵成了常備軍的主力。正因如此,學者大多認為明代兵役制度十分失敗。但本書無意于解析體制的問題,而是將關注焦點集中在體制內的百姓:隨著制度的演變,在制度中的他們是如何圍繞著制度生活的?是如何將制度的特點轉化為自身優勢的?

明代兵役制度承自先朝,最初旨在滿足定鼎之初的迫切需要,而后又因應世事變化進行改革,有其自身的運作邏輯。就律例規定而言,該制度是按“系譜”和“算法”運作的。律例明文規定兵役世襲,并概述了應如何理解這種世襲性。理論上,正軍退役或身故后,補伍者將通過一種“算法”決出。此“算法”最簡單的形式即父死子承。若開國之初的正軍都有且僅有一個兒子,“算法”就會以此極簡形式運作下去。但是,社會要比“算法”復雜得多。

軍戶的運作邏輯,則在“算法”的范圍之外。家庭內部關于誰該參軍的爭論數不勝數,都是對這些不同邏輯的清楚表達。從軍戶的角度來看,甄選機制正是謀劃與決策的目標。在一大群符合條件的族人中選出服役之人,被認為是宗族的內部事務。許多爭論同樣清楚地顯示出,一旦宗族內部做出決定,國家代理人將會采納該決定,并予以執行。明代法律文本書中與兵役相關的各種章程、條律和案例,基本上就是為了修正“算法”,以應對日趨復雜的社會。

在處理和國家代理人之間的關系時,軍戶也會運用策略,一方面,盡可能與他們保持距離,并設法以最低的代價服從他們的命令;另一方面,如隨后幾章所示,軍戶會操弄由循規蹈矩而獲得的資源,從而在其他方面獲得好處。這些家庭策略有哪些共同原則呢?策略制訂的第一個核心原則是:將國家的要求具體化、集中化,將其盡可能地限制在一個越小越好的范圍內,從而使家族成員遠離國家的干涉。(我們將于第二章發現,與此原則相伴的是努力在越大越好的范圍內撈取并分配循規蹈矩帶來的甜頭。)我們看到的每個案例背后,都存在多層面的利弊權衡和博弈協商。最終成為正軍的族人會斟酌服役的得失,盤算自身利益與家族利益。其他族人則衡量自己以其他各式各樣的可能方式與軍事制度打交道的代價與收益。

策略制訂的第二個核心原則是:提升可預測性,避免《雙珠記》男主角那噩夢般的遭遇。無論是雇用宗族以外的人代役,還是爭取讓某位族人同意補伍,抑或安排特定群體輪流定期服役,以上種種策略都是為了讓人更容易地提前知悉:誰人將會去補伍,以及他將何時被解送參軍。

策略制訂的第三個核心原則是:始祖的全部后人應當共同承擔軍戶的世襲責任。我們可以稱之為“替補軍役的公平倫理”(盡管史料并未出現類似表述)。“輪替”策略即暗示出這種公平倫理。當一名族人承擔起兵役之責,令其他族人免于服役時,他應當得到補償。補償的形式多種多樣,或是一份財產,或是得到收入的權利,或是祭祀儀式中的優先地位,等等。獲得補償后,他和他的子孫應一直承役。這一公平倫理并非絕對,而是受文化的形塑,如宗族會明確規定幾類人可以豁免兵役。它似乎也因家族而異。文書中只字不提為國效勞或盡忠的倫理觀。這壓根就不是家庭內部關心的東西。

當然,策略不可能完美無缺,因為補伍之人可能逃逸,或無法勝任職責。有時,盡管本戶已遣派一名正軍,國家依然會強征額外人員參伍。但是,這些旨在減少不確定性的策略整體而言肯定是成功的。不足為奇的是,它們和用來削減風險、降低意外的市場策略十分類似。選擇一名宗親或一個外人當兵,并給予報酬,是在將當兵的全部風險集中到該人身上,從而使宗族其他成員規避風險。輪替系統則降低了時間安排上的不確定性,讓大家提前知道自己或自己所屬的支派何時承役。專項公產的建立創造出可靠的收入來源,讓大家提前估算自己對軍籍相關費用(包括給正軍的報酬及軍裝)的承擔能力。

訂立合同是控制風險的不二法門。許多家庭策略的完成都要借助合同性質的文書。它們是有約束力的協議,其中一方同意通過做某件事以換取另一方的酬勞。本書登場的軍戶,他們的族譜大都清楚明白地寫出了正軍的報酬。但是,族譜中更常見的記述,卻是僅有“某某補伍”這寥寥幾字罷了。我們無從得知正軍獲取酬勞的頻率。史料經常提到,闔族上下都對正軍的貢獻心存感激。易言之,承擔家庭負擔有著道德上的價值。而對許多家庭而言,大家還意識到服役也有著金錢上的價值,從軍獲酬,天經地義。它們共同指示出明代中國的道德經濟和市場經濟之間的關系。

