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落日斛狹長的青石板街上。沾滿塵土的車輪從滿地倦慵的陽光上碾過,留下幾道淡淡的轍痕。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傳了開去,淹沒在落日斛午后的疲倦里。
這種邊陲小鎮人煙稀少,街一旁是河,另一旁不是樹就是田,偶有三三兩兩的農家小院,土夯的圍墻已經坑坑洼洼,墻頭上有豁口也有草,足見百姓生活艱辛。路上也有碰到牽著牛歸家吃飯的農夫,間或雞鳴犬吠。前邊有瘦骨嶙峋的老乞丐無精打采一手拄著竹棒,一手拿著破碗,荷鋤而歸的農人慌忙閃到路的另一邊,恰巧旁邊農家小院的柴門開了,走出一位布衣荊釵的農婦,挎著籃子大概是打算去路對面的園子里摘菜??汕膳龅接腥思议_門,餓得發昏的老丐眼前一亮,趔趔趄趄向農婦疾步走去。農婦一時不知所措,看見老丐拿著破碗的臟手伸來,嚇得趕緊小跑幾步避開,這一跑,就直接沖著馬兒撞了過去。
一路上都昏昏欲睡的車夫忽然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目中精芒一現,隨即黯淡下去,握著馬鞭的手背卻青筋凸起。
就在農婦就要撞上馬頭的當口,車夫“吁”一聲扯住馬韁,農婦手里的菜籃在驚嚇中落地,菜籃脫手的瞬間手里已經多了一柄短劍,直刺車夫心口。車夫絲毫不懼,粗糙的左手就去拿農婦的手腕,與此同時,身后追來的老丐丟出破碗一躍而起,竹棒狠狠砸向車夫腦門。
車夫逼農婦變招后怒喝一聲,身子已如旋風般卷起,揮出重重鞭影蕩開竹棒,剛剛落到車廂頂立足未穩,兵刃激起的風聲已到面門,卻是另一旁的農夫以鋤頭做武器橫掃而來。車夫來不及思索后仰翻身躍下去,那幾個人仍然陰魂不散地欺身而來。車夫再退,馬兒也受驚奔了出去。院內早閃出兩道人影,向著車廂扔出黑乎乎幾顆彈丸,連聲爆響不絕于耳,眼前一道熾光沖天躥起,整個車廂已化為一顆火球炸裂開來,燃燒著的碎木片如煙花般散落。
車夫身形滯了一下,他其實知道車廂里沒人,不過還是忍不住去看一眼。那幾個人志在必得的一擊竟也收住,不約而同回頭去看。火光閃過,方才馬車的位置已被夷為平地一片狼藉。只是除了尚在燃燒的木板與身上點點燒創狂奔而去長嘶不已的馬兒,別的什么也沒有。
車夫一顆心臟尚未來得及抽搐又落回了胸腔里,大病初愈般舒了口氣。隨即想起什么,厲喝一聲長鞭驟起,向面前三人兜頭砸下。
他站在屋脊上,風從身畔滑過,吹起他素白的衣袂翩躚如蝶。鬢邊幾根柔軟的發絲在風中輕擺,纏綿如愛人的眼神。他的身材并不算高大,甚至顯得有幾分單薄,看上去卻是那么頎長漂亮。負手而立的身影,在風中是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即,飄逸如久遠的傳說。
站在屋頂上,長街上的情形盡收眼底。車夫在乞丐農夫和農婦的夾擊下閃躲騰挪已險象環生。大概是戴著不習慣,裹頭的頭巾早就一把扯了下來,哪里是什么農婦,分明是一個雙十年華的秀麗女子。乞丐的竹棒和農夫的鋤頭倒還能勉強應付,女子的一柄短劍卻盡走偏鋒極其刁鉆,每一劍刺出的角度與方位都頗為不可思議。車夫稍一疏神,就被她欺到身前,總算仗著一身過硬的功夫險險避開,胸腹肋肘處的衣衫已被劃得稀爛。
不遠處兩個老丐傲然負手掠陣。
日已微西,斜陽的余暉自白衣人身后灑過,他整個人就籠罩在金色的微芒之中。他的視線移向對面樹梢,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正瞇起眼望著他。
白衣人自然看得出圍攻車夫的三人功夫并不比車夫遜色多少,照理說三人聯手車夫根本不可能撐這么久。他們當然別有意圖。
中年儒生撮起兩根手指慢慢靠近嘴唇,吹出一記響亮的口哨。
那三人果然不再糾纏,竹棒一挑已與長鞭纏在一起,鋤頭大開大合攻他下盤,紫衣少女與車夫身形一錯在他衣服上又添一劍,車夫全神避開這一劍,長鞭再也把持不住脫手飛出。鋤頭打亂他的步伐,又與竹棒不約而同挾著風聲向車夫左右肩胛砸下,車夫被逼得凌空后翻,雙手剛剛握住棒頭與鋤頭,便看見短劍竟然到了他的胸口……
一瞬間又有多長?
