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吉姆爺(康拉德經典)
- (英)約瑟夫·康拉德
- 5629字
- 2023-09-13 17:23:14
世界彌漫著美妙的寧靜,天上的星星連同它們平和的光,像是向大地揮灑著永恒安全的保證。新月下彎,低低地在西邊發著光,像片細細的金子刨花被從金條上拋上了天,而阿拉伯的海,看上去平滑清涼,像一片冰,將其完美的平面推展到黑色的地平線完美的弧線上。螺旋槳不停地轉動著,好像它的節奏是整個安全宇宙系統的一部分。在“巴特那號”兩側,有兩條深深的溝痕,在平滑發光的海面上,持續而陰沉地浮現著;在兩條筆直岔開的溝脊中間,幾個由泡沫構成的白色漩渦,伴著低低的嘶嘶聲突然出現。有幾個小波浪,幾片漣漪,幾處起伏被拋在了船后,在船經過之后,片刻間攪動了海面,然后又溫柔地濺著水花平息下來,最后歸入水天環形的寂靜里,而移動的船體——這個黑點,始終是水天的中心。
吉姆站在艦橋上,沉浸在無限的安全和寧靜中。這份安全與寧靜,是確確實實的,就書寫在大自然靜默的面容上,猶如母親哺育子女的愛,顯現在她平靜柔和的臉龐上。在遮陽棚下,一種嚴苛信仰的朝圣者們,把自己交托給了白人的智慧和勇氣,信賴白人都不信的動力和軍火船的鋼鐵外殼,睡在席子上、毯子上、光木板上、各個甲板上,以及所有黑暗的角落里;他們裹著染色布,包裹著骯臟的破衣服,頭枕著小包裹,臉壓在彎曲的手臂上: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和年輕人;衰老的和健壯的,在睡眠這死亡的兄弟面前一律平等。
船帶起了一陣風,平穩地穿過高高的船舷之間的幽暗,掃過一排排躺臥的身體;有幾盞球形燈,燈繩很短,掛在四處的頂棚橫梁上,燈里昏暗的火苗投下模糊的光暈,隨著船不間歇的顫動輕輕搖晃;在這光暈里,出現了一個向上翹的下巴,兩只閉著的眼簾,一只戴著多枚銀戒指的深色的手,一具瘦弱的肢體,蓋著扯破的布單,一個向后仰的頭,一只沒穿鞋的腳,一個裸露著、伸長著的喉嚨,像是準備好了讓刀子來宰割。富裕的人用沉重的箱子和布滿灰塵的席子為家人遮擋;窮人并排睡在一起,把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一切系在一塊破布里,枕在頭下;孤獨的老人睡了,他們蜷著腿,躺在禱告的毯子上,兩手捂著耳朵,胳膊肘夾著臉頰;有一位父親,聳著肩,額頭抵著雙膝,沮喪地打著盹,他旁邊仰臥著一個男孩,頭發蓬亂,一只胳膊威風地往外伸著;有個女人,從頭到腳用一張白布單子包裹著,像一具尸體,兩個臂彎里各抱著一個沒穿衣服的孩子;那位阿拉伯人的財物,堆在船尾,如同一座小山,輪廓凹凸不平,它們上方有一盞貨燈在搖晃,后面則有許多模糊雜亂的影子:有大肚子發著光的銅壺,有甲板折疊椅的腳踏,有長矛的矛刃,有一把古劍筆直的劍鞘靠在一堆枕頭上,有錫咖啡壺的壺嘴。船尾欄桿上的計程儀,每當行駛完朝圣之旅的一英里,就定期發出一聲叮當響。在大群沉睡的人上空,時不時地會飄出一聲輕微、忍耐的嘆息,大概有人做了惱人的夢,是在夢里發出的;船的深處突然爆發出短促的金屬撞擊聲,刺耳的鐵鏟的刮擦聲,以及爐門被猛地關上發出的野蠻巨響,仿佛下面操作這些神秘物件的人胸中充斥著強烈的怒火,而蒸汽船修長、挺拔的船體平穩向前,光光的桅桿沒有絲毫晃動,她在天空遙不可及的寧靜下,劈斬著風平浪靜的海面向前。