在當今明史的標準敘事中,市場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根據這種敘事,在15世紀的中國,社會廣泛商業化,百姓習慣于市場活動,這帶來了多方面的影響,包括大眾文化的改變,以及推動經濟發展的新技能的散布。從商品交易的角度看世界的文化模式,早已成為福建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當地百姓在制訂策略及合同方案時,是否在將他們的商業經驗應用于處理政治關系?還是說,恰恰相反,他們為了處理政治關系,基于實踐與話語設計出創新性的解決方案,然后再將之應用于應對商業方面的挑戰?換句話說,國家義務經濟是不是令家庭找到在市場經濟中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的先決條件?這當然是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雖然沒有確定的答案,但卻意味深長。它使得自然道德經濟(natural moral economy)——早于市場滲透而存在,最終為市場滲透所破壞——的概念復雜化。它表明,遠在現代國家政權系統性地滲透中國社會之前,普通百姓就已經開發出一套與國家互動的成熟的經濟模式、駕馭國家的索求和期望的應對系統了。從族譜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如何努力尋找與制度共存的最佳方式,如何一邊遵從紙面上的規定,一邊最大化自身利益,以及如何利用順從制度的表象在其他協商中贏得優勢。

當士兵被鼓勵于衛所定居時,各方的利弊權衡出現了變化。定居政策的出臺,旨在將衛所士兵更徹底地納入國家結構之中,斬斷他們與原籍之間的關系(“解域化”),從而方便朝廷的調度部署,滿足迫切的軍事需求。但是,隨著衛所士兵落地生根,建起新的社群,定居政策又反過來開啟新的“再域化”歷程。對原籍軍戶而言,關切的重點不再是出丁補伍,而是搜集證據,證明本戶并未缺伍。如第二章所示,相關證據在地方政治糾紛中派上了用場。策略制訂的第一階段業已告終。鏡頭將轉向衛所軍戶,在第三和第四章中,我們會看到策略制訂在新階段的新模式。

腳注

1 家族對家產分配的特殊安排,舉例來說,可包括:為尚未婚配的女兒準備一份嫁妝,為年邁的母親提供生活費用,或為雙親亡故后的祭禮預置一筆開銷等,參見Wakefield, Fenjia。對相關律法規制的討論,參見Farmer, Zhu Yuanzhang, 159。

2 節錄自“家譜小引”,《漳浦六鰲營里滎陽鄭氏族譜》,8頁及其后。讀者可在https://scholar.harvard.edu/szonyi/ABGreferences這一網站上瀏覽該文的抄本,以及本書引用的其他未出版的文本。

3 關于明清時期的家族如何偏離先代的原則,可參見牧野巽:《近世中國宗族研究》,5—9頁。

4 鄭氏族譜沒有明確地提到這一點,但是,從煞費苦心的策略角度看來,鄭氏遺孀決定帶兩個年紀較小的兒子回泉,似乎事出有因,并不僅僅是因為思念故鄉。或許,她除了希望鄭家后人落葉歸根,還希望兩個幼子從此無須承擔鄭家替補軍役的義務。

5 《明太宗實錄》卷三十三,永樂二年八月庚寅,589頁;王毓銓:《明代的軍屯》,232頁;張松梅:《明初軍額考》,47—52頁。

6 顏、鄭兩家的族譜恰好都相當古老,里面的資料自然也較為原始。然而,即便是新出版的族譜,有時也會收錄年代久遠的文本。文中所述之資料,通常皆會被一次又一次地謄抄入定期重修的族譜。當然,我們采用它們時,須要謹慎處理。

7 Freedman, Chinese Lineage Society, 31.

8 更多近年來的分析,可參見Oakes, “The Alchemy of the Ancestors”; Pieke, “The Genealogical Mentality in Modern China”;饒偉新:《導言:族譜與社會文化史研究》;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

9 參見Zemon Davis, Fiction in the Archives, 3,亦可參見Stoler, Along the Archival Grain, 20。

10 在中國,人口登記制度與征兵之間的關系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關于戶口登記的記載,參見Von Glahn, “Household Registration, Property Rights, and Social Obligations”。

11 關于這類檔案的研究,參見Wilkinson, “Newly Discovered Ming Dynasty Guard Registers”;于志嘉:《明代軍戶世襲制度》。

12 參見Wenxian Zhang, “The Yellow Register Archives of Imperial Ming China”;韋慶遠:《明代黃冊制度》;欒成顯:《明代黃冊研究》;張金紅、徐斌:《王景弘及其后裔新探》。

