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實與虛擬:后真相時代的哲學
- 金觀濤
- 2301字
- 2023-09-05 15:03:38
客觀實在和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
上面的結論有點不可思議,難道自然數不存在(即它不是真的),就不能憑“客觀實在”來判別經驗世界對象的真實性嗎?其實,只要我們將分析嚴密化,就會發現確實如此!
人如何知曉對象是客觀實在的?所謂客觀實在,是指該對象必須有如下兩個性質。第一,主體對其觀察不會改變該對象;第二,該對象對所有主體(觀察者)為真。“所有主體(觀察者)”是主體(觀察者)的全稱,它包含了無窮多個主體(觀察者)。定義所有主體(觀察者)需要如下程序:控制某一組條件,其可以讓某一主體(人)通過相應的操作確定觀察到對象存在,只要仍控制這一組條件,下一次另一個主體(人)仍可以通過相應的操作確定觀察到對象存在,這樣該對象對所有主體(觀察者)均存在。這正是利用數學歸納法定義了所有主體(觀察者),它也是確認該對象為真所必不可少的前提。我們將滿足上述程序的觀察稱為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受控觀察普遍可重復之符號表達就是自然數。
簡而言之,實在論哲學認為客觀性就是真實性,客觀實在為真似乎是不需要證明的。[31]但實際上,確證對象為客觀實在,必須依靠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只有在受控觀察普遍可重復之時,對象的客觀實在才能得到證明,也就是為真。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和自然數存在一一對應關系。由此可以推知,如果自然數不存在,相應的觀察不可以和一個自然數集一一對應,這就意味著此對象的真假無法通過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加以確認,即使該對象被當作“客觀實在”,它亦可能不是真的。
讓我們暫且回到《消失的真實》第三編舉過的例子。“這里存在渡鴉”和“尼斯湖有湖怪”分別為兩個表達客觀實在的陳述。表面上,渡鴉是客觀實在,它保證了第一個陳述的真實性。某人在某時看到過尼斯湖怪,尼斯湖怪似乎也是客觀實在,但客觀實在不能保證第二個陳述的真實性。上面兩個陳述的差別在哪里呢?對于第一個陳述,我們能控制一組條件(如把渡鴉關在籠子里或走近渡鴉),對任何一個想確證該陳述的主體(人),我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復這組控制條件(把籠中渡鴉給人看或看到停在樹上的渡鴉),從而證明相應陳述為真。對于“尼斯湖有湖怪”這一陳述,則并不存在這樣一組條件,即找不到相應的受控觀察。除非某一天真的抓到了尼斯湖怪,該陳述才和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相對應。[32]
現在我們終于發現邏輯經驗主義和分析哲學真實觀的破綻了。表面上看,陳述“這一只渡鴉是黑的”為真的條件是客觀實在的真實性,因為黑渡鴉客觀實在,由符號“這一只渡鴉”和“黑的”用“從屬關系”(邏輯)組成的符號串“這一只渡鴉是黑的”才是真的。但實際上,上述符號串只是主體表達有關對象的信息,并不能保證有關對象信息為真。要確認陳述的真實性,除了符號正確地指涉對象外,還需要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無論誰對上述陳述為真有懷疑,我們都可以把該渡鴉給他看一看。
由此可見,任何客觀實在為真的符號表達實際上都是由兩個不可分割的部分組成的,一是符號正確地指涉對象,二是指涉對象的符號串必須和一個表達真實性的符號結構——自然數相聯系。兩個部分缺一不可。簡而言之,正因為主體(人)是用符號把握對象的,符號系統正確地指涉對象只是主體獲得對象的信息并用符號串表達了該信息,這無法保證對象本身的真實性。保證經驗世界的真實性還需要主體具有處理經驗信息的某種正確方法。該方法可以用特定的符號結構表達,這就是自然數(的真實性)。如果表達經驗的符號串不對應著結構上具有真實性的符號系統,僅僅靠符號正確地指涉對象,是無法保證任何一個符合邏輯之陳述是真實的,正如獲得信息并不能保證信息可靠一樣。[33]
經驗論哲學認為存在著真實的外部世界,人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就是認識的基礎。[34]現在我們以主體獲得外部世界的信息和掌握判斷信息的可靠方法取代經驗論的出發點,并將其和經驗符號表達相聯系,這等于是重建了經驗論的哲學基礎。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只要科學以客觀實在的事物為研究對象,自然數作為一個代表受控觀察普遍可重復的符號集的存在,并與對象是客觀實在完全等價,我們為什么不可以用客觀實在來代表受控觀察的普遍可重復呢?只要兩者真的完全相同,邏輯經驗主義和分析哲學的主張仍然正確,我們并不需要一種取代它的新哲學。
事實上,上述觀點是錯誤的。為什么?根據客觀實在為真的原則,確證的永遠是單稱陳述。正因如此,20世紀籠罩在邏輯經驗論和分析哲學陰影下的科學哲學都認為全稱陳述只能證偽。我在《消失的真實》第三編中以合成生物學中想象人造渡鴉為例,證明當可以通過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實驗制造出渡鴉,并發現其為黑時,“一切渡鴉為黑”不再是一個猜測。人造渡鴉一旦被制造出來,它亦可以被認為是某種客觀實在,但是其對應的全稱陳述可以被確證。[35]在實驗室合成渡鴉和在自然界發現渡鴉有什么不同呢?關鍵是某些客觀實在可以是人造的。人造渡鴉對應著普遍可重復的受控實驗,我在后文將指出,在很多情況下受控觀察只是受控實驗退化的結果。
總之,受控觀察普遍可重復不可以由客觀實在來取代。更何況人類的認識論除了必須涵蓋人造物在內的形形色色的客觀實在外,還要面對非客觀實在的真實性。由此可見,邏輯經驗論和分析哲學的真實觀必須被更廣泛的真實觀取代。為了理解這種新的真實觀,首先要去分析人造客觀實在和自然界被觀察到的客觀實在之差別。如前所述,當人造渡鴉僅僅是被觀察的對象時,我們不能說一切人造渡鴉為黑是真的;只有其被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實驗制造出來之后,一切人造渡鴉為黑才是真的。在這一切的背后正是受控實驗和受控觀察的差別。換言之,我們必須去問:什么是受控觀察?在什么前提下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觀察可以轉化為一個普遍可重復的受控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