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黃昏起飛
- (英)海倫·麥克唐納
- 2932字
- 2023-09-14 14:51:35
一點不像豬
我有些困惑。男友和我站在一面矮鐵絲網籬前,歐洲栗的樹葉灑下蔭涼。秋天的林子靜悄悄的,只有一陣微風輕輕拂過樹頂,冬青叢中傳出一只知更鳥滴水般的鳴聲。
我不確定該期待些什么,因為我不清楚自己為何在此。男孩說,他要帶我看看我在這林子里從未見過的東西,我很驚訝。而我們到了這個地方。他吹起口哨,叫喚著,又接著吹口哨。沒什么動靜。然后,有了,短暫而突然的一刻,五六十米開外,有什么東西在樹叢間快速走動,是野豬。野豬。野豬。
從前我在電影院里看《侏羅紀公園》,第一只恐龍在屏幕上出現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胸中涌起一陣巨大的、充滿希望的悸動,滿眼淚水。那真是奇跡般的時刻,我從小到大只見過復制品的東西突然變成活生生的。此刻我也同樣震撼。時至今日,我見到的一直是野豬的圖像:希臘古甕上脊背如刀削的野獸,十六世紀的木刻,二十一世紀的獲獎照片上獵人持步槍跪在它們身邊,我的希臘神話書中厄律曼托斯野豬的鋼筆畫。有一些神話中的動物是想象出來的:蛇怪、龍,獨角獸。還有一些動物如獅子、老虎、獵豹、美洲豹、熊,曾經神話色彩濃厚,后來因為大量曝光,早期的內涵也被新的意義淹沒,圍繞它們寫下現代的故事。然而對我而言,野豬依然存在于那些更為古老的故事,依然有象征意味,有豐富奇特的含義。此時此地就有一只,它被召喚進真實的世界。
這動物出乎意料,雖然乍看覺得熟悉。它有狒狒那樣前傾而具威脅意味的肩,又有熊一般的蠻力和黑色的毛皮,實際上并不像熊。最讓我驚訝的是,它根本不像豬。這只野獸向我們小跑過來,一個肌肉、剛毛和重量合成的奇跡。我轉過身,驚奇地對男孩說:“它一點也不像豬!”他大為滿意地咧嘴笑了,說:“沒錯,本來也不是。”
幾個世紀以來,自由奔跑的野豬第一次在英國的森林里繁衍興旺,它們的祖先原本是被飼養肉用的動物,后來有些逃脫了圈養,有些被特意放歸。野豬善于適應環境,種群易恢復,所以在整個歐洲大陸和遠離它們自然分布區(從英國到日本橫跨歐亞大陸)的地方,數量都有所增長。在美國,歐亞野豬于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首次被引入新罕布什爾州,現在據報告至少有45個州出現了形似歐亞野豬的野生豬。它們在英國的據點是薩塞克斯郡、肯特郡和格洛斯特郡的迪恩森林,后者是古老的狩獵保護區,曾在《星球大戰:原力覺醒》的拍攝中充當外星球場景地。2004年,有60只農場養殖的野豬被偷偷地非法拋棄在那里,十一年后根據夜間熱成像儀的統計,種群數量已經增長到一千多只。
若干年前我住在那片森林附近,于是去尋找野豬的蹤跡。這不僅僅是出于博物學上的好奇,還因為它們的存在讓我覺得仿佛步入了遠古時期的莽荒森林。我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野豬,但確實發現了它們存在的跡象——林中小徑和路邊草地上被刨出的深轍和碎土,它們曾在那里拱土覓食。野豬是更改林地生態的景觀工程師。它們打滾的土坑灌滿雨水,成為蜻蜓幼體賴以生存的池塘,毛皮上鉤住的種子和芒刺被散播到各處。它們在林子的地表拱土覓食,還造就了多樣的林地植物群落。
野豬就在我穿行其中的這座森林生活,想到這一點,英國鄉間似乎增添了一種嶄新又特殊的可能性:危險。野豬有攻擊性,尤其是那些保護幼崽的母豬,它們會向入侵者發起進攻。野豬回歸迪恩森林以后,散步者被追趕,狗被扎傷,馬在熟悉的小路上前所未有的神經緊張,這些事開始見諸報道。我散步時,發現自己對周遭環境的察覺和從前相比有了本質的變化,會仔細聆聽最輕微的聲響,還在小路上搜尋它們行動的蹤跡。野豬讓森林成為一個更加荒蠻,但在某種意義上也更為正常的地方,因為人與危險野生動物的沖突在很多地方都較常見,比如印度和非洲那些踐踏莊稼的大象,還有佛羅里達州捕食寵物狗的短吻鱷。在英國,狼、熊、猞猁和野豬很久以前已被獵殺滅絕,我們已經忘記了森林原本是什么樣子。
