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本人如何應付艱苦的一天……
是的,綠家伙沒能完整地回到家里。等我趕到時,他只剩下一顆冰冷的頭顱了……外加一攤縮水的人造肌肉,粘在弗倫克爾太太的游艇甲板上。
(備忘:給弗倫克爾太太買件謝禮,要不克拉拉會找我算賬的。)
當然,我及時收回了大腦,重溫了極度悲慘的一天——我還沒那么離譜,會把那種經歷當成娛樂——“我”偷偷摸摸地潛入陶偶城區的下層世界,像蟲子一樣爬過陰溝,鉆進貝塔的老窩,貝塔的黃色偶人打手抓到了“我”,痛打“我”一頓,然后“我”逃跑了,橫沖直撞地穿過城市,最后孤注一擲地跳進河中,經過一番艱苦跋涉,直至滅亡。
我猜到了,在我把那顆濕淋淋的腦袋放進感知器之前就猜出了大概。這是一段辛酸的回憶。但我本來就沒打算把它當成一頓回味無窮的大餐。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讓我們身體飽足,心懷感恩。阿門。
對大多數人來說,如果他們懷疑自己的偶人有一段不愉快的經歷,便不會接收這段記憶。復制人經歷的事情,本體可以不知道,或者不用保存相關記憶。這是當代復制人技術帶來的方便——揮一揮手,向糟糕的一天說拜拜。
但我是這么考慮的:一旦你造出一條生命,你就要對他負起責任。那個偶人希望自己的記憶延續下去,為此不惜拼死奮斗。從我十六歲第一次鉆進陶偶烘焙爐開始,到如今已經用過幾百個偶人了,我一一接收了他們的記憶。現在,他們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再說,我確實需要他頭腦里的信息,否則我只能兩手空空地去見我的委托人——一個眾所周知沒有耐心的委托人。
從好的方面說,不幸之中也有萬幸。貝塔親眼看著我的綠皮復制人跳進河里,再也沒有浮上來。所有人都會認為它要么淹死了,要么被沖進了大海,要么成了魚食。如果貝塔也這么想,那他們應該不會把老巢移至別處。這將是一個好機會,可以趁他不備,抓住他手下那群盜版分子。
我起身走下復刻臺,知覺還有些混亂,得適應一會兒。真正的雙腿感覺有些奇怪——肌肉結實,實實在在的,但有種陌生感——畢竟,片刻之前“我”還拖著兩條腐壞的殘肢。身旁的鏡子里映出一個壯實的黑發男子,看起來也很奇怪——太健康了,反而顯得不真實。
星期一的偶人臉兒俏[1],我一邊想,一邊仔細看看真實的自己眼角旁深深的皺紋。一次普普通通的接收也能讓人茫然不已。想想吧,整整一天的鮮活記憶,攪動著,翻滾著,沖向大腦的九百億個神經元。等它們找準位置安頓下來,怎么也要花個幾分鐘吧。
相比之下,分離過程溫柔得多。復制機輕柔掃過你的大腦皮層,把你的駐波刻入用特制陶土塑成,在陶偶烘焙爐里成型的新鮮模板。很快,一個全新的偶人來到這個世界,可以去執行任務了。而你可以繼續享用早餐,甚至不需要告訴他該去做什么。
他早就知道了。
他就是你。
不過糟糕的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造一個偶人了。緊急事務優先。
“接通電話!”我說。我用手指揉著兩邊的太陽穴,把在河底艱苦跋涉的糟糕記憶擠到一邊。我需要集中精力,從偶人的記憶中找到貝塔巢穴的位置。
“請說出姓名或號碼。”最近的墻上,一個輕柔的女低音發出回應。
“接通勞務轉包協會的布蘭恩督察,加密,想辦法聯系上他的真人。如果他不接,用緊急線路切入。”
妮爾——我的家用電腦,卻不想這么做。
“現在是凌晨三點。”她指出,“布蘭恩督察已經下班了,他的偶人副本也不處于工作狀態。需要我重放你上一次通過緊急線路叫醒他的情形嗎?他以侵犯公民個人隱私的名義要求罰我們五百……”
“后來他冷靜下來,放棄了這個要求。接通電話,快點!我的頭疼得快裂開了。”
沒等我提出要求,醫藥箱已經咯咯地運轉起來,吐出某種有機合成物,調配了一杯嘶嘶冒泡的藥劑。我一口吞了下去。與此同時,妮爾在撥打電話。她的語調很安靜。我無意中聽到,布蘭恩的家庭電腦也不情不愿,他們在爭論什么事才需要優先考慮。顯然,對方的電腦更想留個口信,而不是叫醒他的老板。
我已經開始換衣服了,穿上了一套笨重的防彈服。這時,勞務轉包協會的督察大人終于親自接電話了,他昏昏沉沉,大發雷霆。我叫布蘭恩閉上嘴巴,我對他說,如果他想搞定沃梅克的案子,二十分鐘之內在老泰勒大廈附近跟我會合。
“你帶的抓捕隊最好有點本事。”我加了一句,“人手要多,如果你不想再攤上一起棘手糾紛的話。記不記得上一次,有多少通勤的上班族提出了訴訟?”