吉姆來回踱著步,在廣袤的寂靜里,他的腳步聲在他自己聽來很響亮,好像激起了警覺的星星的回響:他的眼睛在地平線漫游,仿佛在饑餓地凝視著不可得之物,沒有看到即將發生的事的影子。海上唯一的陰影,是黑煙投下的,它像條巨大的飾帶從煙囪里滾滾而出,煙的末尾不斷地消失在空中。有兩個馬來人,一言不發,幾乎是一動不動地掌著舵,一人站在舵輪的一邊,船舵的銅邊在羅盤儀投出的橢圓形的光里,碎片般地閃爍著。時不時地,會有一只手出現在亮光里,用深色的手指一會兒抓住、一會兒放開轉動的舵輪;舵輪的鏈條在鏈條桶的凹槽里重重地摩擦著。吉姆看一下羅盤,環視一下遙不可及的地平線,拉伸一下自己,直到關節咔吧作響,身體悠閑地轉動著,健康到無以復加;周圍的平靜,是一副不可戰勝的樣子,仿佛讓他也變得無畏起來,他覺得,直到生命的盡頭,都不會在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了。時不時地,他無所事事地瞥一眼圖表,圖表被用四個圖釘釘在一張三條腿的矮桌上,桌子就在轉向齒輪箱的后面。有一盞牛眼燈,綁在柱子上;燈光下,繪著海水深度的圖表,表面發著光,像發亮的海面一樣平整光滑。紙上放著一把平行尺和一支兩腳規;船昨天中午的位置用一個小小的黑色十字標記著,一條筆直有力的鉛筆線一直畫到了丕林島,描繪著船的航程——它是靈魂通向圣地、通向救贖的希望和以永生為回報的路徑——鉛筆靜靜地躺著,它尖尖的筆頭落在索馬里海岸上,就像一根沒有掛帆的船桅,漂浮在受到庇護的碼頭水池里。“她行駛得多穩!”吉姆驚奇地想道,對海天之間高度的平和有一種類似感恩的感覺。在這樣的時候,他的心思被英勇的行為裝得滿滿的:他喜歡這樣的夢,喜歡想象中的成就獲得成功。它們是生命最精彩的部分,是生命秘密的真相、隱蔽的現實。它們有美麗動人的男子氣、迷人的模糊性;它們邁著英雄的步伐從他面前經過;它們把他的靈魂帶走了,用神圣的催情藥灌醉了它,讓它對自己充滿無限的信心。沒有什么是他不敢面對的。這個想法令人如此愉悅,他笑了,眼睛心不在焉地看著前方;偶爾回頭,看到船的尾流被龍骨筆直地畫在海面上,就像圖表上鉛筆畫下的黑線。
灰斗發出很大的聲響,在鍋爐房的通風口上上下下哐當著;這個馬口鐵罐的哐當聲提醒他,值班快要結束了。他滿意地嘆了口氣,也帶著些遺憾,他不想跟這份寧靜分開,正是它給予他思想冒險的自由。他也有點困,感覺到令人愉悅的疲倦傳遍四肢,好像身體里所有的血都變成了新鮮牛奶。船長一聲不響地來到甲板上,他穿著睡衣睡褲,睡衣敞開著,臉紅紅的,還沒完全醒,他左眼半閉著,右眼恍惚呆滯地凝視著,頭耷拉在圖表上方,睡意沉沉地撓著兩肋。他裸露的肉令人厭惡。他暴露在外的胸部閃著光,松軟而油膩,像是他在睡覺的時候把脂肪當汗冒了出來。他發表了一個專業的看法,聲音既難聽又冷漠,就像木銼刀在木板邊緣發出的摩擦聲;他雙下巴的褶子垂下來,形同緊緊掛在下頜咬合處的一個袋子。吉姆嚇了一跳,滿含敬意地給出了答復,但那個可惡的肥胖身體,仿佛在秘密揭開的這一刻才第一次被看見,化作了骯臟卑鄙的符號,永遠地烙在了吉姆的記憶里;在我們的內心,為了我們的救贖,我們信任周圍的人,信任眼中的景象、耳中的聲響、吸進肺里的空氣,但在我們愛的這個世界上,也潛伏著這等令人厭惡的東西。
細細的金色月牙兒慢慢下沉,消失在了漆黑的海面上,好像天空之外的永恒離地面更近了,星光更加璀璨,在半透明的天穹的光澤里,昏暗越發深邃,覆蓋著晦暗不明的大海這個扁平的圓盤。船行駛得如此平滑,她向前的運動不為人的感官覺察,仿佛她是一個擁擠的星球,快速穿過太空中成群的恒星后面黑暗的空間,在令人驚訝而平靜的孤獨里,等待著未來創造物的跡象。“熱已經不足以形容下面的感覺。”有個聲音說。
