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的江底，一抹金黃正在緩緩流動著，像是成堆的金幣鋪在水面之下，陽光穿透水面，將波浪的花紋打在上面。但現在是夜晚，沒有陽光，也沒有金幣鋪在水底下。

那是諾頓，龍族的四大君主之一，執掌冶煉與火焰的青銅與火之王。他的弟弟名為康斯坦丁，他們兩龍離開了北歐，在很多很多年前來到了這里，重新鑄造了一個宮殿。

諾頓的身體上有著一個可怖的圓形凹陷，縱使是風暴魚類也沒有辦法徹底穿透龍王的身體，只是這一片區域的骨骼被砸碎了，很多內臟都破碎，甚至是砸爛了。

但他仍然能夠活很長的時間，遠超人類的想象，他甚至有足夠的時間“化卵”重生，然后卷土重來。他的弟弟被他的朋友殺死了，至親的死亡帶來的仇恨讓他放棄了對生命的眷戀，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拉著人類為他的弟弟陪葬，然后自己去找他的弟弟重逢。

朋友？啊，對，路明非。

諾頓回憶著這個名字，一種古怪的情緒在他的心里散開，名為“老唐”的意識早就在記憶蘇醒之后與他融合。

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無法消滅他，兩個意識磋磨著對方，最終老唐的意識掩埋在諾頓的意識深處。

諾頓檢視著老唐的記憶，看著自己身為一個人類渡過的一生。

一對好心的夫婦收養了他，他們組成的家庭磕磕絆絆，就像一個很普通的人類家庭那樣。

家庭，人類的家庭......諾頓看著記憶中那對夫婦的臉，心中感受到了一種溫暖。

這溫暖中和了諾頓一部分的憤怒。

老唐的人生過得并不是那么順風順水，但他是個知足的人，知足常樂。他也曾被帶著惡意的人傷害，但最后他都一一討了回來，然后把這些不愉快的經歷一笑置之，絲毫不影響自己過日子。

諾頓接著往下看，看見了路明非。他們是打游戲認識的，路明非那時候就是整個星際爭霸服務器第一的存在。這個人年紀不大，有時候和他說一些煩惱，老唐對他的真實印象就是個年紀不大的自卑少年，從小缺愛，看著就像大雨里的刺猬。那些賤兮兮的爛話都是他用來偽裝自己的，用來掩蓋這小子心里不能示人的那些空缺。但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他的掩蓋有多么拙劣，就像是在欲蓋彌彰。

但，從那天他輸給自己之后，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老唐說不上來，他的言詞之中都是以前沒有的自信。

衰小孩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那些賤兮兮的爛話倒是沒變。

“喲，老唐，在想啥呢？我在你的寢宮里看到了一副小母龍的畫像哦，原來你喜歡這種的。”

對，就像這樣。

......等會，不對。

巨大的龍首上長著一個人類的身軀，諾頓抬起頭，看見了正緩緩下降的路明非。

“晚上好啊，老唐！”路明非的聲音透過水體傳遞過來，進入了諾頓的耳朵里。

“呃，你怎么不回話？我是不是應該叫你諾頓？你是龍族的四大君主......或者我應該叫你諾頓陛下？”路明非攤開手，笑嘻嘻地看著他，“你喜歡哪個稱呼？”

巨大的龍動了，一瞬間來到了路明非的面前，諾頓兩只手向前伸過去，想要掐住路明非的脖子。

在他要與路明非相觸的一瞬間，路明非消失了。一段時間被路明非從自身上剝離了下來，變相等于他的壽命又少了一部分。靈魂這類事物可以被寄存在他的身體里，但是自己被剝離的時間卻沒有辦法安置，失去的就是永遠失去。

“老唐，在我倆打起來之前我覺得我們該好好談談。”路明非輕描淡寫地又剝離了自身的時間，躲開了諾頓的巨爪。

“——！！！”路明非的勸告看起來卓有成效，至少諾頓用了無聲地嘶吼來回答他。這是好消息，意味著一場正常交流的開始。

“我喜歡效率，所以我直說吧，康斯坦丁沒死。”

