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人間煙火
  • 汪曾祺
  • 7字
  • 2023-09-04 18:54:25

輯一
故園聲猶在

風(fēng)景

一、堂倌

我從來沒有吃過好壇子肉,我以為壇子里燒的肉根本沒有什么道理。但我之所以不喜歡上東福居倒不是因為不欣賞他們家的肉。年輕人而不能吃點兒肥肥的東西,大概要算是不正常的。在學(xué)校里吃包飯,過個十天半月,都有人要拖出一件衣服,挾兩本書出去,換成錢。上館子里補一下。一商量,大家都贊成東福居,因為東福居便宜,有“真正的肉”。可是我不贊成。不是鬧別扭,壇子肉總是個肉,而且他們那兒的饅頭真不小。我不贊成的原因是那兒的一個堂倌。自從我注意上這個堂倌之后,我就不想去。也許現(xiàn)在我之對壇子肉失去興趣與那個堂倌多少有點兒關(guān)系。這我自己也鬧不清。我那么一說,大家知道頗能體諒,以后就換了一家。

在館子里吃東西而鬧脾氣是最無聊的事。人在吃的時候本已不能怎么好看,容易叫人想起野獸和地獄。(我曾見過一個瞎子吃東西,可怕極了。他是“完全”看不見。幸好我們還有一雙眼睛!)再加上吼嘯,加上粗脖子紅臉暴青筋,加上拍桌子打板凳,加上罵人,毫無學(xué)問地,不講技巧地罵人,真是不堪入畫。于是堂倌來了,“你啦你啦”賠笑臉。不行,趕緊,掌柜挪著碎步子(可憐他那雙包在腳布里的八字腳),哈著腰,跟著客人罵,“豈有此理,是,混蛋,花錢是要吃對味的!”得,把先生武裝帶取下來,擰毛巾,送出大門,于是,大家做鬼臉,說兩句俏皮話,泔水缸冒泡子,菜里沒有“青香”了,聊以解嘲。這種種令人覺得生之悲哀。這,那一家都有,我們見慣了,最多少吃半個饅頭,然而,要是在飯館里混一輩子?

這個堂倌,他是個方臉,下顎很大,像削出來的。他剪平頭,頭發(fā)老是那么不長不短。他老穿一件白布短衫。天冷了,他也穿長的,深色的,冬天甚至他也穿得厚厚的。然而換來換去,他總是那個樣子。他像是總穿一件衣裳,衣裳不能改變他什么。他衣裳總是干干凈凈。——我真希望他能夠臟一點兒。他絕不是自己對干干凈凈有興趣。簡直說,他對世界一切不感興趣。他一定有個家的,我想他從不高興抱抱他孩子。孩子他抱的,他太太讓他抱,他就抱。館子生意好,他進賬不錯。可是拿到錢他也不歡喜。他不抽煙,也不喝酒!他看到別人笑,別人喪氣,他毫無表情。他身子大大的,肩膀闊,可是他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疲倦,一種深沉的疲倦。座上客人,花花綠綠,發(fā)亮的,閃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都無動于衷。他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亂之中來去,他不是走,是移動。他對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輕蔑,他討厭。連討厭也沒有了,好像教許多蚊子圍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讓我想起死!

“壇子肉,”

“唔。”

“小肚,”

“唔。”

“雞絲拉皮,花生米辣白菜……”

“唔。”

“爆羊肚,糖醋里脊——”

“唔。”

“雞血酸辣湯!”

“唔。”

說什么他都是那么一個平平的,不高,不低,不粗,不細,不帶感情,不作一點裝飾的“唔”。這個聲音讓我激動。我相信我不大忍得住了,我那個雞血酸辣湯是狂叫出來的。結(jié)果怎么樣?我們叫了水餃,他也唔,而等了半天(我不怕等,我吃飯常一邊看書一邊吃,毫不著急,今日我就帶了書來的)。座上客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水餃不見來。我們總不能一直坐下去,叫他!

“水餃呢?”

“沒有水餃。”

“那你不說?”

