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曼女性詩詞課:哲婦
- 蒙曼
- 5105字
- 2023-09-13 15:06:50
娥皇、女英

本書第一篇的主人公,是娥皇和女英。娥皇和女英是堯的女兒,舜的妻子。她們代表的那個時代,在考古學上叫新石器時代,在傳統史學中叫作三皇五帝時期,在今天,我們通常會說,那是部落聯盟制的時代。無論如何表述,總之,那是中華文明的形成時期。那個時代距今已有四千多年,盡管如此,我們對它并不特別陌生,因為我們如今熟悉的很多理念、價值觀,都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形成的,娥皇和女英的故事就是例證。
說到娥皇、女英,有一首詩非常有名,那就是毛澤東主席的《七律·答友人》。詩云:
這首詩的前四句講的就是娥皇和女英的故事。毛主席說:九嶷山上白云飛動,仿佛是娥皇和女英乘著風駕臨了。那翠竹上的斑斑點點是她們流不盡的眼淚,那萬丈紅霞是她們絢麗的衣衫。這四句描寫,既浪漫又絢麗。
那么,娥皇和女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們生活的年代很早,有關那個時期的歷史記載本來非常有限;但是,娥皇、女英又關聯著堯舜禹時代禪讓制度的大關節,所以,提到她們的古典文獻還頗有一些。早期的《尚書》和《山海經》,晚一點的《史記》和《漢書》都有關于娥皇、女英的內容。屈原《楚辭·九歌》里的《湘君》和《湘夫人》,應該也混合著她們的身影。把這些零零散散的記載湊到一起,我們基本可以知道如下情況:第一,娥皇、女英是堯的女兒,她們順從堯的安排,嫁給舜為妻。第二,這兩個人在舜的身邊表現突出,為舜的事業做出了很大貢獻。可以說,舜能夠取代堯成為部落聯盟的首領,她們倆功不可沒。第三,舜帝南巡,病死在蒼梧之野。娥皇、女英千里尋夫,來到九嶷山前。她們抱著竹子痛哭,淚水灑在竹子上,變成了點點斑痕,傳說這就是斑竹的來歷。痛哭一場后,娥皇和女英投湘水殉夫,變成了湘水之神,所以又叫湘君,也叫湘妃。《紅樓夢》里,公子小姐們起詩社,每個人都要取一個雅號。輪到林黛玉的時候,探春說:“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將來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瀟湘妃子’就完了。”用的正是娥皇、女英的典故。這樣看來,娥皇、女英的人生,走的基本上是從孝女,到賢妻,再到烈婦的路徑,這也是中國古代婦女最正統的行為準則,所以西漢劉向在《列女傳》中,把她們放在《母儀》的第一篇,表彰她們道德純粹而又行為堅定,堪稱女性典范。
不過,我們今天的人看娥皇、女英,也會有自己的視角和好奇心。什么好奇心呢?第一,娥皇、女英姐妹倆為什么要嫁給同一個人?要知道,她們的父親堯是部落聯盟的首領,娥皇、女英也就是那個時代的公主了。貴為公主,難道不希望愛情專一嗎?姐妹倆嫁給同一個人,豈不是同室操戈?這其實涉及了我們中國早期的一個風俗,叫媵妾制度。中國古代實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妻是明媒正娶來的,身份很高,跟丈夫地位對等。而妾是買來的,身份低微,難登大雅之堂。這是古代社會的一般情況。但是,在上古時期,中國還處于貴族政治時代,那時候婦女還有一種身份,既不是妻,也不是妾,而是媵。所謂媵,就是跟正妻一起陪嫁來的女子,其中身份最高的是正妻的姐妹,次一等的是正妻同宗族的女子,再次一等的是正妻的侍女。她們跟正妻一起出嫁,身份就是媵,也就是正妻的替補隊員,一旦正妻去世,她們就是正妻的接班人。之所以要有媵這么一類人存在,其實是為了確保妻子娘家的利益。貴族社會都是同一階層內部聯姻,婚姻關系也就是盟友關系,嫁一個女兒就相當于簽一個利益共同體的協約。一旦女兒去世,或者不能生育怎么辦?這時候,媵就是最好的補充,只要媵還在,那么,這兩大家族之間的盟友關系就始終不斷。幾年前有一部電視劇叫《羋月傳》,在劇中,身為楚國公主的羋月就是作為姐姐羋姝的媵嫁到秦國的;同樣,《三國演義》里,孫吳政權那位愛女如命、說一不二的吳國太,也是跟著姐姐一起嫁給了孫權的父親孫堅。這雖然都是文藝作品的虛構,但也有真實的歷史背景做基礎。差不多就是三國兩晉南北朝以后,中原地區基本上沒有媵了,但是,媵的變體卻始終存在。