他再一次咒罵起來,罵得語言豐富,氣場鮮明,但最終還是聽從了我的勸告。我聽到電話中響起一聲響亮的嗡鳴——他啟動了工業級別的陶偶爐,三只野蠻型偶人將一次壓制成型。布蘭恩雖然長了一張臭嘴,但干起活兒來確實雷厲風行。
我也不含糊。我家前門早已大開。布蘭恩的聲音切換到我腰帶上的便攜電話,然后又切換進我的車。這時,他也冷靜得差不多了,可以停止通話了。
我駕車穿過黎明時分的薄霧,直奔老城區。
我豎起風衣領子,將配套的軟呢帽壓低,這樣戴起來更舒服一些。這一套私家偵探的行頭都是克拉拉親手縫制的,用的都是她從預備役部隊順手牽羊弄出來的高科技布料,都是些好東西。不過防彈衣總是讓人不敢放心,有太多現代兵器可以輕易撕開防護裝甲。一般說來,明智的做法是把冒險的事交給復制人去干。不過我家離泰勒大廈太遠,又要趕著和布蘭恩會合,家里的小型陶偶爐制造偶人來不及了。
親自上陣執行救援或抓捕任務總是讓我膽戰心驚。真人不適合親身涉險,但這一次,我別無選擇。
真人占據了一些最高的建筑,居高臨下能看到的景色只有有機體的肉眼才能欣賞。老城區的其他區域則早已變成幽靈和傀儡橫行之地。每天一大早,他們從主人們的陶偶爐中新鮮出爐,乘車上班。衣衫襤褸、皮膚五顏六色的廉價勞動力們排得整整齊齊,登上一輛輛投幣公車、載重汽車和公共汽車。他們都裹著一次性紙制品外衣,身體和衣服都一樣色彩明艷,隨用隨丟。
我們必須在每日的陶偶高峰到來前結束這次突擊搜捕。在黎明的微光中,泰勒大廈兩個街區之外,布蘭恩匆匆忙忙地部署著他雇來的偶人隊員。就在他把那些人編成班組,向他們分發偽裝的時候,布蘭恩的律師型黑色傀儡正跟一名警察討價還價,要求她批準這次強制執法。這個穿著重盔的女警,在說話的時候揭開了護面的頭盔。
我沒事可做,便啃著自己參差不齊的手指甲,遠望著晨霧彌漫中的朝陽。雖然時間還早,但大都會摩天大廈之間的峽谷中已經出現了一個個朦朧的巨大身影,這種可怕的形象,要是我們剛來到城市的祖先見了,準會嚇得屁滾尿流。一個大家伙經過遠處的一盞路燈,投下幾層樓高的長影子。一陣低鳴響起,回聲陣陣,連我腳下都感到了陣陣震顫。
等這頭洪荒巨獸過來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辦完事了。
我發現了一張丟棄在人行道上的糖果包裝紙——在這里發現這個有些奇怪。我把它撿起來,塞進口袋。偶人城區的大街很少有垃圾,因為大多數假人不需要吃喝拉撒。在這里,你只會看到一堆堆尸體,堆在陰溝里悶燃。我還是個孩子時就見過這種景象,只是現在的尸體比那時多得多。
警官最關心的是,確保今天出現的尸體都不是真人。布蘭恩的黑色傀儡為一張免責書爭辯了好久,最后無功而返,只得無奈地聳聳肩,接受了官方開出的條件。我們的隊伍已經準備就緒,足有兩打紫色的武裝人員,他們身手敏捷,沒有性別區分,有一些還做了偽裝。我們按計劃分頭出發了。
我又掃了一眼阿拉梅達大街。剛才那頭怪獸不見了,但很快還會出現其他大家伙。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不然非被人流高峰困住不可。
布蘭恩的雇傭兵沒有拖泥帶水,一舉擒獲了毫無警覺的盜版販子。
武裝小隊裝扮成維修工偶人和負責清晨投遞的傀儡信使,瞞過了對方安置在商用運貨車上的外部監視器。沒等身上暗藏的武器觸發警報,他們已經登上了前門臺階。
貝塔的十幾個黃色偶人現身開火。一場大規模混戰打響了,陶土傀儡們四下交火。彈片橫飛,爆炸連連,肢體撒滿地面。燃燒的碎片迸濺到傀儡身上,立刻引燃他們的氫催化細胞,炸出一個個壯觀的微型火球。
槍戰一打響,那個披著護甲的警察也帶著她那些藍皮膚復制人行動起來,他們設置起充氣式簡易隔離欄,記錄下兩邊的違規事項……一句話,任何可能被處以高額罰款的行為全都記錄在案。除此之外,沖突雙方都當警察不存在。畢竟這是商業糾紛,只要沒有真人受傷,就跟政府扯不上關系。
我希望能保持這種狀態。我和真人布蘭恩躲在一輛車子后面,他那幾個野蠻型傀儡正前后奔走,催促紫色的傭兵們往前沖殺。他快速復制出的這些偶人是一群沒腦子的巨人,動作迅疾粗魯,不過他們全都接收到了他的緊迫感。在貝塔毀掉所有的盜版證據之前,我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沖進去,解救那個被盜的模板。
“下水道那邊怎樣了?”我問布蘭恩。昨天,我的綠皮偶人就是從下水道里鉆進去的……那只是一段短途旅行,卻和不久之后的河底長途跋涉一樣不堪回首。
布蘭恩的那張寬臉在半透明頭盔面罩后繃得緊緊的,他的面罩上閃爍著各種符號和地圖曲線。(他是個古板的守舊派,一直不肯進行視網膜移植,或許他就是喜歡這種花里胡哨的效果。)“我派了一臺機器人進去。”他嘟囔著。
“機器人會被黑掉的。”
“有新型數據接口的新型號才會被黑。這一臺是公共衛生部的機器人,鋪設纜線的,沒有自主意識,蠢得跟石頭一樣。它會拖著一條寬帶光纜沿下水管道進入地下室,一直鉆進貝塔的廁所。沒人能從那家伙身邊偷偷溜走而不被發現,我保證。”
我懷疑地嘟囔了一聲。不過,我們最大的問題不是防止對方逃脫,而是如何在證據被毀之前沖進他們的藏身處。
后面的討論都被接下來的一幕打斷了:這可是件新鮮事。那女警派出了一個藍色復制人,它一頭沖進戰斗的中心地帶,毫不理睬呼嘯的子彈,只管在倒地的傷員中翻找,確定它們已經喪失了行動能力之后,就切下它們的頭,塞進一個儲存袋,留待以后審問。
審問的意義并不大。貝塔使用偶人是出了名的小心謹慎,他會用偽造的身份標簽,還會在傀儡的腦子里植入小炸彈,一旦被捕就會自毀。除非運氣好得離譜,才有可能弄清他的真實身份。至于我,只要順利完成營救行動,摧毀他這個盜版產業據點,也就心滿意足了。
爆炸聲搖撼著阿拉梅達大道,煙霧封閉了泰勒大廈的每一個出口,被布蘭恩和我當作掩體的汽車那兒也受到波及,我的帽子被吹飛了,脖子被氣流重重地推了一下。我蹲得更低,大口喘著氣,把手伸進口袋去取纖維光學鏡——用這個察看四周更安全一些。一條纖細得幾乎不可見的眼柄像蛇一樣從車篷后面伸出,頂端是一個微型彩色透明鏡頭,鏡頭自動調整角度,瞄向戰場,把一幅幅有些扭曲的畫面傳送進我左眼的移植物里。
(備忘:這個移植物用了五年,已經過時。該不該升級?難道上次的事讓你過分小心,不敢冒險了?)
警察的藍色復制人還在那里,檢查倒地的軀體,記錄損壞程度。我們這邊的紫色武裝人員加強了攻勢,突破了所有入口,一舉沖了進去。大街上,只剩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殘肢斷臂。就在這時,我發現幾顆流彈呼嘯著掠過那個警察的傀儡,穿過她的身體,又打在附近的墻上,濺起一團團煙霧和碎渣。她搖搖晃晃地彎下了腰,渾身不住顫抖。我很希望她身上的痛覺抑制系統能發揮作用。紫色雇傭兵造出來的時候就沒加感覺細胞,就算雙手打爛也像沒事一樣;但藍色偶人的制造目的是為了提高真人警察的感知能力,她能感覺到疼痛。
哎呀,我心想,一定疼死了。
任何人見到她被打傷,受到如此痛苦,都會希望她能自動分解,但這個傀儡反而挺直了身體,打著哆嗦,一瘸一拐地回去繼續工作。在一個世紀之前,這還是相當英勇盡職的行為,不過我們都知道現在招的警察是些什么人。那個警察說不定會吸收這個偶人的記憶……好好享受一番。
我的電話響了,是表示高優先級的旋律,看來妮爾想讓我接這個電話。我輕輕磕了磕上排右側的犬齒,三下:接通。
一個氣泡,裹著一張人臉,占據了我左眼的整個視野。是位女士,長著一張淡褐色臉孔和一頭金發。在這個大陸上,很少有人不認識她。
“莫里斯先生,我收到幾份報告,說偶人城區發生槍戰……我還發現轉包協會登記了一份強制執法許可。這是你干的吧?你有沒有找到我那份被盜的財產?”
幾份報告?
