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邊設了茶臺,李瀟湘斟了兩盞茶,請蕭楚入座,蕭楚搖頭謝絕。
遠處有動靜傳來,視線穿過竹葉間的縫隙,有青衣侍女駕著一輛馬車不緊不慢駛了進來。黑漆漆的馬車,車簾與窗簾卻是深紅色的,那般深邃靜謐的顏色,仿佛循著這顏色走進去,能夠一直走到暗夜的盡頭。
“躲著一個人,一個只穿深紅的女人,她叫西門無恨。
對別人來說她是濟世生佛,對你來說她卻是要命的麻煩……”
蕭楚突然想起這句話,一股寒意無端自心底泛了起來。
馬車停在池塘邊,早有李瀟湘的侍女候在車廂旁準備攙扶。
素手在簾上撩開一個狹長的角度,籠罩在陰影里不甚分明的半張臉依稀漂亮得驚心動魄。車中女子優雅而溫柔地一低首,著深紅色長衣的頎長身影慢慢探了出來。
在青衣侍女攙扶下走下馬車的女子抬頭的動作在意識里被無限拉長,猶如緩緩展開的一副絕世名畫,映入眼里,剎那間心跳都失了一拍……一柄看不見的刀猝不及防地破開心房,溢出滿滿的炫目。
究竟是怎樣的容顏,縱然連耀眼的陽光都頃刻黯淡。
大概二十六七歲的年紀,額頭已不似少女時期那般光潔。重墨般的濃眉下,眼睛深若滄海,面相端莊大氣。
她不疾不徐地走來,臉上神情自若,走得不帶絲毫人間煙火氣。衣飾并不華麗,甚至于有幾分簡潔隨意了,然而在她身上卻是如此的炫目,全身上下都似乎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暈里,教人不敢逼視。
她的氣質里并不缺少溫和,只是那份非常人所能及的自信果敢與與生俱來的長姐風范,很容易教人忽略她身上的其他特質。
李瀟湘迎了上去,低低喊了聲“大姐”。語氣中流露出面對最親近的人才會有的依賴。
西門無恨看向她時的目光滿是寵溺。而當視線緩緩轉向蕭楚身上,目光遙遠且淡漠。
美若天仙的李瀟湘站在她身邊,頓也黯然失色。或許在容貌上兩人不遑多讓,但那份從容淡定的成熟氣度,是別人一生也無法企及的。
蕭楚對上她平靜到沒有絲毫感情的目光,清晰地察覺到彼此之間永無寧日的對立。突然就有種莫名的失落,從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走來,轉瞬已到眼前,清晰地如同在昨天。
很多年以前,那時他不過六七歲的年齡,從沙盜劫持的過往客商行旅中,救下了一個與他同齡的孩子。與其說是“救”,不如說盜匪們發現他割斷了被捆綁在隊伍最末的孩子手腕上的繩子,卻沒有刻意去追,反而縱聲大笑,故意驅趕嚇唬。
自此以后他就有了唯一一個朋友,兩個孩子就在沙盜老巢附近游蕩,餓了就去沙盜的營地里偷吃的。那時候他并沒有想過要遠離這里,因為從小就生活在那里,他無處可去。更重要的是,母親就葬身在這里,死在沙漠之王手里,他要手刃仇人。
母親曾經給他取過一個名字,叫攸寧,但是那個人不喜歡,嫌棄這個名字女里女氣,母親只敢私下時這般喚他。母親死后,他就當自己從未有過這個名字。過了許久之后,凝眉曾這么喚他。
有了朋友以后,他覺得有必要取個名字相互稱呼區分,看著沙漠上零星的植株,就地取材指著植株說,我叫塞蘆,你就叫沙蘆。
他覺得這兩個名字取得很好,像兄弟。
他們一起相依為命了很久。那天他從沙漠之王的營地里,偷出來幾塊肉干。偷吃的這種事,從來都是他做,營地里的守衛對他出出進進從來視而不見,但是其他人進得去卻未必出得來。
那天沙蘆沒有在原地等他回來,附近沒有血跡,沒有尸骨。他找了好久,他猜測沙蘆也許被野獸叼走了,也許被沙盜又捉去。他剛剛有了朋友又失去,他很難過。
第二天沙蘆在他經常游蕩的地方找到了他。同行的還有一男一女兩個異鄉人,男的相貌堂堂威武不凡,女的更是他從未見過的好看。沙蘆換了一身整潔衣裳,臉上洗得干干凈凈,被那個漂亮女子牽在手里。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破爛衣衫,骯臟的手掌,自慚形穢,心生忌恨。所以當沙蘆一臉欣喜向他招手時,他決絕地轉身跑開……
一如沙蘆身后站了那個名叫“楚冰如”的女子,李瀟湘身后有了西門無恨,他或她突然就有了不同,多了些踏實,安全感,抑或無所畏懼。那是自從母親離開以后,自從凝眉離開以后,自己就再也不配擁有的東西。蕭楚討厭這種感覺,所以從來充滿敵意。
西門無恨眼簾微垂,向他禮貌地頷了頷首:“在下西門無恨,敢問先生姓名?”