例如,北宋時期有一樁著名的公案,大才子歐陽修和狀元王拱辰分別娶了戶部侍郎薛奎的四女兒和三女兒,成了連襟,王拱辰算是歐陽修的姐夫。后來,王拱辰的妻子病逝,薛奎又把自己的五女兒嫁給王拱辰做續弦。這樣一來,王拱辰也就從歐陽修的姐夫變成了歐陽修的妹夫。歐陽修一得意,還寫了兩句“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惹得王拱辰很不高興。拋開歐陽修和王拱辰之間的恩恩怨怨,單看薛奎這邊,他為什么要接連嫁兩個女兒給王拱辰呢?其實是舍不得這個榜下捉來的狀元郎、未來政壇的好幫手,所以才要在三女兒去世之后,繼續把五女兒嫁給他,維持兩家的關系不變。這種聯姻方式,不就是媵的變體嗎!回到娥皇、女英身上,她們倆為什么同時嫁給舜?正是因為堯看中了舜是一棵政治上的好苗子,鐵了心要跟他結盟,這才把兩個女兒一起嫁給他,確保他永遠也跑不了。
既然如此,我們的第二個好奇心也就隨之而起:娥皇和女英到舜身邊,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可能有人會說,難道不是去做人生伴侶嗎?政治婚姻可沒有這么簡單,她們二人不僅是舜的妻子,還是堯派到舜身邊的特派員,負責考察干部去的。當時中國還不是家天下,而是部落聯盟時代,部落首領老了,不是傳位給自己的兒子,而是要傳位給大家公認的賢人。到堯晚年的時候,公認的賢人就是舜,堯也對舜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考察。可是,考察公共生活容易,考察私生活卻難。而我們中國人一向認為,私德是公德的基礎,如果一個人不能齊家,也就沒法治國。怎么確認舜的私德呢?干脆讓女兒進入舜家,近距離觀察吧。于是,娥皇、女英就雙雙嫁給了舜,成了堯安插在舜身邊的特派員。
舜的家庭可不是什么模范家庭。這一家有三大惡人,號稱是“父頑、母嚚、弟傲”。舜的父親是個盲人,眼盲心更盲,辦事糊涂,待人絲毫不講公正。而他的母親是繼母,特別兇殘,一心想要除掉舜,把好處留給她的親生兒子。有這樣糊涂溺愛的父母,他的弟弟象特別驕橫跋扈,完全不把哥哥放在眼里。這樣的家庭本來就很難處理好關系,而一旦處理不好,又會被認為是齊家無能,怎么辦呢?娥皇、女英既然已經“在家從父”,聽從父命嫁給了舜,這時候就要“出嫁從夫”,替舜謀劃了。《列女傳》記載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可以稱為谷倉事件。有一次,舜的父親讓舜修谷倉。舜知道他居心叵測,就問娥皇、女英:“我到底去不去呢?”娥皇、女英說:“父命難違,怎么可能不去呢?”于是舜就去了。可是舜剛剛爬上谷倉,他父親就把梯子撤了,在下面放起火來,想把舜燒死。這時候,只見舜從高高的谷倉頂上飛身而下,毫發無傷。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列女傳》沒寫。第二件事可以稱為水井事件。眼看燒死兒子的計劃沒有得逞,舜的父親又讓舜去修井。舜又問娥皇、女英:“我去不去呢?”娥皇、女英還是說,父命不可違。于是舜又去了。可是,眼看著舜到了井底,他父親和弟弟居然把井口封上,想要把舜活埋。誰知正當他們額手稱慶的時候,舜居然從井旁邊的地上冒了出來,還是毫發無傷。他是怎么做到的?《列女傳》還是沒寫。再看第三件事:飲酒事件。兩次謀害舜不成,舜的父親又請他喝酒。這明顯是后世所謂的鴻門宴啊。舜又問娥皇、女英的意見,兩個人還是勸他不違父命。結果舜去了之后,他的父親就“一杯一杯復一杯”地勸他喝酒,想要等他喝醉再謀害他。誰知舜就如同無底的木桶一般,怎么灌都不醉,于是他的父親又無計可施了。舜是怎么做到的?這次《列女傳》有記載了,原來是娥皇、女英提前給他洗了藥浴,讓他對酒精產生了免疫。有了這條記載,后世的讀者們就腦洞大開,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了。比如有人說,舜從房頂上跳下來毫發無傷,是因為娥皇、女英提前給他準備了大斗笠當降落傘;還有人說,舜能從井里爬出來是因為娥皇、女英提前挖好了隧道;等等。總之,舜在兩位賢妻的幫助下,既不違反孝道,又不傷害自己,屢次涉險過關。這樣三番五次之后,舜終于感動了父母和弟弟,再也不跟他作對了;與此同時,他也通過了堯的考驗,成了堯的接班人。當然,誰都知道,遠古的記載往往過于傳奇,未可盡信;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娥皇和女英不辱父命,順利地完成了自身角色的轉化,從堯的特派員變成了舜的賢內助。