諾頓張開了一半的嘴停了下來。

“不可能！”龍嘴還沒徹底閉上，老唐的聲音就從龍頭上傳了過來，“他的靈魂消失了！他不可能還活著！你這卑劣的螻蟻，你在欺騙我！”

諾頓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憤怒，盡管他這樣說著，但實際上他仍抱著一絲希望，停止攻擊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你終于愿意開口與我交流了，諾頓。”路明非的神色一變，似乎之前的漫不經心都是裝出來的，“我可沒有欺騙你，康斯坦丁的靈魂并沒有消失，我將他的靈魂帶走了。”

“現在就存放在這里。”路明非點了點自己的腦子，“你別想著殺死我，然后讓康斯坦丁的靈魂解放之類的荒唐事。我死了康斯坦丁也會跟著一起死，到時候你弟弟就真沒了。”

諾頓看著路明非，眼里的暴怒漸漸平息。

“你用什么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路明非把手按在自己的頭上，無聲說出那句拉萊耶語，然后輕輕一拽。

一只幼龍的頭被輕輕拈了出來，諾頓立刻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作為王座上的雙生子，他很清楚這就是他的弟弟，做不了假。

“你想要什么？你愿意冒著危險接近我一定是有所圖謀的。”諾頓冷靜了下來，他的聲音也受到了些許影響，變得平和。

“當然有，我開門見山的說了，我想要你。”

“以龍族的標準來說你的興趣都相當超前了。”

說完，諾頓一怔，這不像他會說的話。

“唉，你看，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一半了。”路明非微笑，“我很好奇，你，還有老唐，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

“你想要救回你的朋友？”諾頓看著他，感到有些意外，但又覺得這好像在情理之中。

“沒錯，我就是來救回老唐的，所以我需要知道，你們兩個究竟是什么關系。”

諾頓閉上眼睛，他也沒有細想過，自己和那個被稱作“老唐”的人格，究竟是什么關系。

應該是兩面一體的存在？諾頓并不確定，因為自己都不知道老唐的人格去了哪里，或許已經和他融合了。他作為“人類”存活的記憶實在是太少了，面對自己那上千年的記憶，就像沉進大海里的石頭。

不是隕石。

或許剛剛那句不著調的話已經是老唐留存在他身上的全部痕跡，他的性格受到了老唐的影響，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但好像也沒有更多了。

“或許我們已經融合了吧。我就是老唐，老唐就是我。我們的意識融合在了一起，但我的意識更加龐大，所以老唐僅僅是改變了我的一些行為習慣。或許還改變了更多，但是就連我也不知道。”

“我就猜到是這樣，不過我得糾正你一點，你也不再是純粹的諾頓了。當你們的意識融合的一剎那，你們雙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都死了，現在的你是一個嶄新的意識。”

“奇妙的理論......這是你們人類這些年的研究成果之一嗎？”諾頓問道，在他的時間觀念里，這上千年的時間跨度只被稱為“這些年”。

“不是，是我學來的理論，人類還沒有能力研究意識與靈魂。”路明非搖搖頭，靠近諾頓，“諾頓，你應該知道我們腳下站著的大地只是宇宙中的一顆星星，對吧。”

“我看了老唐的記憶的。”

“你相信這個星球之外還有著別的，超越龍族的存在嗎？”

“怎么可能有超越我們的......”諾頓話說了一半，聽見了路明非嘴里正在詠唱著什么。

“Hear me!?????????！Iak-Sathath......”

路明非只詠唱了小部分，并且打亂了順序，用的還不是拉萊耶語，更沒有在這里布置儀式。他畢竟不可能真的把完整的召喚猶格索托斯的咒文念出來，他只是想引來這位神祇一點點的關注，甚至不是注視，用來震懾住諾頓。

