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判斷,自己需要些幫助……
我把車停在小威尼斯運河河畔,掏出鑰匙打開克拉拉的船屋,希望能在她家里找到她。
克拉拉很適合住在船上。每次看到很多人——甚至是窮人——非得興致勃勃地蓋起自己的房子,竭盡所能展示奢華和財富的時候,她都說,她還是更喜歡簡約精致的住所。河水的潮汐涌動,船屋的搖擺起伏,都在時時提醒她世事無常——她覺得這樣反而會更安心。
北側這邊的艙壁上還留著那些彈孔。透過彈孔,夏日陽光斑駁地照進船上的小客廳——克拉拉稱之為“新天窗”。那天,小帕當著我們的面精神崩潰了,我和克拉拉費了好大工夫,才把他手中的槍奪下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這位朋友為自己的壞運氣傷心。那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他僅剩的上半身坐在那輛亮閃閃的生命維持輪椅上。
后來我們開車把小帕送回了家。他道了歉,克拉拉說不用介意。就在那個時候,她發誓說不會修復這些彈孔。她很重視它們,說這是珍貴的“紀念”。
這下你明白了吧。每當感到泄氣或失望的時候,我總是會到這艘船上來。
只是這一次,克拉拉不在家。
不過,在廚房的柜臺上,我發現了一張寫給我的字條。
上面寫著:
我去打仗了,不用等我。
我不滿地嘟囔著。難道說,我那垂死的偶人昨晚攪了弗倫克爾太太的晚餐聚會,這會兒讓我遭報應了?對克拉拉來說,鄰里關系是很重要的。
然后我想起來了哦,對了,去打仗。以前她就提到過幾次,說她所在的預備役部隊接到通知,會去執行戰斗任務。我想想,是跟印度作戰,還是跟印度尼西亞來著?
該死,這種任務最少也要一個星期,有時會更長。我真的很想和她說說話,而不是擔心她在哪里,在那些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些什么。
下面還有字:
請不要打擾我的偶人干活!
我有些功課要在明天做完。
我看了一眼她的小書房,門縫里透出燈光。就是說,克拉拉在離開之前造了一個復制人,打算在家里完成一些課程。毫無疑問,里面會有一個灰色或黑色的偶人,和我女朋友長得一模一樣,身上裹著一條睡袍——其實那是一塊具有虛擬現實功能的方披巾。她最近又選了幾門主修課程,似乎是班圖語和中國軍事史,而這個偶人要加班加點完成她的功課——和整個大陸上一億名終身制學生一樣,她的興趣總是不斷改變,讓我跟不上趟。
至于我,已經屬于瀕危物種了——我是替別人打工的。我的人生信條是:既然有了一技之長,干嗎還待在學校里?這種一技之長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落伍,沒用,趁它還有市場價值的時候,干嗎不用起來?
我輕輕一碰,磁力鎖便無聲無息地開了,我推開小書房的門。沒錯,她的字條上寫著叫我“不要打擾”,但有時候,我就是感覺不踏實。我不過是想確認一下,在這艘船上,憑我的身份認證(生物識別),是不是可以全權訪問任何一處地方。
可以。沒錯,里面有一個灰色偶人,正在專心致志地學習。小書桌上堆滿了論文和資料板。偶人只有兩條大腿露在外面——材質是灰漿陶土,但外形確實勻稱美觀。她腰部以上都裹著全息交互式織物,隨著她揮舞雙手指指點點,織物不斷地鼓脹,變形。她臉上戴著消聲面紗,但含糊的說話聲還是傳了出來。
“……不,不!我才不想看那些外行拍的關于‘沉悶戰爭’的商業片。我要的是真實事件的信息!不是歷史書上寫的那些,而是原始的任務報告,就像TARP那種生化犯罪的明確資料……是的,沒錯。在戰爭中,真實的人類遭受的真實的傷害……”
“我知道審判記錄有四十年歷史了!那又怎么樣?學會適應那種老式的數據協議……哦,這就是你的蠢借口……他們居然還管你叫人工智能?”
我不由得笑了。不管是不是復制人,她確實從骨子里像極了克拉拉——關鍵時刻冷靜無比,跟別人相處時關心體貼。但克拉拉特別看不慣辦事不麻利的生手,尤其是機器。就算告訴她,她沒法像嚇唬新兵蛋子那樣威嚇電腦軟件,也是白費力氣。
我很好奇——也有點兒不能理解——克拉拉為什么指派一個復制人去做家庭作業,卻從不吸收傀儡的記憶?這樣能幫她學到什么東西呢?好吧,我已經跟不上潮流了。(但她說,這正是我“討人喜歡”的優點之一。)我很難想象,一個傀儡明明知道,在一天結束之后,它不可能和原身合而為一,它為什么還這么拼命呢?