可是,這也引出了我們的第三個好奇心:既然娥皇和女英有膽有識,是舜的好幫手,大舜南巡,為什么不帶上她們,還要讓娥皇、女英千里尋夫呢?這恐怕就要追溯到中國古代禪讓制度的來龍去脈了。禪讓好不好?聽起來當然好,傳賢不傳子,這不就是“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嗎!可是,這樣的佳話究竟是歷史事實,還是美化塑造呢?其實在古代是有不同看法的。比如,《韓非子·說疑》就說:“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很明顯,無論是堯舜禹還是湯文武,政權更替沒有不依靠暴力的。西晉時期,從戰國古墓里挖出了一部寫在竹簡上的古書,被稱為《竹書紀年》,里面也說“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既然舜會囚禁堯,讓他和兒子隔絕開來,那么,到舜年老的時候,恐怕后繼者也會這樣對待舜吧。假設舜不是主動南巡,而是被動流放,那么,他孤零零一個人向南走,隨后娥皇、女英又千里尋夫,不就好理解了嗎?所以,唐朝的詩仙李白有一首《遠別離》,講的就是這個版本的故事:
什么意思呢?李白說:遠別離啊,古時娥皇、女英兩個女子,就在洞庭之南、瀟湘之畔,為和舜的遠別而慟哭。洞庭、湘水雖有萬里之深,也難比此番別離之苦!她們哭得白日無光,天昏地暗,感動得猿猱悲啼,鬼神也為之淚下如雨。如今我重提此事,又有誰能理解我心中的痛苦?我的一片忠心只怕皇天也不能領會,它只會打下雷霆,勃然大怒。可是,國君一旦失去了賢臣,就會像神龍化為凡魚;而奸臣一旦把持了大權,就會由老鼠變成猛虎。有人說,堯并非禪位于舜,而是被舜幽囚了起來;舜也是被迫讓位于禹,最終死在荒郊野嶺。相傳他葬在九嶷山,可九嶷山連綿起伏,哪里才是他的墳墓?可憐的娥皇和女英,只能在洞庭湖畔的竹林中痛哭。她們一邊痛哭,一邊遙望,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深深的蒼梧山,卻再也望不見她們的丈夫。什么時候蒼梧山崩,湘水斷絕,她們灑在竹子上的淚痕才會磨滅。
李白為什么會寫這首詩?因為他看到了唐朝的社會現實。唐玄宗后期,無原則地寵幸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等人,對他們弄權、弄兵的行為都缺乏防范。李白不是政治家,但是,憑借一個詩人的直覺,他擔心唐玄宗會被這些寵臣反噬,唐朝要大禍臨頭了!李白的這番擔憂絕非無中生有。就在這首詩寫后不到十年,安史之亂爆發,大唐盛世戛然而止。一代英主唐玄宗痛失皇位,一代紅顏楊貴妃也魂斷馬嵬坡,一對神仙眷屬,落得個“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這又何嘗不是錐心刺骨的《遠別離》呢!
這就是另一個版本的禪讓制度,這個版本和傳統的版本一個暗,一個明,共同構成了中國上古歷史的兩個側面,這兩個側面都有意義,也都耐人尋味。不過,無論是哪一個版本,娥皇和女英的形象并沒有本質的改變。她們仍然是多情的妻子,雖然是政治聯姻,奉命成婚,但是,她們深深地熱愛自己的丈夫,追隨自己的丈夫,無論貴賤,無論生死。
正因為如此,古代人描寫娥皇、女英,基本上都著眼于她們的眼淚和深情。比如,唐朝劉禹錫貶官到湖南的朗州(今常德),就寫下一首《瀟湘神》:
詩中的湘妃,成為相思與苦戀的化身,有著流不盡的淚水和訴不完的哀怨,這其實不是劉禹錫一個人的看法,它也是古代文人書寫娥皇、女英的主基調。
但是我們開篇提到的毛澤東主席的《七律·答友人》又不一樣。毛主席筆下的娥皇、女英,既灑下了滂沱淚雨,又穿著華美的紅衣。她們仙去了,卻并不悲傷,因為她們看到了“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在這片芙蓉花盛開的土地上,到處都朗照著清晨的光輝。這里的娥皇、女英是誰?她們不再是流盡眼淚的瀟湘妃子,而是灑盡熱血的革命烈士。她們的眼里有丈夫、兒女,更有國家和民族。“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娥皇和女英的形象在這樣的詩篇中升華了,她們代表著女性的犧牲,也代表著女性的希望,代表著中國悠久的歷史,更代表著中國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