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黑索在掉下來的時候斷了，這一次沒有備用線纜了。

入門便能看見一盞青銅質地的小燈，造型是一個宮女跪坐在桌上，一手捧著燈盞，另一只手的袖子攏在燈罩上方。

“是一盞漢燈，很完美的設計，油從下面進入，煙從袖子里流走，”諾諾圍著那盞燈觀察，“比長信宮燈的設計更強，它必然有個很大的燈油罐，有個設備從那里抽取燈油，上千年都沒有抽干。”

諾諾審視著屋子里的物件，而路明非正在檢查著整座屋子，如果老唐真的選擇在這里化卵，那么這個時候就是自己抽取他靈魂的最佳時機。

房子里的陳設簡潔，三間屋子里有兩間都是臥房，藤制床榻，保存到現在居然都很結實。墻上掛著破碎的卷軸，這些脆弱的物品顯然并不能保存千年以上。矮桌上還放著陶制的花瓶，里頭是一支枯萎的花，漆黑的莖干扭曲的像是一條荊棘。兩襲衣袍掛在墻上，都是白色，粗看過去像是一高一矮兩個人貼著墻站著。

這兩件衣物屬于老唐和他老弟。

一種別樣的情緒在路明非心底蔓延，那似乎是懷念，令路明非不禁想要流淚。

“哥哥......”那虛幻的小男孩的聲音在路明非的耳邊回蕩。

“嘶......”路明非揉了揉自己的頭，兩種意識令他有一種大腦被撕裂的疼痛。康斯坦丁的靈魂寄宿在他的身體里，剝離的能力讓他們之間不會產生任何的排斥。換句話說，康斯坦丁的情緒就是路明非的情緒，康斯坦丁的態度就是路明非的態度。

康斯坦丁，在某種層面上等同于“另一個路明非”。

“哈......”路明非深呼吸緩解著疼痛，萬幸康斯坦丁的意識還沒有完全蘇醒，自己必須在那之前為這兄弟倆找到一具能容納他們靈魂的軀殼。

不然到時候三個人一起完蛋。

火鍋底料？路明非腦子里莫名閃過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和火鍋底料有什么關系？算了。

或許是受康斯坦丁意識的影響，也或許是亞弗戈蒙授予的能力與時間有關，路明非感覺這間屋子非常奇怪，仿佛幾千年的時間凝固在這里。但路明非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時間并不能凝固，真正的“時間”是宇宙度量事物變化的一種單位，無論物質是否發生變化，時間都在流逝。

或許只是一種感覺吧，路明非收回視線，看向諾諾。他想要找到老唐的“卵”，但是一無所獲。

路明非的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或許，卡塞爾這次的判斷出錯了。

諾諾這邊則異常安靜，她對每一件物品都無比小心。路明非大概知道她在調查，因此放輕了自己的腳步。

“有什么發現？”

“幫我個忙，坐到我對面。”

“......好。”

他坐下，看著諾諾，發現她的眼神沒有聚焦，似乎是在勾勒著什么。

路明非順著她的視線，發現她正在打量小桌。小桌上只有一疊粗紙，還擺放著細瓷的杯盞茶碗。諾諾慢慢地伸出手，一手拎起壺，一手拾起小盞，做了一個倒水的姿勢。只是壺里沒有水流出，也不可能有。

一切都是昔日場景的重現。路明非想起來一種叫做“側寫”的能力，他的一些同僚也擁有這項技能，有人是天生的，有人是后天訓練的。他們擁有著出色的調查能力，能夠從微不可察的細節里模擬出當事人（也可能是什么“東西”）的行為與邏輯......好吧，大多數時候只能推測出行為，那些東西的邏輯是人類理解不了的。

不過他們誰都不像諾諾這樣身臨其境，需要用自己去復現當時的場景，也沒有那么的......萬能。

很像，但不一樣，這是路明非的評價。

接下來，路明非就這么坐在那，看著諾諾同時扮演兩個人——諾頓與康斯坦丁。

路明非的情緒幾次產生微弱的波動，這并不受他控制，因為控制權在另一個靈魂上。但還好，這些情緒波動都不如剛剛那般強烈，康斯坦丁應該沒有力氣再對外界做出更明確的反應。現在這些情緒的波動更像是康斯坦丁在睡夢中的夢囈。

“兩個人，都是男孩……住在這里，”諾諾輕聲說，“一個比另一個高……所以他穿的袍子更長。可能是兄弟，弟弟很安靜，行動不方便……哥哥就制作了東西來方便他，”諾諾閉上眼睛，想了很久，“他們每天有很多時間都在這間屋里，弟弟寫字，哥哥坐在桌對面看著他……春天陽光會很好，因為窗戶向陽……冬天他們會點燃火盆，圍坐著取暖……哥哥很喜歡弟弟，但是也很嚴厲……很孤獨……日落的時候，很久不說話。”