蕭楚向她抱了抱拳,對這個傳說中的萬家生佛,他還是有幾分敬意。但實在吃不準其人的深淺,在她身上,有高手風范,卻無高手氣息。要么她確實沒有絲毫武功在身,要么就是她深不可測,已不是自己所能窺探。
“還是叫我蕭楚罷。”從來被人這么認為,他也默認了。“攸寧”兩字他不會再提起,“塞蘆”只是兒時稚氣。
西門無恨靜靜地看著他,他起初尚算鎮定,漸漸就被看出了心慌。她的目光并不銳利,卻似乎有種極深的穿透力。
“真正的蕭楚應該與先生年歲相仿,可能有諸多相似之處,所以先生一直被錯認。他與先生都從大漠來,是否是先生舊識?”
蕭楚愣了一下,想到了沙蘆。他們長得并不相似,但是年歲,經歷相似,以及風沙在各自身上留下過同樣的氣息。他略微頓了一下,還是堅定地說:“我沒什么舊識!”
西門無恨仔細審視著他:“當年李府小姐墜崖時,先生可在場?”
根本來不及反應,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住了,巨大的心悸仿佛古老的洪鐘被敲響,震得他五臟六腑轟鳴不已。
李瀟湘在同一刻死死盯著他,握簫管的手指關節都因用力發白。
蕭楚緊繃的身體突然放松下來,目光森然與李瀟湘對視:“小姐緣何突起殺念?”
李瀟湘笑容恬淡,眼睛里卻毫無笑意:“我可是聽說李家小姐是被蕭公子劫持去的。”
蕭楚有些疑惑地問:“劫持?我劫持她做什么?”
西門無恨的聲音在此刻不失時機響起:“江湖多以訛傳訛。我倒寧可相信李府小姐與先生心意相通,自愿隨先生同去大漠。只是她跌下子歸崖時先生在做什么?”
蕭楚沉默了片刻:“我只愿墜崖的是我。”
他凄惶地抬起頭,循著竹梢枝葉間隙望去,仰角盡頭是薄絮般綠濛濛的天空。那些早已模糊的從前,是否還會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你眼前……
西門無恨接著問:“那日的子歸崖,除了先生與李府小姐,李若水與龍一關,是否還有其他人?”
這次蕭楚回答得甚是干脆:“沒有!”然后迎著西門無恨的目光:“我說的你們未必相信,與其問我,倒不如去找李若水和龍一關。”
接著看向李瀟湘:“不打的話,我先走?”
李瀟湘詢問地看看西門無恨,西門無恨微微點頭,反正雙方已經聊不下去,還留他吃午飯不成。
簫管在李瀟湘指間翻來覆去,李瀟湘冷冷地說:“第一場,你占了先手。第二場,是我趁你不備。倘若你自恃武力,以武犯禁,下次我必殺你!”