呃,有時你不也是這么做的嗎?我心里想。上周你不是還借給克拉拉一個黑色偶人幫她做功課嗎?那個偶人她還沒還給我,當然我并不介意。
只要我們享受到了學習的樂趣就好。
我還是決定不去打擾做作業的偶人。克拉拉喜歡專業人士,這個偶人一定也是聰明絕頂。她會全力以赴,刻苦鉆研,直到短暫的生命走到盡頭為止。性格使然,一心一意專注于手頭的每一項工作,這才是我的克拉拉。
這艘船屋便是最好的注解。在這個時代,別人都會花費大量業余時間,精心布置他們的新家,或是把收藏品擺滿大屋。可她這兒注重的卻是效率,仿佛她隨時準備揚帆遠行,駛向另一處河岸,或是駛向另一個時代。
船上的工具非常顯眼,很多都顯示出手工質感。比如一套全天候導航系統旁邊掛著一根雕花桃心木手杖,還有一對令人畏懼,可自動瞄準的流星錘,它是用隕石中的鎳鐵合金鑄造的;男式和女式防護方巾掛在附近的衣架上;锃亮的鈦金屬鎖甲起的是裝飾作用,藏在它里面的才是真家伙——一套長毛絨斗篷,這是發射器,可以把你傳送到虛擬空間中任何一處你想去的地方。
我們的情侶裝方披巾也掛在船上——從我認識她以來,除了這套方披巾,她沒送給過我任何別的東西。另外還有一對蘇利德[1]娃娃,是我們一起攀登德納里峰[2]時的造型——她平直的棕色頭發剪得整整齊齊,包著臉,像扣了頂頭盔。克拉拉總是覺得自己的臉很長,不夠可愛,其實我從來沒這么覺得。要我說,她看起來很成熟,是個真正的女人,而我自己卻太稚嫩了,看起來永遠處于陰暗憂郁的青春期似的。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從事這種常人不愿接手的工作,而且干得很賣力,克拉拉的心態卻自在得多,對一切都充滿興趣。
除這些之外,再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收藏品了。她的戰斗偶人們參加過一百多場戰斗,她所在的小隊更是打過幾場很有名的戰爭。他們在炮火中匍匐前進,在激光中沖鋒陷陣,但她從不帶任何戰利品回來。
從一個層面上說,和我交往的是個大學學生妹;從另一個層面上說,她又是個大兵兼國際名流。但這又怎么樣呢?現在這個時代,一個人過著幾種互不相干的生活,大家都見慣不驚了。如果說人類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的話,那就是他們永遠可以迅速習慣“下一件大事”,而且很快對它習以為常。在這方面,人類的能力幾乎是無限的。
我繼續看克拉拉留給我的字條。她用生物技術把指紋印做成了一個眨眼斜視的形狀。指紋按在后面,指向后面的另一張紙:
如果你寂寞了,冷凍箱里還有一個我。
她的復制機銀光閃閃,是最新的型號,占據了船上一間小房間的四分之一。冷凍箱是半透明的,覆著寒霜,里頭隱隱能看到一個人形輪廓——克拉拉的形狀和尺寸——應該已經復刻成型,只等烤成陶偶了。
看著那個精致勻稱的側影,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當老公的,老婆出門之前把晚餐留在冰箱里,到時候拿出來熱一熱就可以吃了。考慮到克拉拉對婚姻的態度,這個想法有點奇怪。還有,克拉拉喜歡制造各有專長的偶人,這個乳白色偶人的長項肯定不是交談或智力。
好吧,留給我什么,我就享用什么吧。
但不是現在。我接連處理了兩起緊急事件,忙活了四十個小時,比起跟一個替代品親熱,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覺。可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啃噬著我。
“你查過劇院廣場那家餐廳的侍者了嗎?”我一邊問妮爾,一邊把沃爾沃停進小車庫。我的家庭電腦用我很熟悉的女低音回答:“查過了。那家餐廳報告說,他們昨晚解除了一個侍者的勞動合同,因為他給顧客添了麻煩。從今天晚上起,他們會從另外的途徑雇用幾個更有經驗的偶人。”
“該死。”這么說我連累了他。簽到這種工作的勞動合同可不容易,這是高等餐廳,老板會要求員工舉止整齊劃一,服務盡善盡美。一模一樣的侍者不會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岔子,用同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員工也不會為了小費跟客人起糾紛。
“他們能提供他的名字嗎?”