我往天上看了一眼,一些小型飛行器正在戰場上空盤旋,上面還有“熱點探索網”的標志。這些禿鷲來得倒真快。
我把一句尖酸的回答咽了回去。就算他們妨礙了你的行動,你也必須善待客戶。“呃……還沒有,老板。我們打了他們一個冷不防,不過……”
布蘭恩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我側耳傾聽。
沒有了爆炸聲,但槍聲還在繼續。聲音沉悶,聽起來戰事已深入大廈內部。
我抬起頭,神經還是繃得緊緊的。那個女警察套著重裝甲,步履沉重地從我們身邊跑過,幾個赤裸的藍色復制人圍在她身邊。
“莫里斯先生,你剛才說什么?”在我的左眼里,那張俏臉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我眨了眨眼睛,但她不打算讓我敷衍過去,“我還以為你會告訴我詳情……”
一隊清潔工來了,都穿著一身綠色和粉紅色相間的條紋服,像大號糖果。他們手持掃帚,推著噴液清潔車,打算在清晨上班高峰來到前把這里清理干凈。雖然是可消耗品,但如果戰火還沒有停息,清潔工偶人是不會來的。
“莫里斯先生?”
“對不起,老板。”我答道,“現在不方便交談。等了解更多情況以后,我再打給你。”沒等她反對,我咬了一下一顆臼齒,切斷了通話。這下我的左眼清靜了。
“情況怎么樣?”我問布蘭恩。
他的頭盔面具上五顏六色的,如果我是個網絡型偶人,也許能看明白,但既然我只是肉體凡胎,只好等著他回答。
“我們的人進去了。”
“那模板呢?”
布蘭恩咧嘴一笑。
“找到了!他們正在帶她出來。”
希望第一次涌上心頭。我彎下腰,急匆匆地穿過人行道去撿軟呢帽。那上面有彈性裝甲,可以護住我的頭。另外,要是我把它弄丟了,克拉拉不會給我好臉色的。
接著我們快步穿過那群清潔工,跨過二十級臺階,從大門進入大廈。破損的身體和飛散的人造肌肉正在融解,彌漫成五彩斑斕的霧氣,給戰場籠罩了一層虛幻怪誕的陰森氣氛。不久,尸體就會消失,只留下幾面布滿彈孔的墻,還有幾扇很快就會自我修復的窗戶。大門只剩下碎片,紫色傀儡們強行沖進大廈時,把它炸了個粉碎。
新聞報道機器人俯沖而下,向我們不停發問。我所做的工作對公眾確有幫助,但并不是所有消息都可以拿出來報道,于是我保持沉默,直到布蘭恩的兩個野蠻型復制人鉆出地下室,扶出了一個體型比他小得多的模板。
黏糊糊的保存液從她雪花般白得耀眼的赤裸軀體上滴下,整具軀體只有光禿禿的頭頂還存留著青黑色瘀痕。盡管沒有頭發,面帶傷痕,一身偶人的顏色,但那張臉和那副身材是錯不了的。我剛剛還和她的原身通了話——正是那位冰公主,現代映像的音樂大師和頭牌金妮·沃梅克。
布蘭恩命令手下的紫色偶人把模板盡快帶進保存箱,好讓她在錄下口供之前不至于斷氣。但這具蒼白的軀體還是認出了我,她停下腳步對我說話,聲音干燥嘶啞,有氣無力,但仍是那個著名的性感女低音的音質。
“莫……莫里斯先生……看來你這次的開銷可不少。”她掃了一眼窗戶——大多數已被震碎,還沒有自我修復——又看了看碎裂的前門,“你是不是打算讓我為這個爛攤子買單?”
這具乳白偶人說出的話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首先,她一定是在金妮·沃梅克雇了我之后才被綁架的,否則她不可能知道我是誰。另外,盡管在WD-90溶液中飽受痛苦地浸泡了好幾天,但身體傷害絲毫沒改變她的傲慢與輕狂——這種性格在金妮創造的每一個復制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雖然頭頂光光,滿臉是傷,渾身透濕,但這個傀儡仍自以為是個女神。就算剛從貝塔的黑手中獲救,也沒能讓她學會什么叫感激。
我心里想,沃梅克的顧客真是有病。難怪會有那么多人去買貝塔的廉價盜版復制品。
布蘭恩做出了回答,就好像面前的復制品正是沃梅克本人。她給人帶來的存在感還真很強。
“這當然了,您還得向轉包協會繳納一些費用。這次營救行動讓我們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
“不是營救,”乳白偶人糾正,“因為我已經不可能延續下去了。發生了這種事,你一定不會認為我的原身還會接收我的記憶吧?她的財產被人搶走,你們奪回來了,僅此而已。”
“貝塔在大街上綁架了您的偶人,用她們作為模板,制造盜版復制人……”
“這嚴重侵犯了我的版權,而你阻止了他們。很好。所以我才會向轉包協會付錢,而抓住侵權的盜版分子是你們的責任。至于你,莫里斯先生……你也會得到很多報酬。所以,不用假裝你們有多高尚。”
她纖瘦的軀體突然一陣顫抖,皮膚上出現了一道細長的裂痕,接著她又抖了一下,裂痕更深了。她掃了一眼周圍的紫色偶人們,“夠了吧?你們還不打算把我保存起來嗎?還是就這么傻站著等著我融解?”
我一點兒也沒感到奇怪。這個偶人知道,金妮那顆漂亮的腦袋不可能接收她的記憶了。等人造大腦里的信息被過濾出來,成為法庭上的證據之后,她的生命——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也就可悲地到頭了。但是,她依然保持著那份獨有的高貴和傲慢。
布蘭恩讓紫色偶人們先回去。他們帶著小小的戰利品,急匆匆跑過條紋清潔工、藍皮膚的警察,還有正在汽化的殘留碎肉——幾分鐘前,它們還是激戰不休的偶人。布蘭恩緊緊盯著沃梅克乳白色偶人的背影。我真想知道,他會不會也是她的崇拜者?他的壁櫥里也藏著她的復制品嗎?