蕭楚負手遠眺:“隨時恭候。”
***
蕭楚的身影消失在林子盡頭。
李瀟湘望向西門無恨:“他的反應不似作偽,我以為不是他暗算五姐。”
西門無恨:“乍聽得別人提及李凝眉,他形同破碎,脆弱不堪,那一瞬間的遲鈍于他很致命。真到要殺他那一天,先亂他心神。”
“我與他交過兩次手,他追求極致的快準穩,身手雖是頂級,劍術卻很是粗糙,不重精確綿密,且打法激進,一動手就很難收住。似乎有境界更高的人物點撥過他,但要么是時間不寬裕,要么是演練得模糊,雖跨過了尋常高手所能達到的極限,再往前已是無路可走。假以時日,不用亂他心神,我也能殺他。”
西門無恨想起了秦姻人那日所說,“可別走了什么捷徑,誤入歧途……”心下有些擔憂,望了望李瀟湘的臉,說:“五年前他尚被李若水與龍一關逼得遠遁大漠,今時就能跟你難分高下,其間哪怕多走一步彎路,身手比都不及現在。有人領進門是根本,但天分與悟性絕不比你差。以后遇到他,能不拼命就不拼命。”
李瀟湘沒太在意西門無恨的最后一句:“大姐,你提到他是否和真正的蕭楚是舊識時,他可是有過遲疑的。”
“他有懷疑的人選。刺已經給他栽下,無論是不是,他都會去驗證。”
“還有,以蕭剛之‘蕭’為姓,以楚冰如之‘楚’為名,這也不失為一條線,起碼可以試試。”
西門無恨定定看了李瀟湘片刻,笑了起來:“以前不查,是擔心有去無回。前些天我已經著人去大漠拜會蕭剛了。”她走到李瀟湘面前,親昵地摸了摸李瀟湘明玉般的臉頰,觸手果然比正常體溫要冷。西門無恨眼神黯了黯,笑容卻毫無破綻。
***
離開竹林很遠,蕭楚依然覺得西門無恨深邃的眸子仿佛在盯著自己的后背。其人不激不厲,疏離客氣,也絲毫沒有李瀟湘的咄咄氣勢與躍躍欲試,卻讓他覺出前所未有的壓力。
無論是問及他“蕭楚”還是李凝眉,都令他措手不及,反應很被動。而且他隱約覺得,西門無恨的目的并不止此。
掬起一捧河水覆在臉上,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此刻才察覺到附近有水花飛濺的聲音,抬眼望向對岸。
秦姻人坐在對岸的巖石上,百無聊賴地赤著足撩撥河水,似是已等了他許久。
她的氣息蕭楚再熟悉不過,從大漠邊緣至子歸崖,再到落日斛現身警示,以及自洛州到揚州,此人一直如附骨之疽。
秦姻人微微嘆了口氣:“知道我為什么要你躲著西門無恨?”
蕭楚搖搖頭。
“我不希望你在去往逍遙山莊之前,就死在她手里。你每見她一次,她殺你的把握就多一分!”
說話間秦姻人已穿好鞋,起身與蕭楚隔河相對。
蕭楚沉默了片刻,說:“別跟我說你和西門無恨毫無瓜葛。”
秦姻人呵笑一聲:“信不信隨你,去不去也隨你。如果西門無恨哪天要你死,必然是你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她讓我殺你,我一定會殺。”
***
秦姻人怎么也沒有料到,她寥寥數語,差點給西門無恨帶來殺身之禍。
蕭楚在秦姻人離去之后,迅速做出決定,無論能否擊殺西門無恨,他都必須嘗試。
秦姻人與李瀟湘的死亡威脅,讓他意識到西門無恨只是在等待充分的理由與合適的時機。或者說,他的行為必須框定在西門無恨的容忍范圍之內,這于他簡直就是羞辱。
此刻他也判斷出西門無恨見他的目的,就是在探他的底,尋找他的弱點,而且已經找到了。
他對西門無恨已然生出了恐懼,若不冒險賭一把,將心底的恐懼扼殺在萌芽,只怕以后再也沒有底氣與之對抗。
所以必須在西門無恨意料之外,先行下手。
西門無恨乘馬車來,自然也會乘馬車離開,他找了一處樹林隱匿起來,靜待西門無恨出現。不過等到的不是西門無恨,而且李瀟湘,或者說,蒼尋君。
蒼尋君與燕大騎著馬一路疾馳,她此刻掛著丐幫幫主的名頭,自然不能如以往一般閑在家里。
蒼尋君突然撥轉馬頭,疑惑地向來路望了一眼。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安,不過并未多想。早去早回,回來還能與大姐多說會兒體己話。
蕭楚走出樹林。既然西門無恨不來,那就自己打上門去。
***
西門無恨正在給古琴調音,試了幾個音準,突然察覺到有高手在迅速逼近,而且殺氣越來越盛。
自己身有痼疾,武功境界雖高,但不耐鏖戰。蕭楚性子卻是極堅忍的,如不能一出手就將他嚇走,今日福禍難料。
她今日帶了兩個侍女,平日里也教她們一些劍術。兩個侍女自然不夠,好在李瀟湘也有兩個,勉強能組一個劍陣。
她問李瀟湘的侍女:“你家小姐可有教過你們劍術?”