“我對不起你。”

他方臉上一點兒不走樣,眼睛里仍是空漠漠的。我有點兒抖,我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痛苦。

二、人

我在香港時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雞毛。沒有話說,我沾濕了,弄臟了,不成樣子。憂郁,一種毫無意義的憂郁。我一定非常丑,我臉上線條零亂蕪雜,我動作萎靡鄙陋,我不跟人說話,我若一開口一定不知所云!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把自己糟蹋到這種地步。是的,我窮,我口袋里錢少得我要不時摸一摸它,我隨時害怕萬一摔了一跤把人家櫥窗打破了怎么辦……但我窮的不只是錢,我失去我的圓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舊的棧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混沌,揩揩這個天空吧,抽去電車軌,把這些招牌摘去,叫這些人走路從容些,請一批音樂家來教小販唱歌,不要盡他們直著脖子叫。而渾濁的海水拍過來,拍過來。

綠的葉子,芋頭,兩顆芋頭!居然在棧房屋頂平臺上有兩顆芋頭。在一個角落里,一堆煤屑上,兩顆芋頭,搖著厚重深沉的葉子,我在香港第一次看見風(fēng)。你知道我當(dāng)時的感動。而因此,我想起,我們在德輔道中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來。

在郵局大樓側(cè)面地下室的窗穹下,他盤膝而坐,他用一點竹篾子編幾只玩意,一只鳥,一個蝦,一頭蛤蟆。人來,人往,各種腿在他面前跨過去,一口痰唾落下來,嘎啦啦一個空罐頭踢過去,他一根一根編綴,按部就班,不疾不緩。不論在工作,在休息,他臉上透出一種深思,這種深思,已成習(xí)慣。我見過他吃飯,他一點一點摘一個淡面包吃,他吃得極慢,臉上還保持那種深思的神色,平靜而和穆。

三、理發(fā)師

我有個長輩,每剪一次指甲,總好好地保存起來。我于是總怕他死。人死了,留下一堆指甲,多惡心的事!這種心理真是難于了解。人為什么對自己身上長出來的東西那么愛惜呢?也真是怪,說起鬼物來,尤其是書上,都有極長的指甲。這大概中外都差不多。同樣也是長的,是頭發(fā)。頭發(fā)指甲之所以可怕,大概正因為是表示生命的(有人告訴我,死了之后指甲、頭發(fā)都還能長)。人大概隱隱中有一種對生命的恐懼。于是我想起自己的不愛理發(fā)。我一覺察我的思想要引到一個方向去,且將得到一個什么不通的結(jié)論,我就趕緊把它叫回來。沒有那個事,我之不理發(fā)與生啊死的都無關(guān)系。

也不知是誰給理發(fā)店定了那么個特別標記,一根圓柱上畫出紅藍白三色相間的旋紋。這給人一種眩暈感覺。若是通上電,不歇地轉(zhuǎn),那就更教人不舒服。這自然讓你想起生活的紛擾來。但有一次我真教這東西給了我歡喜。一天晚上,鋪子都關(guān)了,街上已斷行人,路燈照著空蕩蕩的馬路,而遠遠的一個理發(fā)店標記,在冷靜之中孤零零地動。這一下子把你跟世界拉得很近,猶如大漠孤煙。理發(fā)店的標記與理發(fā)店是一個巧合。這個東西的來源如何,與其問一個社會人類學(xué)專家,不如請一個詩人把他的想象告訴我們。這個東西很能說明理發(fā)店的意義,不論哪一方面的。我大概不能住在木桶里曬太陽,我不想建議把天下理發(fā)店都取消。

理發(fā)這一行,大概由來頗久,是一種很古的職業(yè)。我頗欲知道他們的祖師是誰,打聽迄今,尚未明白。他們的社會地位,本來似乎不大高。凡理發(fā)師,多世代相承,很少改業(yè)出頭的。這是一種注定的卑微了。所以一到過年,他們門楣上多貼“頂上生涯”四字,這是一種消極反抗,也正宣說出他們的委屈。別的地方怎樣的,我不清楚,我們那里理發(fā)師大都兼做吹鼓手。凡剃頭人家子弟必先練習(xí)敲銅鑼手鼓,跟在喜喪陣仗中走個幾年,到會吹嗩吶笛子時,剃頭手藝也同時學(xué)成了。吹鼓手呢,更是一種供驅(qū)走人物了,是姑娘們所不愿嫁的。故鄉(xiāng)童謠唱道:

姑娘姑娘真不丑,

一嫁嫁個吹鼓手:

吃人家飯,喝人家酒,

坐人家大門口!