“出于隱私保護,名字被屏蔽了,但我會搞定的。你還有別的案子,我們今天需要造幾個復制人處理這些案子嗎?”
妮爾的語氣里帶有一絲責備。我們的例行日程被徹底打亂了。平常這個時候,我已經造好了幾個復制人,讓他們出去跑跑腿,打探消息,本體則上床睡覺。睡眠會保護珍貴的腦細胞,用來處理那些非同尋常的案子。
我沒有一頭倒在床上,而是走向陶偶爐,躺好。妮爾解凍了幾個空白的偶人以便重新軋制。它們滑進加溫托盤的時候,我移開了視線。數以百萬計的催化細胞那短暫而活躍的一生開始了,人造肌肉像面團一般蠕動起來,加上了顏色。如今的年輕人可能對這一切已經司空見慣,但大多數我這個年紀的人還是會感到一絲不安。那種感覺,就像目睹一具尸體復活。
“報告吧。”神經探針在我頭上擺來擺去,我對妮爾說。
“首先,我整個上午都在替你擋著金妮·沃梅克。她急著想跟你通話。”
探針在我的頭皮上舞動,把我的大腦駐波和存儲器中的基態波作對比。我皺了皺眉。
“沃梅克的案子已經了結。我圓滿地履行了合約。要是她想在費用問題上吹毛求疵的話……”
“那位頭牌已經全額付清了費用,沒有吹毛求疵。”
我詫異地眨眨眼,差點坐了起來。
“還真不像她。”
“也許沃梅克女士注意到你今天早上對她很粗魯,之后還始終不接她的電話。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那顯得你很強硬。也許她擔心激怒你的次數過多,你會永遠不再為她服務了。”
妮爾的分析很有道理,我正覺得為那個頭牌玩命工作有些不值得。我放松下來。探針的舞動更劇烈了,它們正在復制我的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系統。
“什么服務?我說過她的案子已經了結。”
“她心里顯然另有打算。她提出以最高標準付酬,外加百分之十,作為今天下午的保密咨詢費。”
復制過程中最好不要考慮至關重要的問題,太多的隨機電信號會沖擊你的大腦……但我還是考慮了一下。
“好吧,玩點手段,讓她覺得很難弄到我的服務。抬高價碼,在最高標準上提高百分之三十,問她接不接受?如果她同意,派一個灰色偶人過去。”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灰色偶人已經開始制造了。還需要準備一個黑色偶人嗎?”
“嗯,有點兒貴啊,一個灰色的已經足夠,但愿他能早點完成沃梅克的咨詢,回家還能幫幫忙。”
“這個案子一個灰色偶人足夠了。但我們還需要一個綠色的……”
妮爾突然停下。
“我接到一個電話,是緊急事務。對方叫麗圖·莉薩貝莎·馬哈拉爾。你認識她嗎?”
我又一次差點忍不住坐起來。真要那樣,整個復制過程就白費了。
“我今天上午見過她。”
“你沒有告訴我。”
“先接通電話好嗎,妮爾?”
墻上的屏幕亮了起來,高嶺閣下那位年輕助理的小臉出現在屏幕中,是她本人。她情緒激動,面色緋紅,完全不是我在一個小時之前見到的那張如釋重負的臉。
“莫里斯先生……我是說艾伯特……”
她眨眨眼睛,發現我正仰面躺在陶偶爐里。在很多人眼里,復制過程屬于個人隱私,就像每天早晨更衣一樣。
“請原諒,馬哈拉爾小姐,我現在沒法坐起來。如果事情確實緊急,我可以取消復制過程,或者我一會兒再打給你……”
“不。很抱歉我打擾了你,我不知道你在……因為我……我收到一個可怕的消息。”
隨便哪個人都能從她的表情上明白她的處境——傷心失望,悲痛欲絕。我猜——
“是你父親?”
她點點頭,淚如泉涌。
“他們發現了他的尸體……”她停下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是他的本體?”我問道,不由得渾身發抖,“不是我們見到的灰色偶人,而是你父親……本人的尸體?”
麗圖點點頭。
“你能馬上派一個‘你’過來嗎?讓他來高嶺的莊園。他們說這是一起事故,但我相信,我父親是被人謀殺的!”
注釋
[1]一家法國公司,以制造硬質塑料材質的汽車模型而著稱。
[2]即麥金利山,位于美國阿拉斯加州的德納里國家公園,海拔近6200米,是北美第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