侍女恭恭敬敬回答:“《吳越春秋》和《說劍篇》都有教過,劈斬挑削諸般技巧都會,只是從未與人對戰過。”
西門無恨展顏一笑:“我這里有一套劍舞,左右閑來無事,你們演練試試。”
蕭楚望著眼前如臨大敵的六個漢子,皺了皺眉。自己殺意已攀至頂峰,殺這幾個人只會有損心境。不殺,這幾個人定會如瘋犬一般不死不休,教人心煩。
西門無恨溫柔沉靜的聲音如洪鐘大呂,整片林子都隱隱生出共振,顯然是在展露實力。
“貴客登門,勿要失禮!”
幾人這才讓開。
西門無恨端坐于樓上,居高臨下撫琴,琴音靜悠空靈,柔和舒緩,于滌蕩心境再合適不過,樓下四名青衣侍女正自手持青鋒隨著琴音翩翩起舞。
蕭楚觀察了片刻,四名侍女都有一些功夫底子,但實在難入他的法眼。如果想擋他一擋,無異于以卵擊石。
西門無恨的聲音在流淌的琴音中居然能直擊心底:“先生去而復返,殺伐透體。無恨不自量力,請君破局。”
四名青衣侍女如穿花蝴蝶一般,將他圍在其中。
蕭楚哂笑,伸手欲拔劍,心中突然大駭。兩柄劍在他毫無預料時已候在他拔劍的路上,他差點主動將手背送上劍尖!
他急忙騰挪身形,換個角度再去拔劍,另兩柄劍的劍尖未卜先知一般,同樣等著他送上門。
四名侍女的動作并不快,但都預判到他下一步動作,在兩兩配合之間,完美打出了時間差。
更可怕的是,他一路攀升的滿身殺意,在西門無恨的琴音之下如冰雪消融。他出不了劍,他甚至已經生不出殺念!
他生不出殺念,四名侍女同樣毫無殺念,沒有一招一式是攻向他的要害,只是在交叉引領,而他亦步亦趨,被裹挾在劍網之中。他屢屢拼命積攢出的寸縷殺意,遇著西門無恨的琴音卻如湯沃雪。西門無恨的琴音比李瀟湘的簫聲更消磨心智,蝕魂奪魄。
他突然明白西門無恨為什么要居高臨下撫琴,如此才能掌控全局,觀察反應并作出預判。這幾個持劍侍女根本就是在她的琴音操縱之下。
他一邊苦苦支撐,一邊苦苦思索,他的反應速度必須遠遠高于四名侍女,這般下去耗也耗死他了。他終于決定破釜沉舟,主動迎上四道劍鋒,在劍尖入體的剎那,強行拔劍,并以只能傷及自身的角度,一劍從自己的右腹劃到了左肩,漫天血雨紛飛。
血雨隨著劍勢,有數滴飛濺到琴上,落在西門無恨的手指上。西門無恨心里一驚,指下猶疑琴聲已亂,撥動之下殺機頓起,四名侍女驚呼聲中手中的劍被齊齊震飛,蕭楚已然脫困,長身躍起,一劍劈向西門無恨!
西門無恨用力一撥琴弦盡斷,十數根斷弦飛矢般射向蕭楚。蕭楚劍光已近眼前,西門無恨反手一揮琴身豎起迎上劍鋒。
黑色身影在半空里迅速以各種詭異姿勢扭曲,仍有數根琴弦自腰腹間穿過,漫空飛起零零散散的血絲。與此同時琴身也被一劍破開,西門無恨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撥一揮,其實極耗內勁,連續發力觸發心疾,頓覺胸悶心悸氣息不暢,眼睜睜看著殘余的劍氣迎面襲來卻無力阻擋躲避。
痛苦的悶哼聲中蕭楚倒撞入林梢,隨后頭也不回借林梢掩藏行跡倉皇遠遁。西門無恨的武功深不可測,遠非他所能及,他甚至恐懼到以為自己逃不掉了。
西門無恨的侍女飛奔到樓下,望著西門無恨滿臉惶急:“大小姐……”
西門無恨眉頭緊鎖巋然不動,一直望著蕭楚離開的方向,直到眼前發黑什么都看不見,才慢慢松開緊握的雙手,噴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