其中“吃人家飯,喝人家酒”,也有唱為“吃冷飯,吃冷酒”的,我無從辨訂到底該怎樣的。且刻畫各有尖刻辛酸,亦難以評其優(yōu)劣,自然理發(fā)師(即吹鼓手)老婆總會娶到一個的,而且常常年輕好看。原因是理發(fā)師都干干凈凈,會打扮收拾;知音識曲,懂得風(fēng)情;且因生活磨煉,脾性柔和;謹謹慎慎的,穿吃不會成大問題,聰明的女孩子愿意嫁這么一個男人的也有。并多能敬重丈夫,不以坐人家大門口為意。若在大街上聽著他在隊仗中滴溜溜吹得精熟出色,心里可能還極感激快慰。事實上這個職業(yè)被目為低賤,全是一個錯誤制度所產(chǎn)生的荒謬看法。一個職業(yè),都有它的高貴。理發(fā)店的春聯(lián)“走進來烏紗宰相,搖出去白面書生”,文雅一點的則是“不教白發(fā)催人老,更喜春風(fēng)滿面生”,說得切當(dāng)。小時候我極高興到一個理發(fā)店里坐坐,他們忙碌時我還為拉那種紙糊的風(fēng)扇。小時候我對理發(fā)店是喜歡的。

等我歲數(shù)稍大,世界變了,各種行業(yè)也跟著變。社會已不復(fù)是原來的社會。差異雖不太大,亦不為小。其間有些行業(yè)升騰了,有些低落下來。有些名目雖一般,性質(zhì)卻已改換。始終依父兄門風(fēng)、師傅傳授,照老法子工作、老法子生活的,大概已頗不多。一個內(nèi)地小城中也只有銅匠的、錫匠的特別響器,瞎子的鐺,閹雞閹豬人的糖鑼,帶給人一份悠遠從容感覺。走在路上,間或也能見一個釘碗的,之故之故拉他的金剛鉆;一個補鍋的,用一個布卷在灰上一揉,托起一小勺殷紅的熔鐵,嗤的一聲焊在一口三眼灶大鍋上;一個皮匠,把刀在他的腦后頭發(fā)樁子上光一光,這可以讓你看半天。你看他們工作,也看他們?nèi)恕K麄兪且环N“遺民”,永遠固執(zhí)而沉默地慢慢地走,讓你覺得許多事情值得深思。這好像扯得有點兒嫌遠了。我只是想變動得失于調(diào)節(jié),是不是一個問題。自然醫(yī)治失調(diào)癥的藥,也只有繼續(xù)聽它變。這問題不簡單,不是我們這個常識腦子弄得清楚的。遺憾的是,卷在那個波浪里,似乎所有理發(fā)師都變了氣質(zhì),即使在小城里,理發(fā)師早已不是那種謙抑的,帶一點悲哀的人物了。理發(fā)店也不復(fù)是籠布溫和的,在黃昏中照著一塊陽光的地方了。這見仁見智,不妨各有看法。而我私人有時是頗為不甘心的。

