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性如何書寫歷史:戰火下的倫敦、五位女房客和自由先聲
- (英)弗朗西斯卡·韋德
- 2452字
- 2023-09-14 18:18:58
前言
1940年9月10日,周二,午夜剛過,梅克倫堡廣場遭遇空襲。住在廣場45號的約翰·萊曼(John Lehmann)先是聽見遠處炮火轟隆隆地嘶吼,飛機的轟鳴聲逐漸迫近,隨后,頭頂正上方傳來“三聲巨響,狂嘯怒吼、地崩山摧”,緊跟著一陣鏗然脆響,確然無誤是玻璃碎裂的聲音。他翻身從床上爬起,拉開遮光簾,透過已成碎片的窗戶望去,倫敦整座城市都隱沒在火光之中。不遠處蘭斯道恩街上,往日從他的二樓窗臺就能望到的好友斯蒂芬·斯彭德的房子,此時已被熊熊火光籠罩,濃煙滾滾。“可憐的斯蒂芬,先走一步了。”萊曼想道,驚訝于自己此刻的鎮定。
萊曼離開房間,沖到樓下,經過房東門口時,沒忘把仍在睡夢中的房東吼醒。還沒來得及打開前門,又一場爆炸來襲,整個建筑物劇烈地顫動起來—他后來回憶道,“整幢房子像是一時被緊緊攫住,接著是靜寂”。他試著向外望去,展現在他面前的是這樣一幅景象:“一團龐然灰霾,像是有了意識一般,越滾越大,向我侵襲逼近。”出于求生本能,萊曼往廣場跑去—這時探照燈已經毀壞,整片地區陷入了黑暗之中—一路上不斷與穿著睡衣、四下張皇逃命的鄰居相撞。住在46號的一位熟人頂著錫制的頭盔告訴他,廣場花園被放置了一顆未爆炸的定時炸彈,那邊的防空洞里的人已經疏散了。
廣場東面的五幢房子歸屬于拜倫公寓,為格雷律師學院路上皇家救濟醫院的護士提供住宿。等眼睛適應了黑暗,萊曼發現,眼前的景象非常怪異,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前邊不遠是一棵樹—這幢建筑物已經支離破碎,一面被劈開,像洋娃娃的房子那樣立著。
戰爭爆發以來,萊曼第一次感覺到死亡近在咫尺。但在當下,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癱坐在臺階上,和一位穿著陸軍婦女幫輔隊制服的女人交談了幾句,和梅克倫堡廣場其他居民一起,等候著黎明宣告這場空襲的結束。不少人躺在路邊,蓋著手邊能找到的遮蓋物,相互依偎著取暖;有人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借著漸漸放亮的曦光讀了起來;一群從拜倫公寓中被解救出來的年輕女人,圍聚在階梯上,蜷縮在一塊兒。警報解除信號終于響起,暫時聚集在一處的這群人逐漸四下散去,一些有勇氣的人回到公寓,其他人則去附近的教堂、地鐵站或是旅館尋求棲身之所。
這天早上晚些時候,他返回梅克倫堡廣場。人行道上全是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消防員的水龍帶蜿蜒曲折,直穿過花園。天剛亮時,灌木枝葉上還覆著厚厚的塵土,這會兒已由雨水沖刷干凈了,但燃燒彈在草地上遺留下的片片焦土依然刺目。拜倫公寓仍然冒著滾滾濃煙,一隊消防員正努力控制局勢,救護車、軍隊輸血車等待調用,旁邊還立著一隊警察。一顆延時高爆炸彈將廣場30號、31號、32號夷為平地;十七位傷員被送入皇家救濟醫院,直到上午11點仍有人用擔架抬出傷員。六名護士死亡。一整天,廣場人來人往。