13 從姓氏來看,他們的祖上可能是宋代當地顯赫的阿拉伯家族。但是,這沒有讓他們在征兵中與眾不同。

14 《中國明朝檔案總匯》卷六四,346—347頁。

15 族譜會定期更新和再版。這種不間斷傳遞,是我們相信族譜信息的原因之一。晚近的版本通常會重印之前版本的序言,讓我們得以回溯該族譜的刊布歷史。在倪氏族譜的現存版本中,最早一則序言寫于崇禎十四年(1641),說明倪五郎的子孫編纂族譜的時間不晚于該年。參見“始祖五郎公”,《金門倪氏族譜》,24頁。

16 并非所有明軍士兵皆出身軍戶,但軍戶是我們目前唯一需要關注的士兵類別。

17 Langlois, “The Code and Ad Hoc Legislation in Ming Law,” 102-112;吳艷紅:《明代充軍研究》,132—138頁。

18 楊培娜提出,朝廷還通過這類垛集抽軍的行動將此前不受國家控制的人群,如所謂的“蠻夷”,置于國家的控制之下。參見楊培娜:《瀕海生計與王朝秩序》,24—26頁。

19 《明太祖實錄》卷一百八十一,洪武二十年四月戊子,2735頁;《明太祖實錄》卷一百八十七,洪武二十年十一月己丑,2799頁;《閩書》卷三九,957頁。正因如此,一戶人家在14世紀80年代所擁有子嗣數量,會對該家之后數百年間的子子孫孫產生深遠影響。參見于志嘉:《再論垛集與抽籍》。

20 若想了解明朝武官的不同類型和職級,可參見梁志勝:《試析明代衛所武官的類型》,83頁。

21 《明太祖實錄》卷二百三十三,洪武二十七年六月甲午,3404—3405頁。

22 《興化府志》卷四八,1237頁;《崇武所城志》,20頁。

23 《閩書》卷三九,957頁。《大明會典》也提到了這條通例,參見《大明會典》卷二十,359頁。

24 如何定義中國歷史上的“宗族”,相關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對此問題的簡單討論,可參見Szonyi, “Lineages and the Making of Contemporary China,” 436-441。

25 關于前一立場,可參見王毓銓:《明代的軍屯》,236頁;關于后一立場,可參見于志嘉:《明代軍戶の社會的地位について─科舉と任官において》《明代軍戶の社會的地位について─軍戶の婚姻をめぐって》。

26 Raymond huang, 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36.

27 楊士奇:《論勾補南北邊軍疏》,載于陳子龍:《皇明經世文編》卷十五,7頁a。

28 楊士奇:《論勾補南北邊軍疏》,載于陳子龍:《皇明經世文編》卷十五,7頁a;《大明會典》卷一百二十四,10頁a。

29 換句話說,隨軍眷屬可以對“解域化”的士兵產生“再域化”作用。

30 《明太祖實錄》卷九十三,洪武七年十月己未,1628頁; 《明太祖實錄》卷一百八十二,洪武二十年閏六月乙卯,2752頁。

31 《明太宗實錄》卷一百八十八,永樂十五年五月壬子,2005頁。

32 “起解軍人審勘妻小”(正統元年),譚綸:《軍政條例》卷六,2頁b;張金奎:《軍戶與社會變動》;亦可參見于志嘉:《試論》。清初蒲松齡(1640—1715)寫過一篇諷刺該項規定的故事。故事發生在15世紀初,主角薛祿出身軍戶,少不成器,眾人都認為他憨笨,肯定討不到老婆。待到該戶要出丁補伍時,薛祿與兄長約定,只要兄長允許他迎娶一位女仆為妻,他就會代兄從軍。兄長答應了他的條件,薛祿得以攜妻奔赴衛所。后來,薛祿由于英勇善戰,獲封“陽武侯”。《陽武侯》,載于《聊齋志異》卷五,188頁。

33 沈鯨:《雙珠記》,37—46頁。

34 參見Robinson, Bandits, Eunuchs and the Son of Heaven, ch.3, 163-164。

35 “明志科公歷敘軍由”,《福州郭氏族譜》卷十,6頁a—7頁a。

36 “明志科公歷敘軍由”,《福州郭氏族譜》卷十,6頁a—7頁a; 族譜中又載有:“[第二世人房祖建郎]公,顯公三子。明洪武二十年,澤朗寨楊巡檢毆康知縣案內牽連,問充陜西甘州左衛軍,改發西安后衛。永樂三年,卒于配所。子師杰,孫熒,仍居澤朗。”《福州郭氏族譜》卷二,12頁b;參見Szonyi, Practicing Kinship,61-64。