現(xiàn)在的理發(fā)師,雖仍是老理發(fā)師后代,但這個職業(yè)已經(jīng)“革新”過了。現(xiàn)在的理發(fā)業(yè),跟那個特別標記一樣是外國來的。這些理發(fā)店與“摩登”這個名詞不可分,且儼然是構(gòu)成“摩登”的一部分,是“摩登”本身。在一個都市里,他們的勢力很大,他們可以隨便教整個都市改觀,只要在那里多繞一個圈子,把那里的一卷翻得更高些。嗐,理發(fā)店里玩意兒真多,日新月異,愈出愈奇。這些東西,不但形狀不凡,發(fā)出來的聲音也十分復(fù)雜,營營扎扎,嗚嗚拉拉。前前后后,鏡子一層又一層反射,愈益加重其緊張與一種恐怖。許多摩登人坐在里面,或搔首弄姿,顧盼自憐,越看越美;或小不如意,怒形于色,臉色鐵青;焦躁,疲倦,不安,裝模作樣。理發(fā)師呢,把兩個嘴角向上拉,拉,唉,不行,又落下去了!他四處找剪子,找呀找,剪子明明在手邊小幾上,他可茫茫然,已經(jīng)忘記他找的是什么東西了,這時他不像個理發(fā)師。而忽然醒來了,操起剪子克叉克叉動作起來。他面前一個一個頭,這個頭有幾根白發(fā),那個禿了一塊,嗨,這光得像個棗核兒,那一個,怎么回事,他像是才理了出去的?克叉克叉,他耍著剪子,忽然,他停住了,他怒目而看著那個頭,且用手撥弄撥弄,仿佛那個頭上有個大螞蟻窩,成千成萬螞蟻爬出來!

于是我總不大愿意上理發(fā)店,但還不是真正原因。怕上理發(fā)店是“逃避現(xiàn)實”,逃避現(xiàn)實不好。我相信我神經(jīng)還不衰弱,很可以“面對”。而且你不見我還能在理發(fā)店里看風(fēng)景嗎?我至少比那些理發(fā)師耐得住。不想理發(fā)的最大原因、真正原因,是他們不會理發(fā),理得不好。我有時落落拓拓,容易為人誤認為是一個不愛惜自己形容的人,實在我可比許多人更講究。這些理發(fā)師既不能發(fā)揮自己才能,運巧思;也不善利用材料,不愛我的頭。他們只是一種器具使用者,而我們的頭便不論生張熟李,弄成一式一樣,完全機器出品。一經(jīng)理發(fā),回來照照鏡子,我已不復(fù)是我,認不得自己了,鏡子里是一個浮滑惡俗的人。每一次,我都憤惱十分,心里充滿詛咒,到稍稍平息時,覺得我當(dāng)初實在應(yīng)當(dāng)學(xué)理發(fā)去,我可以做得很好,至少比我寫文章有把握得多。不過假使我真是理發(fā)師……會有人來理發(fā),我會為他們理發(fā)?

人不可以太倔強,活在世界上,一方面需要認真,有時候只能無所謂。悲哉。所以我常常妥協(xié),隨便一個什么理發(fā)店,鉆進去就是。理發(fā)師問我這個那個,我只說“隨你!”忍心把一個頭交給他了。

我一生有一次理了一個極好的發(fā)。在昆明一個小理發(fā)店。店里有五個座位,師傅只有一個。不是時候,別的出去了。這師傅相貌極好。他的手藝與任何人相似,也與任何人有不同處:每一剪子都有說不出來的好處,不夸張(這是一般理發(fā)師習(xí)氣),不茍且(這是一般理發(fā)師根性),真是奏刀驟然,音節(jié)輕快悅耳。他自己也流溢一種得意快樂。我心想,這是個天才。那是一個秋天,理發(fā)店窗前一盆蠖爪菊花,黃燦燦的。好天氣。

卅五年十月十四日寫成,上海。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治县。| 焦作市| 双桥区| 阳曲县| 德昌县| 集安市| 和静县| 柘荣县| 平塘县| 武冈市| 上高县| 石城县| 崇州市| 拜泉县| 玛曲县| 常熟市| 石嘴山市| 杭州市| 嘉鱼县| 开远市| 平果县| 闻喜县| 普兰店市| 闸北区| 汾阳市| 西青区| 沙雅县| 尚义县| 东光县| 新龙县| 习水县| 禹城市| 宁阳县| 如东县| 北票市| 万宁市| 舞阳县| 丽水市| 麻阳| 昆明市| 呼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