吉姆笑了一下,沒回頭。船長無動于衷,背對著說話的人:這個叛節者的伎倆,就是故意無視你的存在,除非符合他自己的意圖,才會把那吃人的刺人目光轉向你,然后傾倒出一股洪流——滿是冒著泡沫的咒罵的行話——就像下水管道崩裂了。眼下,他只是陰沉地嘟囔了一聲;二管輪站在艦橋樓梯口,用濕濕的手掌擰著一塊又臟又舊的汗巾,厚著臉皮繼續抱怨。水手們在上面很舒服,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用?如果他能看到這些人的用處,情愿自己被炸開花。反正可憐的管輪們無論如何都得讓船往前走,干脆把剩下的活兒也干了;天啊,他們……“閉嘴!”德國人冷淡地低吼道。“哦,是的!閉嘴!一出事你們就飛奔來找我們,是不是?”另一個反駁道。他快被煮熟了,這是意料中的事,但不管怎么樣,現在他不介意自己罪孽有多重,因為最近三天,他已經在壞男孩們死后會去的地方,受到了很好的訓練。天啊,真的是這樣!另外,下面那該死的噪聲,差不多讓他耳朵都聾了。這可惡的、拼湊的、表面冷凝的破爛廢料堆,下面機房里又是嘎吱聲又是咣當聲,像一臺甲板老吊機,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上帝用拆卸場的垃圾造了這艘破船,以每分鐘五十七轉的速度四處飛;而他,為什么會沒日沒夜地冒著生命危險待在這里,一言難盡。天啊,他一定是個生來不計后果的人。“你哪兒來的酒?”德國人問,非常兇狠,但站在羅盤柜的燈光下一動不動,像一尊用肥肉切割出來的笨重的人物雕像。吉姆繼續沖著后退的地平線微笑;他的心中充滿慷慨的沖動,他思考的是自己的優越感。“酒!”管輪重復道,帶著友善的蔑視:他雙手緊抓著欄桿,樣子不甚清晰,但腿腳靈便,隨時準備跑路。“不是你給的,船長。你太小氣,老天!你情愿一個好人去死,也不會給他一滴烈酒。這就是你們德國人所說的節儉。小處節儉,大處浪費。”他開始傷感。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大管輪讓他抿了一小口,“只一口,我發誓!”老管輪是好人,但如果想讓這個老騙子從鋪位上起來,五噸重的起重機都辦不到。起重機不行,至少今晚不行。他睡得甜著呢,像個小孩子,枕頭底下是上好的白蘭地。從“巴特那號”船長沙啞的喉嚨里傳來一聲低低的咕嚕聲,在這聲音之上,“豬”這個字忽高忽低地翩翩起舞,就像輕微顫動的空氣里,一根變幻莫測的羽毛在飛舞。頗有些年頭了,他和大管輪是密友——共同受雇于一個天生快活、狡詐、年老的中國人。那人戴著角質架的護目鏡,寶貴的灰發辮成的長辮里編進了紅綢條。在“巴特那號”船籍港的碼頭周圍,人們認為這兩個人在厚顏無恥地侵吞公款方面,“把任何你能想到的事都一起做得很好”。從外表看來,他們兩個并不般配:一個目光呆滯,為人惡毒,身形肥胖,身體線條柔和;另一個精瘦,到處都凹陷著,腦袋像一匹老馬的頭,又瘦又長,兩頰凹陷,太陽穴凹陷,雙眼凹陷,目光冷漠而呆滯。他被拋棄在了東方的某個地方——廣州、上海,或者是橫濱。他大概無心記住確切的地點,以及落敗的原因。二十多年前,顧及他尚年輕,只是被悄悄踢出了船,情況本來會更糟,但在他對這個事件的記憶里,幾乎沒有一絲不幸。當時,蒸汽航運開始在這些海域發展起來;一開始,干這行的人并不多,他算是“得志”了。他急于用陰郁且含糊的話,讓陌生人知道,他“在這里是個年長且有經驗的人”。他動的時候,如同一副骨架在衣服里松散地晃;他走起路來像漫游,喜歡就這樣在機艙天窗周圍晃蕩,沒滋沒味地抽著煙,他的煙草里摻了東西,盛在一個黃銅煙鍋里,櫻桃木的煙桿有四英尺長;他的神情,像個愚蠢、嚴肅的思想者,從對真相模糊的一瞥中推演著自己的哲學體系。