顯然不是——他厭惡地咆哮起來。
“真是不值!我們花了這么多人力物力,就因為這位高貴的女士不肯下力氣保護她的偶人。只要她們能裝上最簡單的自毀裝置,我們也犯不上冒這個險。”
我沒有同他爭論。布蘭恩就是這種人,他可以不帶任何感情地看待陶偶復制技術。在他眼里,偶人就是高效的工具,僅此而已。但是,我能理解金妮·沃梅克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復制人中植入遠程遙控炸彈。
當我在偶人的身軀里時,我也喜歡假裝能永生不死,這樣才能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撐下去。
人流高峰到來時,警方設置的柵欄已經及時撤去。緩慢移動的加長公交車和輕盈的飛輪電車卸下乘客——灰色的辦公室白領傀儡、綠色和橘色的廉價工人、一大群帶糖果花紋的可消耗品,加上少數幾個其他型號的偶人。他們走進泰勒廣場,目瞪口呆地看著破損的墻壁。灰色偶人們立刻打電話給新聞機構,詢問這起槍戰的有關細節。還有一些偶人認出了我和布蘭恩。他們保存下了這段不尋常的記憶,等到這一天結束時將帶回家上傳給他們的本體。
全副武裝的女警官來到布蘭恩身邊,向他說明各種費用和罰款的初步預算。沃梅克關于付款和責任的說法沒有錯,轉包協會需要支付大部分賬單……直到最終我們抓到貝塔并逼迫他結賬。如果真有那一天,布蘭恩唯一的希望就是貝塔的錢袋足夠大,大到可以彌補轉包協會對損害賠償的付出。
布蘭恩請我和他一起到地下室去,檢查一下貝塔的盜版復制設備。但我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了。幾個小時之前,“我”就是在那里被貝塔的陶偶們修理了一番。再說,轉包協會雇了一打左右的犯罪現場分析型黑色偶人,他們裝備精良,可以像梳子般清理現場,用專門開發的感官探查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但愿他們能發現貝塔的真名實姓和藏身之處。
真能發現他嗎?我這樣想著,一邊走到戶外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貝塔是個狗娘養的滑頭,我追捕他好幾年了,可他每次都能逃脫。
當然了,警方幫不了什么忙。自從“管制大解除”以后,偶人綁架和侵犯版權就變成了民事責任。只要貝塔能小心點,避免對真人造成傷害,那么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商業行為的范疇之內。所以,他昨夜的表現實在令人費解。他們追著我的綠色偶人到了劇院廣場,還用弓弩發射石子,差點打中幾個散步的真人——這表明他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我在外面踱步,穿過來來往往的嘈雜人群。他們都是偶人,我這個真人可以一路暢通無阻。傀儡的尸體還在悶燃,周圍的氣味難聞得很。我趕緊走開,皺眉思考著。
昨晚貝塔看起來有些慌張。他之前也抓到過“我”,卻從沒有過那么厲害的刑訊,他通常都會直接殺了“我”。這與仇恨無關,也不牽涉什么復雜的情感,至少從我得到的信息來看是這樣。
就是因為這種慌張,昨天晚上,貝塔的打手在狠狠折磨我的綠色偶人之后,居然才會那么粗心大意。他們在地下工廠里揍了“我”一頓,把“我”綁起來就全部離開了。只剩下兩臺自動陶偶爐,忙碌地制造著廉價的沃梅克偶人,再把他們綁架的那個乳白偶人的古怪人格復刻進去。那些黃家伙真的太粗心了,居然沒搜出“我”藏在人造肌肉下的幾件工具。逃出去比闖進來容易多了,(或許太容易了?)不過,貝塔還是很快恢復了狀態,開始了對我的追捕。
如今我回來了,取得了勝利,沒錯吧?端掉這個據點,對貝塔盜版集團來說一定是個沉重打擊。可為什么我有一種不滿足的感覺呢?
我隨意走著,漸漸遠離交通的噪音——投幣公交車刺耳的喇叭聲、大型公交的轟鳴聲——不知不覺,我面前出現了一條小巷,入口處有一條呼啦啦抖動的緞帶,顏色是特殊設計的,在每個自然人看來都特別刺眼。
“請勿靠近!”抖動的帶子上寫著標語,“危險建筑!請勿靠近!”
隨著這個城區日漸荒涼,這種警告——明顯只是給真人看的——越來越多。反正這里只有廉價的陶土人,這是每天都能補充的可消耗品,有必要關心維修問題嗎?當然,作為一個非比尋常的貧民窟,這里非常獨特,整潔與衰敗并存。這又是解除管制帶來的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結果,偶人城區反倒有了全新的魅力。
我收回目光,跨過閃閃發光的警戒線。我想去哪兒都可以,不需要別人指示!再說了,我的帽子有保護功能,不必害怕掉落的瓦塊。
大型回收垃圾箱沿著小巷排列。兩邊的大樓里伸出一根根管子,將人造肌肉等等廢棄物直接吐進垃圾箱里。偶人一天工作二十小時,工作結束后,并非都會回家把記憶傳給本體。有些偶人造出來就是為了從事枯燥乏味、周而復始的艱苦勞動,為大眾創造價值,直到允許休息的那一刻——這些混著泥漿的垃圾箱就是他們最終的歸宿。
我仿佛也聽到了床榻的召喚。拼了一天半的命——感覺上時間要更長,回家造幾個復制人,然后美美睡上一覺,那才是最佳選擇。
讓我想想,我考慮了一下。我應該換上什么樣的身體?除了要應付貝塔,還有半打小案子等著我呢。大部分不過是有點兒棘手的網絡犯罪。造一個黑色偶人,在家里就可以處理了。黑色的有點貴,不過很有效率。
當然了,還得造一個綠色傀儡。我已經好久沒做家務了。要去一趟食品雜貨店和洗衣店,盥洗室需要維修,草坪也該修整了。
其他園藝方面的工作,如修剪枝葉,移栽花木,屬于令人愉快的業余愛好,應該留出來親自去做。就等明天吧。
那么,兩個偶人足夠了吧?應該不需要灰色偶人了,除非發生什么意外事件。
在更遠處,大樓之間的另一條巷子里也擺滿了垃圾箱——那是一條轉向南邊的小巷子,連著幾道斜坡,盡頭是一個老舊的停車場。巷子上方橫拉著幾條公共電話線和晾衣繩,繩上掛了幾件便宜衣服,正在晨風中飄動。大喊大叫和刺耳的音樂,順著搖搖晃晃的消防通道傳了出來。
如今的日子里,每個人都需要有點業余愛好。對某些人來說,那就像是第二種人生——每天派個傀儡來這個偶人城區,和別人一起,假裝組成一個家庭,假裝做生意,演戲一樣過日子,甚至和鄰居打架。“陶土歌劇”,他們好像這么稱呼這種生活。整片廢棄的街區在偶人接管后,被當成了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或者閃擊戰下的倫敦。站在窄巷中,在飄動的晾衣繩下,聽著嘶啞刺耳的音樂,我只需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出自己正待在一個多世紀以前猶太人隔離區的場景。
但這幕場景的浪漫情調絲毫無法吸引我。真人們再也不會過這種生活了。再說,人們怎么打發業余時間和我有什么關系?當個偶人過日子,這完全是人家的選擇。
唔,幾乎完全是。
所以我才會盯著貝塔的案子不放,不顧接連不斷的挫折和打擊,以及那些徹底消失、再也不見蹤影的“我”。貝塔的產業化盜竊團伙與舊時代的奴隸制有許多共通性。他能組建這么一個犯罪團伙,必然有常人難以理解的精神病理學上的原因——這個家伙需要看看醫生才行。
偶人城區死角眾多,暗流涌動。從狄更斯筆下出現的工廠,到仙境般的娛樂中心,再到公開的格斗競技場,應有盡有。可這條小巷里的東西和我的案子有關聯嗎?今早發動突然襲擊前,轉包協會的懸浮電子眼已經掃描過這片城區,但人類的肉眼可以發現被攝像機忽視的東西,比如子彈在磚墻上留下的彈痕。這一個就是最近留下的,用指頭刮一下,剝落下來的灰漿還是濕的。
這能說明什么?在偶人城區,這沒什么可奇怪的。我不喜歡對巧合置之不理,但此時此刻,我首先需要考慮的是和布蘭恩會合,然后回家。
于是我轉過身,沿著這條排列著大型垃圾箱的小巷往回走。這時,一陣嘶嘶聲從頭頂傳來,我停下腳步。
聲音很模糊,聽起來像是我的名字。
我迅速閃到一旁,向上張望的同時用防護服保護住自己。
又一陣微弱的嘶嘶聲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根垃圾管道從泰勒大廈的高層傾斜伸出,連著一只灰漿垃圾桶。管道是有彈性的,半透明的,我瞇起眼睛,隱隱約約能看到里面有人影在扭動掙扎,用力抓著管壁上一條細細的裂口。它劈開雙腿,撐住身體,不讓自己滑落下去。只差兩米,它就會掉進垃圾箱里。
當然,它的努力是白費力氣。可憐的家伙,它那點少得可憐的人造生命會被腐蝕性的蒸汽侵蝕殆盡。就算還能支持一會兒,等下一個偶人被丟進管道時,那股下墜力也會砸斷它腐壞的雙腿,讓兩具陶土軀體都掉進灰漿里。
掙扎求生的偶人并不罕見,尤其是年輕人,他們還沒習慣生命的循環,習慣冷漠的死亡和微不足道的重生。有時,這種循環讓他們驚恐不安。其實,這也很正常。你備份自己的記憶,把靈魂復刻給一個陶土偶人,絕不僅僅是寫一份“今日事務”清單那么簡單。復制的同時,你也將求生本能帶給了他們,這種本能來自只知道一種死亡方式,并對此萬分畏懼的祖輩們。
這種事總是會歸結到人性上。在學校的時候,老師就告誡過:除非你能看得開,否則別去制造即用即棄的偶人。
我舉起了手中的槍。
“喂,伙計,你是想讓我給你來個解脫……”
我又一次聽到了,那細微的低語。
“莫……里……斯斯斯斯!”