37 《英橋王氏族譜》卷六,140頁。

38 科大衛的著作中有幾個我所謂的“代役”策略的案例,來自珠江三角洲的居民。如趙姓的三江村,趙氏族人聲稱自己是宋代皇室之后,但這并沒有使他們躲過明初的征兵。洪武二十四年(1391),村中一戶人家被征入伍,該家派出一個“買來的兒子”代替他前往南京服役。又如,在族譜記載中,南海關氏雖是民戶,但依然被要求出丁參軍,關家則讓兩個義子承役。Emperor and Ancestor,72-74。

39 “過房子女聽補父伍”(宣德四年),譚綸:《軍政條例》卷二,3頁a—b。

40 關于“條例”一詞的翻譯,參見Jones, The Great Qing Code, 3。

41 《英橋王氏族譜》卷六,140頁。

42 “謫戍、改戍及軍裝紀”,《清溪李氏家譜》卷三,42頁a;又“太常公自敘軍緣由”載有相似內容,《清溪李氏家譜》卷三,33頁a。

43 McKnight, Village and Bureaucracy in Southern Sung China, 158-168.

44 “晉江大侖蔡氏族譜附錄全收”,《石猷大侖蔡氏族譜》卷一,20—22頁。

45 “文水黃氏譜敘”,《黃氏族譜》,A14頁,B29—B30頁。

46 在族譜的文本中,這一切發生在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即明朝建立一個世紀前,年代明顯有誤。在族譜成書至今的七個世紀里,肯定有人在謄抄時有所疏忽。正確的年份很可能是正統二年(1437),因為兩年后黃家又被調入廣州的一個衛所。該族譜的現代印刷版本中,有許多明顯的標點錯誤,其中一處正好就在“至元二十年”出現的句子中。如同其他古代文言作品,傳統族譜一般不會有標點符號。因此,謄抄、整理新版黃氏族譜之人,很可能古文基礎不太好。

47 “序”,《靖海戎氏族譜》,6頁。

48 “軍士戶丁不許輪替”(正統元年),譚綸:《軍政條例》卷二,8頁a—b。

49 “軍士戶丁不許輪替”(正統元年),譚綸:《軍政條例》卷二,22頁a—23頁a。

50 明代律例規定,軍戶必須為正軍提供“軍裝”,即津貼。但對于軍裝的數額以及應由何人負責等事項,律例并未言明,且律例本身似乎沒有被強制執行。(記錄該條律例的文本,見于“五年一送軍裝”,霍冀:《軍政條例類考》,3:23a—24a。)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在來自軍戶的史料中,即使出現“軍裝”一詞并確指給付正軍的津貼,但都沒有將之描述為一種義務,而是以之作為防止正軍逃逸的報酬。王毓銓認為,負責提供軍裝之人,應是隨正軍前往衛所的軍余。這就意味著,隨著本地化政策的實行,原籍軍戶在送走正軍后,就沒有義務再為他提供任何支持了。《明代的軍屯》,52頁。

51 這些估算和劉光臨的估算基本相符,參見William Guanglin Liu, The Chinese Market Economy, 180。也可參見Li Bozhong, 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Jiangnan, 125-132。

52 “處戎公議”,《長樂林氏族譜》。認真的讀者肯定會納悶,故事的主人公姓樊,但該書卻是林氏家族的族譜。其中的糾葛是,那位家道殷實、捐錢建立公產的族人樊廷選知悉,本家原姓林,因在明初時入贅樊家,遂改姓為樊。他請求皇帝允許自家“恢復本姓”。皇帝同意了他的請求。欲了解詳情,可參見Szonyi, Practicing Kinship, 64-68。此次的改姓之舉,很可能也與意圖讓自家無須再負軍戶之責有關。如果我的推測屬實,這便與郭尾更改黃冊姓名的做法如出一轍。

53 關于正貼軍戶在元代的設立,參見Hsiao, Military Establishment, 19-27。明朝正貼軍戶的出現,源自垛集抽軍時碰到男丁稀少的家庭,于是,兩個(有時三個)家庭被一道抽籍,作為一個軍戶,共同承擔出丁的義務。參見《明太宗實錄》卷十五,洪武三十五年十二月壬戌,7713頁。關于軍灶戶籍,參見饒偉新:《明代軍灶籍考論》。饒氏認為,這是百姓為了減少稅務而有意采取的策略。關于該地區灶戶的一般情況,參見葉錦花:《明清灶戶制度的運作及其調適——以福建晉江潯美鹽場為例》。

54 Acharya and Richardson, “Causes of the Financial Crisis,” 195-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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