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體和靈魂都在路上
- 梁永安
- 1827字
- 2023-08-30 17:26:32
在純粹的瞬間物我兩忘
登上高鐵,從昆明回上海。出門二十三天,走過西部的主要城市,烏魯木齊、蘭州、西安、成都、重慶、昆明,漫長又短促,轉頭成記憶。
昨天大弟說,來到昆明,吃頓菌子飯,時下正當季節。于是開車去木水花市場,迎面看到“全國最大野生菌市場”的高大標牌,里面足足有兩千多平方米。全中國百分之六十的野生菌在這里交易,很大一部分出口到國外。2011年我在日本工作,大超市里看到來自云南的松茸和雞樅,價格貴得嚇人。一株一尺長的雞樅,包裝在精致的硬紙盒里,標價一萬六千日元,相當于一千多元人民幣。記得20世紀80年代在云南大山的茅村小店,這樣的雞樅才八毛錢一斤。來到木水花大市場,當然很關心價格變化,一問嚇一跳,早就今非昔比:見手青一百六十元,雞樅二百元,干巴菌五百元,松茸最貴的一千二百元——都是一公斤的報價。弟弟每種都買了一些,回家做出一桌山珍美食,加上挪威三文魚,一家人美美地聚了一餐。碰杯時心里藏著一份別樣的高興,半年前來昆明過春節,大弟還在為“中國黃(渤)海候鳥棲息地”項目熬夜修改申報書,7月5號,第四十三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巴庫會議高票通過將這一自然景觀列入世界自然遺產。一切奮斗在收獲之際無須多言,天下諸事,莫不來自四面八方的合力,“不自矜故長”,老子的話,給人真正的喜悅。
在西安,與創意寫作專業的碩士生馨平去看茂陵,漢武帝劉徹和霍去病都葬在那里。與秦始皇陵對比,茂陵不算崇偉,一座堆出來的土山,高不過五十米,四方形,走一圈差不多一千米。但這是一座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大墓,埋在里面的漢武帝一改前輩韜光養晦的柔和,北逐匈奴,西通中亞,南拓粵海,“寇可為,我復亦為;寇可往,我復亦往”——萬丈豪情,集成了秦漢男性文化的雄偉氣質。馨平長在西安,看上去鳳嬌旖旎,其實內心空間寬廣,是個充滿歷史感、力量感的女生。她在復旦大學讀研,還參加了電視專題片《上海解放一年間》的攝制,播出那晚,我連續看了兩遍,驚喜之后還是驚喜。存在就是被感知,歷史只能以歷史來體悟,兩人繞著茂陵走了一圈,看遠方群山云霧繚繞,八百里秦川阡陌連綿,地下仿佛有百萬大軍呼號而過,從茂陵奔向帝國的烽火邊疆。
重慶是個魔障重重的地方,那天趕到重慶西站,一路堵車,竟然遲到了五分鐘,去昆明的高鐵已經跑了。想趕一個半小時后的下一趟高鐵,沒想到去昆明的票一張都沒有,只好買一張到桐梓的短途票,上車后再補票到昆明。這是第一次如此上車,向列車長補票時有些忐忑。列車長問:“你那張去昆明的高鐵票還在不在?”我趕忙拿出來給他,他翻過來翻過去仔細看,笑笑說:“不用補了,就拿這張去昆明,不過沒座位了。”沒座位算什么?隨身的二十英寸鋁合金行李箱就是最好的座位。就這么坐著,輕松看iPad上的電影,不知不覺快到貴陽。忽然有個杏眼柔美的年輕女人走到面前,問我去哪兒。根本不認識的人,我默默看她一眼,腦子里涌起各種偵探小說里的場景,奇怪這么多沒座位的人,她怎么單單來問我?漠然轉頭不搭理,她神色有點兒失望,輕步走開,卻又轉回身,還是問:“您是不是去昆明?”看我照樣不理她,她連忙說:“我和爸媽去昆明,爸媽突然說想在貴陽下車,玩一玩兒,到昆明的三個座位就空出來了。您要是去昆明,請坐我們的位子,還挺遠呢。”聽她這么一講,我大為慚愧,心里剛剛還警惕著美人計呢!坐不坐無所謂,這人間的善意太溫暖。和他們一家道謝,看他們下車,視線無比明亮。
晚上就到上海了,親愛的城市,高樓如云,滿江漂著霓虹。越是靠近這驚世繁華,越是懷念新疆的雪山和藍天。最難忘水天一色的賽里木湖,晶瑩閃亮的波紋下,一塊塊石頭寫滿古老的神秘,講述著千年萬年的滄桑。約一千五百年前,南朝人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寫道:“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曾經萬分喜歡這一句,無限情懷。但日積月累,漸漸遠離了這份仰慕,更喜愛山就是山、海就是海的純凈。人是大自然中的后來者,棲息在自然的智慧中。物我兩忘,才能看到自然的本來面貌,看到人類自身。紅塵萬丈,抵不過花開花落,人類不是自然的主人,而是自然的孩子。隨心撿了十塊小卵石,神態各不相同,帶回去送給自己的研究生。每一塊都默默無聞,但都凝聚著一個心愿:若有一天也來到賽里木湖,帶上這千里迢迢的石頭,重新放回水中,它還是原來的模樣,但內質已經不同。

2019年6月28日攝于新疆伊犁賽里木湖
讀書、寫作、旅行、攝影——最美好的生活莫過于此。正如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所言:“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