她的短劍下傷過不少人,死的人更多。女子至今還記得她第一次殺人,那時師父就在一旁幫她掠陣。盡管對方死有余辜,但是當劍刺入對方胸膛的剎那她還是緊張且恐懼,手顫得厲害,盡管對方已被她逼得避無處避,那一劍還是沒能刺中心臟,略偏了幾分。在血濺出那一霎,她丟開短劍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慢慢血沾得多了,她也就習慣了,殺人那一瞬再沒膽怯,殺過之后也沒有。可是這一次,她幾乎以為自己整個身子都凌了空,風從四面八方吹過,穿越她的身體。她清晰地感覺到這一劍刺下去將陷入某種萬劫不復的禁錮,卻又偏偏帶種欲拒不能的誘惑……
劍尖似乎刺在什么硬物上,再也入不得分毫。莫不是夾在兩根肋骨之間?可自己這柄劍斷過的骨何止百十。她心里突然驚惶起來。
忽然想起剛從自己鬢邊掠過的那絲風,來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意識到眼前已經換了一個人時她的視線也已落在那個人的臉上,整個世界霎時離自己遠去……
倘若不是親眼見到,任誰也不敢相信,一個男孩子,原來也可以如此優雅漂亮。
他的眼眸如星辰般清亮,眼神溫和清澈,長長的睫毛隨著眼波的流動輕顫,雙眼皮精致得令人嘆為觀止。眉毛并不甚濃,疏淡有致。神情甚為和藹,仿佛永不會生氣。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風里,卻給別人感覺他在另一個世界。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幾縷發絲覆在他的臉頰上,隱然給人幾分憔悴郁悒的錯覺??丛谘劾?,內心深處恍然有隔世的疼痛漸漸醒來……
劍尖就在他右手的拇指、食指與中指之間。劍身鋒芒畢露地雪亮,他修長白皙的手指里隱約可辨的青筋似乎都顯得有幾分不堪重負。手腕側轉,手指就那么自然地微側,短劍就在一種肉眼可辨的速度中到了他的手里。女子甚至不清楚到底是他從自己手中奪去,還是自己任由他輕輕取去。
尖銳的哨聲撕裂了這一瞬的寂靜,斜陽下幾道身影如大鳥般撲起,在長街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三四道身影從不同的方向撲來,各種兵器挾著駭人的風聲向白衣人立劈橫掃。
哨聲剛起,白衣人身后的車夫厲叱一聲,擲出剛才拗斷的棒頭,矯龍般沖天撲起迎上正作勢撲下的中年儒生。儒生手一翻,指間已多出一柄折扇。屋頂上頓時煙塵彌漫,瓦片碎裂聲接連不斷。
短劍順勢劃起一道閃亮的銀弧,“喀嚓”兩聲輕響,已將劈向他頭頂的竹棒與鋤頭削斷。兩人收勢不及,各自一個跟頭摔了出去。
橫掃而來的兩根竹棒卻重重砸在他的腰間。女子剛剛回過神來,張開嘴卻已來不及呼喊,眼里一片驚懼悸痛……
只見白衣人的笑容如霧氣般氤氳,霎時充盈她整個視野。
竹棒似乎砸在一樣柔軟的東西上反彈回來,兩丐微一愕,突然發現手中的竹棒已裂化成篾,驚極撒手,臉上已失了顏色。萬千篾條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如下一場篾雨。白衣人站在蕭蕭竹篾里,宛如遠離了塵世。
屋頂上勁風呼嘯,人影交錯疾如閃電。白衣人喊了聲“燕大叔”,聲音如其人般溫和悅耳。一道灰影已然退了回來,垂手站在白衣人身后,不復方才的威勢。
中年儒生與襲擊的三乞丐一農夫并肩走來,向白衣人長身一揖。
“丐幫六大戰將,拜見白衣卿相。”
蒼尋君還禮:“不敢。想必閣下就是丐幫智囊穆子侯穆先生?!庇制沉艘谎壅驹谝慌阅樕钒椎淖弦律倥?,將短劍遞出:“早就聽說丐幫六大戰將中小公主岳青霜年紀雖輕,功夫卻極端詭異,下手從不容情。蒼某錯手奪了岳公主的兵刃,還請見諒。”
岳青霜低下頭不敢看他,也不敢去接短劍,緊張得無所適從。
穆子侯低咳一聲取過短劍塞回岳青霜手里。
“敝幫有得罪之處,還望蒼公子海涵?!?