“這里應該就是龍王諾頓的寢宮了。”諾諾慢慢地睜開眼睛。

“那么我們現在有一個問題，諾頓的‘卵’不在這里。”路明非站了起來，“問題大發了。”

“第一點，這里是龍王諾頓的寢宮，但是龍王不在這里。”

“第二點，什么樣的燈油能燃燒千年？”路明非握住那盞油燈，將它提了起來。

沒有什么龐大的儲油罐，這就是一盞普通的油燈。

有人為它添了燈油。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走！”兩個人瞬間起身，諾諾把隨身帶著的黑色盒子放在矮桌上，那就是裝備部給的炸彈。

“別，帶上！龍王不在這里，你在這里引爆了也是浪費！”路明非一把扯過諾諾的手，奪過了炸彈，“先逃命，回到水面上和教授他們會合，如果我猜的沒錯，龍王現在應該正在針對他們！”

諾諾看著他，沒想到這個不著調的人在關鍵的時候能爆發出相當強的魄力......不，他只是保持著最基本的冷靜，失去判斷能力的是自己。

她重新冷靜下來，點了點頭，將炸彈收了回去。兩個人一同乘上青銅水車，就在快要到達頂部時，兩個人都發現了那只被路明非強行打開的活靈。

路明非已經顧不得別的了，拉萊耶語吟唱，剝離的能力瞬間作用在活靈上，他的嘴巴像是被什么東西撐開了一般，露出一道大洞。股巨大的吸力帶著他們上升，等他們看清周圍，已經再次潛在水中了。

光顧著逃命，路明非忘記戴上面罩，一口冰水灌進嘴里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連忙戴上面罩接通氧氣，路明非發覺諾諾正懸浮在水中四顧，她的臉色異常蒼白。

“你愣著干什么？”路明非問。

“通訊線......不見了！”

路明非這才發現，他們的通訊線本來應該留在門口，現在卻一根都沒有了。他們之間的通訊靠的是一根短線，否則他們倆都沒有辦法互相交流。

“這里的水流很慢，不可能把通訊線沖走，有人把線拿走了......”諾諾說。

“哦，那也沒關系，得虧今天下水的是我，我認得路。”

“你認識路？你怎么會認......”

諾諾話說一半，忽然響起了一道細微的摩擦聲，越來越大，最后變成雷鳴般的轟響。

有人啟動了青銅城。

“青銅城開始運轉了！”諾諾說，“有人啟動了它，水位降低，說明有水從別的地方泄出去了，這會產生動力來驅動青銅城。”

巨大的圓形齒輪從天而降，降落在了不遠處的白骨堆里，將那些幾千年前的尸骸碾成粉末。似乎是在為他們送葬，也可能是在為自己送葬，更多的齒輪，更多的碎片隨之降落。整座青銅城都在開始崩塌！

老唐啊老唐，你到底想干什么？

路明非凝視著崩塌的青銅穹頂，咬了咬牙，扯過諾諾的手就向著一個方向游去。

“走！立刻！不然我們兩個都要被活埋在這里！”

“可問題是我們該向哪走！你說你認得......”

諾諾一怔。

“你確實認得路。葉勝和亞紀逃生用的路是你解開的。”

“是啊，你反應過來了就好！”路明非頓時松開諾諾的手，回過頭向她大吼。“反應過來了就自己游！我沒那個閑力氣繼續拉著你！”

“誰要你拉著，你......你的眼睛？！”

那是一雙熠熠生輝的銀色雙瞳，在這冰冷黑暗的水底就像是一道指引生路的明燈。

“銀色的是吧？變異的問題，現在別糾結這些！你想死我不想死！”

路明非立刻扭過頭下方游過去，他現在的心情很煩躁，他開啟了靈視，腦子一陣一陣的抽痛，駁雜混亂的信息一股腦地向他頭殼里灌輸，自己得花相當的精力才能從中抽取真實有效的信息。

痛得想讓他扯開自己的頭皮。

路明非再一次把那只活靈給撐開，連續三次被異常的力量控制徹底讓這個古老的造物崩毀，化作了碎片。

水流沖刷著青銅水車，帶著他們向下。在那里他們直墜下去，又是一片不見底的水，路明非還沒來得及觀察周圍，頭頂的出口就泄出狂暴的水流，沖刷在他頭頂。

諾諾在與青銅城的崩潰賽跑，而路明非在與自己的瘋狂賽跑。

他們兩個都得贏，否則滿盤皆輸......