我眨了幾下眼睛,就像老話說的,一陣寒意沖上脊梁骨。這種感覺你只能親身體驗,用你真正的身體和原本的靈魂去體驗——這是你六歲的時候,面對黑暗中的陰影,感到毛骨悚然時的同一具身體,同一副神經系統。
“嗯……你認識我?”我問。
“怎么可能……不認識……”
我收好武器,加速跑了幾步,一把抓住垃圾箱上沿,借力爬到上面,沒流一滴汗——真人每日例行的一項主要功課就是讓身體保持良好狀態。
我站在垃圾箱的蓋子上,離那股氣味更近了——如果你是個即將消融的傀儡,你會覺得這味道還挺不錯。但我現在是肉體凡胎,所以只覺惡心。現在我看得清楚些了,在撕裂的塑料后面,那張臉若隱若現。蛋白質已經開始分解,腐爛在加劇,他額頭發霉,面頰深陷,原本明亮的香蕉色變成了病懨懨的黃疸色。盡管如此,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貝塔最喜歡的那種不起眼的偽裝色。
“你好像被卡住了。”我邊說邊湊近了仔細看。昨天晚上,“我”還是一個落入敵手的綠皮偶人時,折磨“我”的黃色偶人中有他嗎?是這個家伙隔著劇院廣場朝我發射石彈嗎?他一定躲過了今天早上的突然襲擊,在布蘭恩的紫色武裝人員發動攻勢之前就逃上了樓,只是找不到其他出路,便想從垃圾管道逃走。
我腦海中出現了一個活蹦亂跳的黃色偶人貝塔,它手法嫻熟,專挑我的綠皮偶人能感覺到劇痛的地方下手(有時復制得太逼真也不是好事)。回想起當時的事,我有點奇怪:為什么?他這么折磨“我”想達到什么目的?他問的問題,有一半毫無意義!
昨夜被囚禁時,一個深深的信念幫助“我”減輕了疼痛。“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確實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值一提。
可看到這個傀儡落得如此下場,我為什么生出了一絲憐憫?
“在這里躲了好久。”他對我說,“本來想來了解一下,為什么跟這邊聯系不上。”
“躲了多久?”我對了一下手表。從布蘭恩率領紫色偶人發動進攻到現在,還不到半個小時。
“……可是發現,和其他地方一樣,這里也被接管了!他們追趕我……我就鉆進了這條管道……上面的入口封上了……我以為……”
“等一等!你說什么,‘接管’?你指的是我們的襲擊,就是剛才,對嗎?”
那張臉衰變得很快,越來越松弛了。從他嘴里發出的聲音越來越難聽清,不太像是完整的單詞,更像喉嚨里擠出來的嘟嚕嘟嚕聲。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你搞的鬼。畢竟,你追了我這么多年……但現在我明白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跟從前一樣……莫里斯斯斯斯……”
我站在垃圾箱上,聞著惡心的氣味,可不是為了聽他羞辱我,“好哇,不管是不是一無所獲,反正我毀了你的這個據點。我還會去解決其他的……”
“太晚了!”黃家伙齜牙咧嘴地大笑起來,然后又一陣咳嗽,“它們已經被接管了……被……”
我又湊近了一些。傀儡的皮膚開裂潰爛,散發出一股腐敗的惡臭,幾乎令我窒息。他一定過期幾個小時了,完全靠意志力才挺到現在。
“你是說‘接管’?被誰,另一伙盜版詐騙犯嗎?告訴我,是誰?”
它咧嘴一笑,這一下把臉徹底撕開,黃色的人造肌肉分崩離析,露出了行將瓦解的陶瓷頭骨。
“去找阿爾法……告訴比撒列[2],保護好艾梅特。”
“什么?去找誰?”
“源頭!告訴麗……”
貝塔沒能說出更多話,不知什么東西咔嚓一聲折斷了——我猜是他的一條腿——自鳴得意的話語不再出口,只剩骨頭的臉上突然閃現出一絲恐懼。那一瞬間,在貝塔那渾濁的陶土眼球里,我似乎看到了靈魂駐波。
偶人呻吟著,從我眼前掉落……
……緊跟著是一片液漿飛濺,臭氣熏天。我只能送給他一個無力的臨終祝禱……
“別了。”
然后我跳下垃圾箱,走回小巷。貝塔的妄想狂把戲玩過不止一次兩次了,我現在最不該考慮的就是這個!反正我眼中的移植物已經記錄下了這次短暫的談話,我那些精通分析的黑色傀儡可以慢慢研究這番對話。
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及時判斷什么才是當務之急。
所以我把這個小插曲拋到腦后。
以后再說吧,我心里想。
回到阿拉梅達大街,我決定不等布蘭恩了。他還在清理那間地下室。有什么情況,就讓他D-mail[3]給我好了。這次的工作已經結束,至少我參與的部分結束了。
我走向我的車,就在這時,一個女性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莫里斯先生?”
有那么一瞬間,我猜會不會是金妮·沃梅克本人匆匆忙忙趕來偶人城區向我道賀。哦,我知道,這怎么可能?