老唐或許是死了，但是沒有完全死，眼前的諾頓就是老唐。但又不是純粹的老唐，諾頓的意識保留的更多，讓這位昔日的地球主宰像一個普通混血種那樣生活下去顯然不太現實。自己答應了康斯坦丁帶他來找他哥哥，顯然也不是找一個死去的哥哥，不然這小孩在他腦子里肯定得鬧。更何況如果把諾頓給干掉，自己當時救下康斯坦丁的意義是什么？這兄弟倆就是一體的，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所以路明非只好借一下這位外神（注1）來嚇一嚇諾頓了，當你得知一個超越一切的存在的時候，必然會產生強烈的心理沖擊。路明非想做的就是在諾頓懵逼的這段日子里，讓他感受到現代社會科技的便利與美好，使他不知不覺地開始接受人類社會。

諾頓并不知道路明非已經把他安排了，他只看見路明非嘴里吟唱著他聽不懂意義的咒文，身為龍王他很清楚這不是言靈。隨著路明非的吟唱，諾頓感受到了一種悠遠的，仿佛來自亙古之前，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意志。那道意志冰冷，且遠超他的理解，似乎祂平等地看待一切的物種與生靈，無論你掌握著什么、擁有著什么、創造了什么、毀滅了什么，在祂的眼里都毫無意義。因為祂的存在是一切的基石，祂甚至是“存在”本身......

那道意志僅僅是短暫地掃過他，諾頓也感覺到了一種恐懼與心悸，這種恐懼甚至比面對黑王尼德霍格時還要深刻，像是扎根在比靈魂還要更深處。

路明非看著呆滯的諾頓，心里明白自己的計劃大抵是成了。

“我現在相信你了......”諾頓看著路明非，他的世界觀剛剛被砸碎重塑了一遍，整條龍都是懵的。

“你現在的身體還支撐的住嗎？”

“應該是支撐不住了，但是我現在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化卵’，到時候能夠照常重生。”諾頓搖搖頭，經過路明非提醒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很糟了。先是弟弟還活著，接著又是那道恐怖的意志，諾頓才回過神來。

“你現在要是‘化卵’的話，我的同學和老師肯定還會找到你。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把你的靈魂從身體里剝離出來，安置在我的身體里。”

“康斯坦丁也是被你用相同的方法救了吧？”

“是的。”路明非點點頭，“而且，你的侍衛，他的靈魂也還存在著，我能連同他一起剝離出來。到時候我會想辦法為你們準備新的容器，你們就可以以另一種方式復活。”

“是嗎......那，多謝。”諾頓閉上眼睛，向著路明非道，“開始吧。”

“剝離。”

路明非說著，伸出手觸碰到了那條代表著諾頓靈魂的時間線，連同旁邊那條龍侍的靈魂一起抽了出來，寄存在自己的意識里。

路明非瞬間感受到了一種脹痛，精神容納了太多的靈魂，逼近飽和。但這與長時間開啟靈視帶來的疼痛相比，路明非甚至可以說沒什么感覺。

“真是新奇的能力......”諾頓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是啊，同樣來源于那些存在，我為了這個能力支付了很大的代價。”路明非聳聳肩，緊接著向上游去，“現在看來，幸好我獲得了這個能力，物超所值。”

“原來那些存在還能賦予別人力量嗎？你向那些存在付出了什么？”

“是啊。每一天晚上七點半到八點半的時間，我永久地失去了這段時間。以后的每一天只要時間來到晚上七點半，我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在這段時間里我會被所有人忘記，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這真的值得嗎？”

路明非浮出水面，來到岸上，踱著輕快的步伐向著不遠處的卡塞爾學院眾人走去。

“諾頓，我付出過很多的東西，每次的失去與獲得都讓我變得更加偏離‘人類’。康斯坦丁看見過我靈魂的模樣，等他醒了你可以問問他我的靈魂有多么怪異與丑陋。”

路明非一邊用意識與腦海中的諾頓交流著，一邊向著遠處的卡塞爾眾人呼喊。

“喂！來個人啊！水底下好像有東西！”

“越來越偏離‘人類’，也就意味著我的人性會隨著時間逐漸消失，為了保留我的人性，我刻意地去做著一些事情，就為了在我迷失自己的時候能因為這些看上去似乎很可笑的事情找回自我。”

“這包括刻意支付一些沉重，但我能負擔得起的代價，諾頓。”

“我覺得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