蒼尋君即便冷笑的時候,也讓人覺得溫雅有禮。
“蒼某與貴幫殊無過節,何以貴幫這陣勢似是要置蒼某于死地?”
穆子侯毫不赧顏:“那就要問蒼公子緣何來到落日斛了?!?
“穆先生心中有數,又何必兜圈子。”
穆子侯笑了笑:“五年前,敝幫老幫主楊歌與少林耄宿苦竹大師被魔頭蕭楚所殺。后來多少江湖英豪前去尋仇都死于其手。眼見魔頭橫行無忌,布衣候李若水與關中大豪龍一關平生第一次聯手,將他逼出中原。子歸崖一戰,三人自此再無消息。敝幫自那之后就在沿途設下暗哨,前幾日發現了蕭魔頭的蹤跡,于是警示中原?!?
蒼尋君笑容譏誚:“楊歌與苦竹都死在他手里,憑李若水與龍一關就能將他逼出中原?那又與丐幫伏擊蒼某有何關聯?”
穆子侯神色狐疑:“這么說逼退蕭魔頭的另有其人?”
蒼尋君也不回答,冷冷盯著他。
穆子侯長身一揖:“蕭魔頭此番歸來必難干休,唯今天下,只有逍遙琴尊、白衣卿相與血手觀音能擋其鋒銳。自楊老幫主仙去之后,丐幫幫主之位空懸已久,丐幫曾立誓,誰能帶領我等誅殺魔頭,為老幫主報仇,誰就是丐幫新主。逍遙琴尊神龍見首不見尾,血手觀音又是女子之身,兄弟們一直希望由蒼公子帶領我等,自然也想一睹蒼公子手上的風采。手段雖嫌重了些,也是擔心蒼公子自重身份不肯給兄弟們開眼界……
一直沉默不語的車夫冷冷地說:“江南霹靂堂的火器都用上了,貴幫倒真是赤子之心?!?
穆子侯向車夫一抱拳:“兄臺功夫了得,敢問尊姓大名?”
車夫凝視著遠處青灰色的屋脊,緩緩地說:“賤名卑微,不敢有辱丐幫英雄清聽?!?
穆子侯看著車夫目光閃爍:“白衣卿相的成名之戰,是一舉收伏了盤踞關外的燕山群盜,燕山群盜的幾個龍頭,可都投入了蒼公子麾下。我們可是先逼走兄臺,才敢用的火器。不知兄臺是第幾龍頭?”
車夫側過頭瞪了他一眼。
穆子侯笑了笑,望向蒼尋君:“不過就算蒼公子在車上,區區火器也傷不了公子。公子可是發現我等有埋伏?”
蒼尋君望著遠處若有所思。
“那倒不是,只是我發現這一路上一直有人尾隨……”
車夫低聲問:“公子發現是什么人了?”
蒼尋君搖搖頭:“那人輕功似乎還在我之上,我追出十余里,卻越追越遠?!?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方才六大戰將聯手一擊被蒼尋君輕描淡寫地化解,已將蒼尋君敬若神人,以為此番對付蕭魔頭必能穩操勝券。聽了這句話,心里不由得一駭。
“貴幫推算,蕭楚何時能到落日斛?”
“他走得不快,對沿途的暗哨也毫不理睬。按腳程估計,不在今晚,就在明晨?!?
蒼尋君抬頭望望斜陽,再有一個時辰就日落了。
他回頭低聲對車夫說:“燕大叔,你先撤?!?
車夫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眼里的擔憂欲言又止。
蒼尋君攀著他的肩,頑皮地眨眨眼。
“你在一旁,我反而分心?!?
車夫的笑容里多少有幾分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