我回過頭,看到一個淺黑色頭發的女子。比那位頭牌音樂大師個子高些,也沒那么妖嬈,臉盤有點瘦,嗓音稍微高一些。總的來說,她也是個美人,皮膚非常好,在真人中算得上萬里挑一。
“是的,我就是。”我說。
她抽出一張卡片,上面覆蓋著斑斑點點的不規則幾何圖形,不由分說地吸引了我左眼的光學傳感器。但那些圖案太復雜,太前衛了,我的圖像處理系統已經過時,沒辦法分析。我憤憤地咬了一下門牙,把圖像定格,保存,妮爾以后會處理這個問題的。
“有什么可以效勞的,小姐?”也許她是個新聞記者,或者是從事色情行業的。
“首先向您表示祝賀,今天早上這一仗打得很漂亮,讓您的名聲更響亮了,莫里斯先生。”
“你已經花了我十五秒鐘。”我下意識地回答。
“哦,我相信這點兒時間可不夠。在這次行動之前,您的表現已經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可以多占用您一點兒時間嗎?有人想見見您。”
她伸手一指,沿街不遠處停著一輛加長的豪華房車,是看著就顯得很昂貴的尤格車。
我考慮了一下。那位頭牌還等著我打電話做最終報告,保證二手的沃梅克復制人不會再流入市場。不過,該死的,我是個人啊。再說,我覺得我已經向一個金妮做過報告了——就是那個乳白色的偶人,為什么非得接受兩次盤問呢?完全沒有道理嘛。現在這位“不規則圖形”小姐給了我一個機會,正好讓我有借口推托沃梅克那邊。
于是我聳聳肩,“為什么不呢?”
她微笑著攬住我的胳膊,這個動作很有30年代的情調,不過我想知道,她到底打算干什么?有些新聞行業的家伙就喜歡盯著偵探,尤其是在引人注目的行動之后——不過記者一般開不起這種尤格車。
房車車門緩緩打開,車窗降低,我幾乎沒怎么低頭就鉆進了車里。車廂里有些暗,但空間很大,燈用的是生物熒光,內壁是純原木的,人造肌肉坐墊很吸引人,軟軟的,有肉感,就像在說“歡迎來坐”,水晶酒瓶和高腳酒杯在吧臺里閃著光,一派高檔、奢華之氣。
一個灰色傀儡蹺著二郎腿坐在后座上,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勢。
復制人也能擺出如此派頭,還帶著一個迷人的真人助理,讓人感覺有些別扭,但還有更好的方法來炫耀財富嗎?這位新主顧有著銀色的頭發,金屬般的皮膚,棱角分明,顴骨高聳……哦,我看錯了,不是灰色,而是一種白金色。
他看起來很眼熟。我拍了一張快照,想發送給妮爾,但這輛房車好像有屏蔽功能。白金傀儡笑了,他好像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似的。
復制人沒有法律上的權利,但這并不能帶給我多少安慰。沒有法律權利又如何?他還是可以選擇要不要雇用我,而且就在轉念之間。我一邊想,一邊坐到對面的座位上,而“不規則圖形”小姐則謹慎地坐在我們中間的活體墊子上。她打開車載冷柜,拿出一瓶丹麥杜柏啤酒,給我倒了一杯。標準的待客之道。我喜歡大白天喝酒的事兒人盡皆知,無須調查。
“莫里斯先生,我來介紹,這位是埃涅阿斯·高嶺閣下。”
我盡量保持平靜,不顯得太過驚訝。怪不得看起來那么眼熟!高嶺是寰球陶土集團的創始人之一,也是整個太平洋沿岸最富有的人之一。嚴格地講,“閣下”是敬語——類似“先生”——只能用于自然人,即擁有投票權的真人本體。不過,要是這家伙想讓他的傀儡也被冠以“閣下”的稱號,或者什么“大人”……或者其他別的稱呼,我絕不會表示反對。
“高嶺閣下,見到您非常榮幸。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閃耀著金屬光澤的偶人還以一個淡淡的微笑,他一邊點頭,一邊隔著車窗看著街道上的清潔工,他們正在清掃戰場。
“你成功地把狡猾的對手逼入了絕境,莫里斯先生,祝賀你。不過我不太贊成這最后的行動。這種暴力行為有欠妥當,做得有些過火。”
難道這棟臟兮兮的泰勒大廈是高嶺所有?一個億萬富翁派出了復制人,應該是去處理更重要的事務吧,難道只是為了親自向一個私家偵探索要損壞賠償金?
“我只執行調查任務。”我說,“強制執法行動是由轉包協會執行的。”
那名年輕的女士解釋道:“轉包協會想讓公眾看到,在偶人綁架和盜版行為的處理上,他們的表現一直很強硬……”
高嶺的復制人舉起一只手,打斷了她的話。他手上的皮膚質地就像真人的血肉一樣柔軟,還有逼真的血管和肌腱。“我們要談的不是暴力行為。我們需要討論的是一起調查任務。”他輕輕地說。
我感到好奇。高嶺的安全事務一定是由專門的保鏢和顧問來處理的,雇用外人,說明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件。“這么說,您不是一時沖動到這兒看熱鬧的。”我指了一下外面凌亂的場地。
“當然不是。”年輕的助手回答,“我們以前就幾次談起過你。”
“有嗎?”高嶺的偶人眨眨眼睛,然后搖了搖他那顆閃閃發光的頭顱,“管他呢。你有興趣嗎,莫里斯先生?”
“當然有。”
“很好。那么,你現在就可以加入了。”他又一次舉起手,止住不必要的爭論,“因為是你本人在這里,所以我會按最高咨詢費付給你錢,時間到你決定接受或者拒絕這起案子為止。以下談的都要經過‘保密認證’,可以嗎?”
“可以。”
他和我的腰間便攜電話都確認了關鍵詞“保密認證”。它們會從記憶檔案中抓取剛才談話的最后幾分鐘,加上日期和時間戳記,形成一份合同。
高嶺的房車開動了。
“我的車……”我開口道。
女子做了一個復雜的手勢,五指飛快地互相敲擊。緊接著,我的左眼里出現了一條簡短的文字信息,是從我的沃爾沃發來的,詢問我是否可以開啟自動駕駛,跟隨這輛尤格房車。只要我說可以,它就會緊跟在后面。
我叩了一下門牙,表示同意。高嶺的助理真厲害,也許花高價雇一個大活人真的很值,我想知道她叫什么。
我又朝車前看了一眼,有色分隔玻璃上隱約透出司機的影子。這個仆人也是真人嗎?好吧,有錢人就是和你我不一樣。
現在仍是早晨的上班高峰時間,房車只能在龐然大物般的公交車之間緩慢穿行。長長的公交車里,傀儡乘客們擠得滿滿當當。一輛輛公交車慢慢騰騰,哼哼唧唧地擺動著長脖子,隨著車流搖搖晃晃地前進,那模樣似乎還像人類一樣晃著頭,相互之間竊竊私語。在高高的駕駛室里,復制人駕駛員有著開闊的視野,可以看見遭到損壞的泰勒大廈,他們甚至能看到高高的窗戶和周圍的街角——每個孩子都曾夢想,長大后成為一名公交車司機。
不久,我們離開了荒涼破敗,點綴著花花綠綠偶人們的老城區——那些遺棄的建筑被即用即丟的種族接管了,而這個種族的存在目的或是努力工作,或是供真人消遣娛樂。跨過一條河后,房車開始加速,我的車跟在后面,被無形的控制光束牽引著。這里建筑風格變得更鮮明,也更現代,其居民的膚色也變得柔和了,從雪白色直至巧克力般的棕褐色,只有淡淡的天然色素沉積。無軌電車和大型公交車會給騎自行車的人和慢跑者讓路,人們在學校里就學過——照顧好你的肉身,你只有這一個真身。
埃涅阿斯·高嶺的復制人又開口了。
“我看過你昨晚的經歷,真是九死一生,讓人印象深刻。你是個足智多謀的人,莫里斯先生。”
“我是干這行的。”我聳聳肩,“能告訴我這一次的工作內容嗎?”