摩尼亞赫號前艙，一片死寂。

監控屏幕上的連接狀態仍舊是斷開，摩尼亞赫號和下潛組的連接斷開，原因不明。盯著監視屏幕的是曼施坦因和愷撒，從斷開的瞬間開始，十五分鐘，兩個人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那里。

“十五分鐘過去了，生還幾率已經很低了。”曼施坦因低聲說，他的呼吸沉重，曼斯死在了這條江上，而自己現在帶著他托付給自己的學生也來送死......

“現在應該派遣第二組下潛。”愷撒冷冷地說，“第二組可以是我一個人，也可以從其他人中抽調！他們的氧氣至少還能堅持一個半小時，氧氣還未耗盡，他們就還沒死！我已經做好下潛的一切準備。”

他的嘴角繃得很緊。

“凱撒，你知道我的言靈是什么嗎？是‘蛇’。”曼施坦因盯著凱撒的眼睛，“和葉勝一樣，但我的領域更大，直達水底。水底有劇烈地變動，你應該也能感覺到。水是比空氣更優秀的聲音傳播介質，你的‘鐮鼬’聽到了什么？”

“噪音，可怕的噪音。”

“我無法判斷下面的情況，但是龍王可能被驚醒了......”曼施坦因無奈地說著，他的行為無異于將路明非和諾諾的性命放棄，但是他別無選擇。

無論是誰，死者都必須為生者讓步，生死未知的同理。

因為我們擁有的有限，不能再失去更多。

愷撒死死地盯著曼施坦因的眼睛，直到一名學生會的干部上來按住他的肩膀。

“愷撒，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恐懼，”曼施坦因看了一眼手表，“他們如果活著，氧氣還能夠支撐一個半小時，一個小時之后，你可以下去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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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和諾諾正在潛流中掙扎。

這座青銅城里的數百萬噸水正在從不同的入口向下方流動，狂瀉而下。水流的力量推動城市運轉，但是這運轉看起來是要毀滅它自己，這座龐大而精密的城市仿佛有著生命，此刻它發出了臨死的哀嚎。

水滴有無數的通道，就像是一座19世紀的化工廠，一道道造型怪異的閥門與管道，巨大的齒輪高速轉動。而路明非在這其中穿梭，他總能找到最正確的那條路。

路明非的靈視至少賦予了他兩種額外的知覺，可能是他的龍血帶來的影響，讓他能夠承受住七種知覺帶來的精神壓力。

但能夠承受不代表他不痛苦。使用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就要付出對應的代價，靈視的代價就是他會在這過程中飽嘗這極致的疼痛。

足以令人瘋狂的疼痛。

終于，他帶著諾諾來到了一道管道的盡頭。當路明非看到那個物體的時候，路明非就知道自己找對了。

“我們到了？”

“咳......到了。”路明非關掉了靈視，大腦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氣球一樣瞬間放空，殘余的疼痛令路明非發出一連串悶哼。“過段時間之后這里的閥門就會打開，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前面那個，你去看看，是不是葉勝的尸體。”路明非指著遠處穿著相同潛水服的身影。

諾諾緩緩游了過去。

“是他么？”路明非低聲問。

“是他，雖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們正下方的青銅壁上，一張猙獰的面孔浮凸出來。活靈張開了嘴，露出鋒利的青銅牙齒，咬著一個人的手臂。那人已經成了一具骷髏，卡塞爾學院特制的潛水服套在骷髏上，在水中輕輕飄動。射燈照進他的面罩里，兩只漆黑的眼洞。

脖子上的銘牌刻著他的名字——葉勝，卡塞爾學院執行部，助理專員，編號0。

“他是用自己的血開門的？”路明非問。

“命令活靈，需要純度極高的龍族血統，‘鑰匙’是一個例子，你的言靈是第二個例子。除此之外，如果血統純度不夠......也可以犧牲大量血液，后果是失血而死。”諾諾低聲說。

“這樣......”路明非也嘆了口氣，除了惋惜，還有疲倦。

他已經看過了葉勝的時間線，已經“結束”了。這代表著與葉勝有關的一切都沒有辦法改變，他已經喪失了“變化”的能力，連使用“活尸制造術”都不可能將葉勝的靈魂拉回來。

因為世界認定了葉勝的“固化”。

葉勝背后，原本氧氣瓶的位置，是一個長方形的匣子，用索帶捆緊了纏在身上。

“他沒有氧氣瓶。”路明非說。

“我看到了。”諾諾說，“這就是為什么氧氣分明不夠，亞紀卻能上浮到水面的原因，葉勝他把他的氧氣瓶給了亞紀，這樣亞紀就有了雙份的氧氣。”

路明非伸手敲了敲，那東西發出低沉的金屬鳴響。

“這是哥哥的東西......”

意識深處的康斯坦丁睜開了眼睛，突然說道。

“這是，哥哥鑄造的東西，一定要帶走......”

“這是用來殺死‘我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