平時,他對自己私藏的酒非常吝嗇,但那天晚上,背離了自己的原則,因此他下面的二管輪,一個來自沃平的沾酒就醉的孩子,因為這出其不意的款待和酒的力道,變得很快活、恬不知恥,而且多嘴起來。來自新南威爾士的德國人憤怒到了極點,他像排氣管一樣喘著氣,而吉姆,稍稍被這場景逗樂了,不耐煩地等待著可以下到船艙的時間:他值班的最后十分鐘令人氣惱,就像一桿啞掉的槍;這些人不屬于英雄的冒險世界,雖然他們也不是壞人,甚至包括船長本人……他的憤怒升起在大堆喘息的肥肉上,從中發出“咯咯”的嘟囔聲,是含混不清的污言穢語的細流;但吉姆懶洋洋的,心里滿是友善,不會主動去厭惡這事或其他什么事。這些人的素質不重要;他與他們為伍,但他們碰不到他;他跟他們呼吸一樣的空氣,但他不同……船長會對管輪動手嗎?……生活愜意,他對自己十拿九穩——太穩了,以至于……他站在那里,要偷偷睡過去了;把他的思考和入睡分開的那根線,比蜘蛛網的絲還要細。
輕松過渡到對自己的收入和勇氣的斟酌,二管輪開始清醒。
“誰喝醉了?我?不,不,船長!這說不通。到現在,你應該知道大管輪沒有那么慷慨。天啊,他給的酒,一只麻雀都喝不醉。我這輩子,從沒醉過;讓我喝醉的東西還沒造出來。如果比賽,我喝能燒起火來的烈酒,你喝威士忌,我都不輸你一滴,天啊,還能像根黃瓜一樣清醒。如果覺得自己醉了,我會跳進海里——讓自己玩完,天啊!我會的!絕不拖泥帶水!我不會離開艦橋的。在這樣一個晚上,你想讓我去哪里乘涼,嗯?去下面甲板上那些蟲子中間嗎?大概是——對不對?你做什么,我都不怕。”
德國人朝著天空舉起兩個重重的拳頭,晃動了幾下,沒說話。
“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二管輪繼續道,帶著真誠的信念所具有的熱情,“我不怕在這艘破船上做所有該死的工作,天啊!在這個世界上,有我們這樣不怕死的人,對你們來說真是愜意的好事,要不然,你們會在哪里,你和這個老東西?她的鐵板就像牛皮紙——牛皮紙,千真萬確?對你來說,一切都好,無論如何,你都從她身上撈到很多了;但我呢,我得到了什么?一個月只有少得可憐的一百五十美元,外加自我發現。我想恭敬地問你——注意,是恭敬地——誰不會放棄這么可惡的工作?它不安全,相信我,它不!只因為我是無畏的人中的一個……”
他松開了欄桿,做了很多手勢,像是在空中展示他勇氣的形狀和程度;他尖細的聲音變作長長的吱吱聲在海上飛奔,他踮著腳尖走來走去,為的是更好地強調自己的話,但突然頭向前俯沖下去,就像有人在背后用大棒打了他。他一邊摔倒一邊說“該死”。在他的尖叫聲之后,是片刻的靜默:吉姆和船長一起向前踉蹌了一下,穩住自己之后,非常僵硬、靜止地站著,凝視著未受驚擾的海面,很驚訝。然后他們抬頭看星星。
發生什么事了?發動機的喘息聲、砰砰聲繼續著。地球的轉動停止了?他們不明白;突然,平靜的海,無云的天,在靜止中顯得極其不安全,像是懸浮在了張著大口的毀滅的邊緣上。管輪整個人被垂直彈了回來,然后又癱作模糊的一堆。這一堆說:“那是什么?”沉悶的口音里是深深的悲傷。有個微弱的聲音,像是雷聲——一個無限遙遠的雷聲,甚至算不上一個聲音,僅僅是一次顫動而已,慢慢地傳遞著,作為回應,船顫動了一下,好像雷聲是在海水深處咆哮。掌舵的兩個馬來人,眼睛閃亮地看向白人,但他們深色的手仍然握著舵輻。尖尖的船體行駛在航線上,它從頭到尾像是依次升高了幾英寸,好像變軟了,然后又安下心來,嚴格專注于自己的工作——把大海光滑的表面切開。船體不再顫抖,響雷微弱的聲音突然停止了,仿佛船穿過了一窄條顫動的水和嗡嗡作響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