又一個淡淡的微笑,“讓麗圖來說明吧。”他向真人助理示意了一下。
麗圖,我記下這個名字。
“是一起綁架案,莫里斯先生。”黑發女孩說。她聲音低沉,有些緊張。
“嗯,我明白。是的,奪回被侵占的財物也是我的專長。告訴我,那個偶人有沒有安裝定位器?就算對方切斷了,我們也能定位出他在哪里……”
她搖搖頭。
“您誤會了,先生。這不是一起盜竊案,也不是人們所說的發生在大街上的偶人劫案,受害者是個真人。實際上,是我父親。”
我眨著眼睛,愣了好一會兒。
“可是……”
“他不是一個普通的真人。”高嶺插嘴,“尤希爾·馬哈拉爾博士是一位天才科學家,是寰球陶土集團的創始人之一,也是人體復制領域大部分專利的持有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只白金色的手居然在顫抖。真情流露?很難說。
“為什么不找警察呢?”我問,“針對真人的犯罪行為他們肯定會受理。綁匪威脅說一旦報警就殺掉馬哈拉爾?我相信你知道,有很多種辦法可以通知有關部門,而不會……”
“我們已經和州立甚至國家警察部門討論過了,那些官僚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想了一會兒。
“好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更好。在這種情況下,警方可以審查每一位公眾的記憶檔案,也可以檢查遍布全城的秘密攝像頭。這么重大的案子,他們甚至可以使用DNA嗅探器。”
“只有拿到高級授權令才可以,莫里斯先生。但授權令是不會發出的。”
“為什么?”
“因為理由不夠充分。”麗圖回答,“警方說,在沒有足夠證據證明確實是犯罪的情況下,他們沒法提交申請。”
我搖搖頭,看來要調整觀念了。我面前這位年輕女子肯定不只是埃涅阿斯·高嶺的得力助理而已。她一定相當富有,掌握著不小的權力,可能是一位公司高管,在她那位卓越的父親所創立的公司中工作——正是這家公司改變了當今人類的生活方式。
“請原諒,”我搖著頭問,“我有點迷糊。警方說沒有犯罪證據……可你說你父親被綁架了?”
“那是我們的看法。但我們找不到目擊證人,也沒有人要求支付贖金。一位來自真人保護部的犯罪動機專家認為我父親不過是離家出走,而且是出于自愿。他是一個有自由意志的成年人,他有這個權力。”
“他確實有權這么做。可要想逃得不留痕跡,在這個地球村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就算你躲過了所有的秘密鏡頭和監視器,也不可能擺脫周圍人的視線。”
“我向您保證,莫里斯先生,我們檢查了幾千個人的記憶,還是沒能追查到我父親的蹤影。”
“叫我艾伯特。”我糾正道。
她遲疑地眨了眨眼睛,臉上的表情很復雜,先是陰郁了一會兒,然后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很漂亮。“艾伯特。”她改口,并非常優雅地略微點了點頭。
我想知道,如果克拉拉也在場,會不會夸她很有吸引力?
房車開過劇院廣場。昨晚的記憶讓我腳趾抽痛……在地獄般的水下長途跋涉時,腳趾被螃蟹一點點啃食,那種感覺真不舒服。我看了一眼那間餐廳,當時有個偶人侍者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力,救了我一命。今天時間還早,餐廳還關著門。但我發誓,如果那位朋友還在那里上班,我會回來光顧這家店的。我欠他一個人情。
“好吧,我們可以核實一下,看看你父親離家出走的可能性大不大。如果他是有計劃要離開你們的視線,那么在他家里,或者他最后一次出現的地方,應該會有做準備工作時留下的痕跡。但愿現場沒有弄亂。麗圖,你上次見到你父親是什么時候?”
“差不多一個月之前。”
我差點被嗆到。一個月?就是有線索也不可能留到現在了。我板著張臭臉,強忍著才沒有指責我的委托人。
“時間……夠久的了。”
“不用說你也猜得到,我早就派出手下四處尋找,還動用了一些關系。”高嶺的偶人解釋道,“但是沒多久,我們就認識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一位真正的專家。”
我點點頭,算是收下了他的恭維話。但我還是有點擔心,為什么他想,或者說需要拍我的馬屁呢?有些人天生喜歡禮貌待人,但我覺得這家伙不一樣,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計算好的。有錢人的奉承是個危險的信號。
“我需要檢查馬哈拉爾博士的住所和辦公室,另外請允許我拜訪他的同事。如果線索和他的工作有關,我還需要知道他工作上的一切。”
高嶺那張昂貴而逼真的臉看起來不太高興,“這就要……牽涉一些很敏感的內容了,莫里斯先生。比如說一些很高端的技術,還有意義重大但內容不可外泄的研究進展。”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簽署一份保密合同。用我半年的收入作抵押怎么樣?”
他考慮了幾秒鐘。復制人經常會得到授權,可以代表他們的真身發話——富翁用不著考慮偶人新陳代謝的成本,所以這種最昂貴的白金偶人可以像他們的真身一樣思考。不過,我還是希望最終拍板的不是這個家伙,而想和真正的高嶺閣下談談。
“有一個最理想的解決方案,”他建議,“就是你成為高嶺的專用偵探。”
我心想,對我來說可不那么理想。在這些大人物中間,讓人宣誓效忠是一種時尚,他們很喜歡玩君主和忠仆這種封建把戲。但我的個性不認同這個。“還有個更理想的解決方案,就是找一個靠名聲吃飯的專業人士來作證。這個約束比任何所謂誓約都更有保證。”
我只是提出了一個反對意見——這是談判的一部分,以便讓我和高嶺的本體平起平坐。不過讓我驚訝的是,白金偶人堅定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莫里斯先生。對了,我們到了。”
我轉過頭,看到房車正在接近一道高高的柵欄。柵欄用藍色金屬制造,閃爍著離子化的防護光圈。在這道戒備森嚴的大門后是大學校園般的園區,對面是三棟巨大的氣泡狀圓頂建筑,它們在陽光下如鏡子般反射著光輝。中間的大樓高高聳立,足有二十層樓高。不用添加任何商標和公司標志,人人都知道,這幢標志性建筑正是寰球陶土集團的全球總部。
此外,暴露其身份的還有游行示威的人群。他們聚在大門外,沖著進進出出的車子高喊口號,揮舞標語——各種大大小小的抗議已經持續了三十年。除了老式標語,他們還用了全息投影機,把色彩斑斕的3D標語有針對性地打在車窗上(以及一些粗心者的臉上)。當然,高嶺的豪華房車過濾掉了這些干擾,但我還是注意到了一些海報:
只有一位造物主!
天然膚色美麗!
人造“生命”是對宇宙萬物的嘲弄!
當然,還有——
每個人:只有一個靈魂
這些抗議者都是真人。在他們當中的很多人誕生之前,這場曠日持久的斗爭就已經在法庭和市場上雙雙敗下陣來,但他們仍在堅持,不斷譴責這項技術。在他們看來,這是對上帝特權的僭越——每天創造出數以百萬計的人造生命,即用即棄,在他們眼中,這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一開始,我只看到在大門右側真人們此起彼伏地叫嚷。但我馬上意識到,另外還有些人在跟他們較勁兒——就在大門左側,有一群更年輕、打扮更新潮的人,他們大多舉著更先進的投影機,沒有張貼標語。這第二群人傳達的是不同的信息:
結束對陶偶的奴役!