我在圍欄邊偶遇的這只野豬沒有威脅性,是一只被圈養的野豬。當地一個獵場看守人養了幾只,它們被鐵絲網圈起來,并無危害。然而,它卻讓我深切地反思自身在這世界的位置。這是從我大學時代閱讀的中世紀文學中直接沖出的半神話化的野獸,《高文爵士與綠騎士》和馬洛禮所著的《亞瑟王之死》中被射殺的獵物,以可畏的兇猛和蠻力著稱。在中世紀傳奇文學中,野豬被視為對雄性氣概的一種挑戰,獵殺野豬是對耐力和勇氣的考驗。我們初次遇到某種動物,總期待它們符合傳說中的形象,但是總會有落差。野豬依然令人吃驚。動物依然如此。
長久以來,我們對侵擾人類空間的野生動物懷有一種領地焦慮。十七世紀的英國園藝作家威廉·勞森建議讀者備齊這些工具,以防野獸破壞財產:“一只漂亮敏捷的灰狗,一把石弓,再為鹿準備一只帶鉤的蘋果”。公眾擔憂格洛斯特郡野豬成患,因此英國林業委員會做出減少迪恩森林野豬數量的決定。雖然反獵人士試圖阻止獵手宰殺,2014年和2015年還是有361只野豬死于槍下。英國控制野豬數量的手段引發的爭議,恰恰證明我們對動物及其社會用途的了解實在自相矛盾。狼既是家畜的掠奪者,也是原始荒野的標志;斑林鸮[1]既是原始森林的重要居民,也是妨礙伐木和生計的麻煩。這些動物在我們自己爭奪社會和經濟資源的戰斗中,做了我們的替身。
當動物變得極為稀有時,它們對人類的影響可忽略不計,產生新意義的可能性也減少了,正是在這種時候,它們開始代表人類的另一種觀念,即我們和自然界關系中的道德過失。就在我出生后的這幾十年,世界已經喪失了一半的野生動物。由于氣候變化、棲息地減少、污染、殺蟲劑和迫害,脊椎動物物種如今滅絕的速度比它們在沒有人類的世界時快了一百倍。從樹后面現身的這一只野豬幾乎是希望的象征,我由此猜想,也許我們對自然界的破壞并非無法逆轉,瀕危或局部滅絕的動物也許有一天會重新出現。
這次邂逅讓我感觸良多,不只因為一個動物的平面形象變成血肉之軀,還因為意識到世界上存在著一種特別形式的心智:野豬的智力和野豬的感知。被一個并非人類的頭腦審視時,你不得不反思自身的局限性。野豬抬頭看我,而我對它的了解顯然十分有限。只是在這一刻,我的臉對著真正的野豬口鼻,它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我才會好奇一只野豬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它又如何看待我。這只野豬被納入我中世紀知識的記憶,而我這位前拳擊手朋友贊嘆著它的體格,談論著它彎刀般鋒利的獠牙,短小的腿和后部如何控制前端雄偉的身軀,還有它顯現的可怖力量。
就在他說話時,野豬趴在圍欄上,用濕乎乎的鼻孔出聲地聞著。我魯莽地把手伸向它。它抬起頭,面部扁平,紅色的野豬眼睛思慮著什么,然后繼續聞。我收回手。又過了一會兒,我再次把手放低。野豬直起身來,它允許我把手指輕輕按在它拱起的黑色脊背上,那就像是帶著太多鬃毛的發刷,只不過底座不是木頭,而是厚重的肌肉。毛發之下是絨毛。“他很快就要換冬裝了”,男孩說,“六英寸的真毛。”我輕輕撓著野豬隆起的寬厚脊背,感覺到就在這幾秒鐘,它體內的攻擊性開始微微顫動。我早已學會了不要懷疑這樣的直覺。忽然,我們雙方都決定已經夠了。我的心跳停了一下,它發出呼嚕的聲音,佯裝攻擊。
它溜到一邊,鼻子沖地跪下去,然后無比愜意地坐下,翻身側臥,皮毛蕩出漣漪。我被迷住了。盡管我對這只野豬興趣濃厚,它卻覺得我無聊,便起身走開。
[1] 斑林鸮(spotted owl,Strix occidentalis),又名西點林鸮,在美國被列為瀕危物種。1990年代初因為保留它們的棲息地而遏制伐木業,引發了激烈的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