倫敦大轟炸期間,政府機構迅速建立起了一套固定的流程:燃氣監測員檢查有無泄漏,電力委員會收集電表、電灶,工作人員運送漂白粉對幸存房屋進行消毒,慈善組織“病患動物診療室(PDSA)”為受傷動物提供診治,疲勞運作的殯儀車運走各處的尸身。由于許多住戶回來取信件,試圖找回商業票據、被褥、配給卡等物,政府便在此安排了一位管理員,記錄廣場人員出入情況。“09:26,杰克遜先生,梅克倫堡廣場8號,喂貓。”“13:50,哈林頓夫人,拜倫公寓52號房間,找尋財物,14:17離開,一無所獲。”“15:40,戈爾丁夫人得到允許,將路邊衣柜里的東西全部帶走。”“20:13,搬移尸體。女性。”
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倫納德·伍爾夫夫婦就住在約翰·萊曼鄰屋,他們也是霍加斯出版社的同事。這天下午,伍爾夫夫婦從蘇塞克斯過來,卻發現道堤街上圍了一大群人,梅克倫堡廣場入口拉起了警戒線。他們的公寓位于廣場37號,也無法進入。弗吉尼亞看見,不遠處好友簡·哈里森(Jane Harrison)那位于廣場11號的舊居,“只余斷壁殘垣……角落里孤墻危立,還掛著幾縷破布。一面鏡子似乎搖搖晃晃的。像是拔掉的牙齒。一處干脆利落的傷口”。一位鄰居告訴伍爾夫夫婦,前一天晚上那場轟炸—德軍意圖毀壞附近的國王十字車站,這場轟炸是連續三天空襲的最后一場—將他震下了床。伍爾夫離開廣場,心下惶然,沿著她往日慣常的路線游蕩:霍爾本區,街上管道破裂,水流奔涌;交通擁堵的大法官法庭巷,她的打字員的辦公室也毀了;林肯律師學院附近,一直到倫敦攝政公園。弗吉尼亞看見街道裂隙間升起煙霧,劇院只剩個屋架,舞臺裸露著,破敗的餐館向過往行人供應酒飲,場面令人唏噓。這晚,夫婦二人正要驅車離開,警報聲忽然大作,人們立馬四下逃竄。二人飛奔過空蕩的街道,沿路躲避路邊雜亂泊停的車輛和從車轅掙脫、發了性子的奔馬。
一周后,9月16日,定時炸彈爆炸。伍爾夫的房子遭到波及。用于存放印刷機的地下室天花板坍塌,好幾扇門從門框上脫落,所有窗戶玻璃破裂,伍爾夫家的瓷器無一幸免。麻雀從屋頂的洞中飛入,棲在屋椽上;水管已然失控,時不時有水流噴涌出來,從樓梯上傾瀉而下。等弗吉尼亞再次回到這里時,布盧姆斯伯里(Bloomsbury)已經完全變樣。她那位于塔維斯托克廣場52號的舊居遭到毀滅(“過去我寫下許多書本的地方,如今已是斷井頹垣。過去我們休憩宴飲之處,如今只剩一片白茫茫”)。梅克倫堡廣場37號是沒法再住了;門上被人用粉筆畫了一個十字架,弗吉尼亞想到黑死病的場景,心驚膽戰①。屋外,警報無休無止地悲鳴。冷風從破碎的窗戶玻璃縫隙侵入。屋內,伍爾夫夫婦、約翰·萊曼還有樓上律師事務所的職員們(堅定樂觀地穿著工作服),分食著冰冷的香腸,試圖從一堆破損不堪的物品中(大多數陶器、一臺唱機)搶救出一些還能用的(達爾文的作品、銀器、一些奧米加工作室的盤子)。他們還請來一位園丁,用鐵鍬掘開地面。弗吉尼亞跪在玻璃碎片、石灰中用雙手尋覓摸索,忽然立起身來,如同取得了暫時的勝利,手上舉著二十四卷日記—“對我的回憶錄來說,真是大量的資料”。她再也沒回到倫敦生活。二百年來,梅克倫堡廣場曾為律師、醫生、藝術家、作家和先鋒派激進分子提供安身之所,如今只余一片廢墟。
腳注
①?十四世紀四五十年代,黑死病席卷整個歐洲,一些地區會在房屋外墻畫一個P,以此提醒路人:此屋有黑死病人,注意小心躲開。—譯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