“人造人”是社會污點
寰球陶土是為“真人”統治階級服務!
復制人也有人權!
所有能思考的生命都有靈魂
“一群瘋子。”高嶺低聲說,朝第二群人看了一眼。他們當中還有不少膚色鮮亮的偶人。除了大家早已熟悉的真人運動之外,陶偶解放運動也在蓬勃發展。
兩撥抗議人群相互鄙視,但在對寰球陶土集團的仇視上,他們卻保持著高度一致。我想,如果他們知道集團董事長埃涅阿斯·高嶺閣下本人正經過這里,會不會把彼此的敵意拋在一旁,合力向這邊發起進攻?
好吧,不是“本人”,但也差不多了。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輕笑起來,“如果我在世界上只有這些敵人,那就好了。我也用不著這么謹慎了。這些衛道士只會制造噪音……有時也會寄來一兩顆可憐的炸彈……不過他們的想法大多在我預料之中,很容易對付。真正給我們制造麻煩的是一些很‘實際’的人。”
他指的究竟是什么人?陶偶技術打破了很多舊時代的基本生存法則,我一直很困惑為什么它沒被扼殺在搖籃里。它的出現,不但瓦解了所有的工會,讓數百萬人砸了飯碗,而且引發了十幾場戰爭。全靠幾個世界一流的領導人積極斡旋,戰火才沒有大規模燃燒起來。
有些人說,這東西沒有帶來任何進步!呃,其實進步還是有的,只要你使用得當。
房車經過了安檢設備的掃描,載我們穿過大門,把示威人群留在后面。幾輛公交車也停在大門口,卸下陶偶工人。不過,來這里的大多數雇員還是有血有肉的真人,需要的話,他們會就地制造復制人。有些真人騎著自行車來,利用上班的路途鍛煉身體,工作之前還能享受蒸汽和按摩。寰球陶土這種大企業給員工的待遇真是相當不錯,宣誓效忠能得到不少好處。
房車繼續向前開,離大門越來越遠,一路經過戒備森嚴的裝載碼頭,那里有船只運送冷凍箱和復制機之類的機器,還有成型的陶偶。大多數偶人是空白的,人們買了以后再注入記憶。房車經過時,我還看到了一些特殊型號的陶偶——硬邦邦的,裝在半透明包裝箱里,看起來模模糊糊。其中有些高得出奇,有的又瘦又長,有的外形更像傳說中的野獸。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記憶裝進不合規格的軀殼里,不過據我所知,在追求時髦的人中間,這種型號越來越流行了。
房車駛向主樓的入口,這里顯然專供大人物進出。仆從們穿著制服,皮膚也是同樣的翡翠綠色。他們迎上來打開車門,我們下了車,頭頂是人造喬木形成的華蓋。半空中撒下芬芳的花瓣,繽紛如彩虹,柔和似細雨,花瓣尚未落地,便融解成香氣四溢、色彩斑斕的蒸汽。
我四下張望,見不到我那輛沃爾沃的蹤影,它一定是被拖到某個更平民化的停車場去了。畢竟,凹陷的擋泥板和這里的氣氛格格不入。
“那么,現在該去哪兒?”我問高嶺的白金色復制人,“我需要見見你的真身,好最后決定……”
那張臉毫無表情,打斷了我的問話。
麗圖解釋說:“我以為你知道的。高嶺閣下從不會親自接見來訪者。他用復制人管理所有業務。”
我聽說過,高嶺不是唯一一個選擇隱居的富翁。這種人在安全的密室里隱居,由電子人或偶人代為處理世俗事物。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這只是一種做作的、虛偽的姿態,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手段,碰上重大事務時還是會例外的。比如說,一位卓有聲望的科學家失蹤了,這種事本來應讓他破例。
我剛想這么說,卻發現麗圖的注意力轉向了別處。她淡色的眼珠不再看我,而是越過我的右肩,兩只眼睛就像映出了火光,下巴抖得厲害。與此同時,高嶺的復制人也倒吸一口氣。
我轉過頭去,就在這時,麗圖開口了:“是爸爸的偶人!”
一個陶偶從花蔭后閃出,向我們走來,他的膚色比高嶺那優雅的白金色偶人灰暗得多。這個偶人看起來將近六十歲,身材修長,走起路來腳步虛弱無力,似乎剛剛經歷了不少磨難。那張臉很消瘦,有棱有角,和麗圖有幾分相似,特別是在咧開嘴露出一個有氣無力的微笑時。
他的紙質外衣有好幾處撕成了條,身上還有一張閃閃發亮的寰球陶土集團的身份卡,上面寫著“尤希爾·馬哈拉爾”。
“我一直在等你。”他說。
麗圖卻沒有沖進他的懷抱,只是向父親的復制人打了個招呼。這說明在馬哈拉爾家里,即便是私底下,真人和復制人之間也是涇渭分明。不過,當她一把抓過他的一只暗灰色的手時,連聲音都在顫抖,“我們快擔心死了。還好你平安無事。”
至少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他沒出什么事。我靜靜地觀察著,留意他撕破的衣服和開裂的人造皮膚。再過幾小時,他就會消融了。他身上已有碎屑剝離下來,面部邊緣也有些脫皮,也許是某種偽裝的殘留部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又帶著些倦意。
“抱歉,讓你擔心了,孩子。”他對麗圖說,然后轉向高嶺,“還有你,老朋友。我不是故意讓你們兩個擔心的。”
“出什么事了,尤希爾?你去哪兒了?”
“我不得不暫時離開,去處理一些問題。瑣羅亞斯德計劃[4]……還有跟它相關的……”馬哈拉爾的偶人搖了搖頭,“總之,我感覺還好。這幾天,事情解決得還算順利。”
高嶺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
“你是說解決方案……”
麗圖打斷他:“為什么你不跟我們聯系?為什么不讓我們知道……”
“我也想的,不過我惹了一堆麻煩,又信不過電話和網絡。”馬哈拉爾的偶人懊悔地輕聲笑了笑,“我猜我確實有點偏執。所以我沒打電話,而是派出這個復制人聯系你們。我只是想告訴你們倆,一切進展很順利。”
我退開幾步。麗圖和高嶺在低聲抱怨,但明顯很高興,也放下了心。這個時候我不想去打擾他們。當然了,我還是覺得心痛,一起很賺錢的案子剛到手就這么飛了。不過,大團圓的結局總不是什么壞事。
但我不知怎么還是心神不寧,因為我不敢確定這是不是真正的大團圓。只花了半個上午做了點咨詢,就到手一張豐厚的支票,可我還是有種空落落的感覺。每次覺得工作沒有真正完成的時候,這種感覺便會揮之不去。
注釋
[1]來自一首19世紀的民謠,原文的第一句是“星期一的孩子臉兒俏”。
[2]出自《圣經·出埃及記》,戶珥之孫,烏利之子。
[3]從現在的E-mail延伸出來的一種類似的通信方式。
[4]瑣羅亞斯德(前628—前551),瑣羅亞斯德教的創始人。在基督教誕生之前,瑣羅亞斯德教是中東及中亞等地最具影響力的宗教,也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曾被稱為“拜火教”,在中國稱為“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