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到云南南部轉了三天,一路難以忘懷的風景。
第一夜住元陽哈尼梯田的民宿,民宿樓頂上是個大平臺。夜里走上去,山里的風有點兒寒,默默站在平臺上遠望,星星晶瑩,月光皎白。很喜歡在高山頂上望星空,峨眉山、華山、黃山、泰山、高黎貢山……個個永不消失的瞬間!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中,那個看手相的女人對杰西和賽琳娜說:“你們都是星宿,別忘了,當星星在億萬年前爆炸時,它們形成了這世上的一切。我們認識的一切都是星塵,所以別忘了,你們也是。”在高山的星光下,人類與星星既遙遠又貼近。萬物同源,物我一體,光速也失去了意義。日本大詩人小林一茶寫過一首俳句:
悠然見南山者,是蛙喲
看起來正在構思一首星星的詩——這只青蛙
何止是青蛙,星星的光芒奔跑了千千萬萬年,落入多少生靈的眼中?撩起多少古老的夢?在這凈澈的高山上,所有的生命打通了記憶,人與萬物無間無隔,煥發出復活的詩意。而那遠方的大城市,隔著晶亮的銀河,正隨著宇宙的膨脹遙遙漂流。
第二天清晨,告別曦光中的元陽梯田,前去滇南老城蒙自。路上經過回族聚居的沙甸,停車細看大清真寺。這座寺高大空闊,四角的宣禮塔高達九十三米,主殿能容納一萬人同時禮拜。沙甸是個舊市的一個鎮,只有一萬三千人,清真寺這么大,完全超越了常規。這當然不是設計師的任性,背后有復雜的歷史背景,一個信徒在寂靜的大廳中祈禱,身體靜止,只有光影悄悄地移動。看著他,感嘆世上活法的不同。世界上的人雖然形形色色,但大致上可以劃為三類:自然的人,人文的人,信仰的人。三類人都一言難盡,但沒有任何人能夠統攝一切。彼此尊重,和而不同,這才是最好的共生之道。
到蒙自是我長久的心愿,那里有西南聯合大學的舊址。1938年4月,落腳昆明的西南聯大校舍窘迫,決定將文學院、法商學院遷址蒙自,一群學者名流乘著米軌小火車紛紛來到這里,陳寅恪、馮友蘭、錢穆、聞一多、沈從文、朱自清、傅斯年、蔣夢麟、湯用彤、燕卜蓀、馬約翰……蒙自人尊敬文化人,讓聯大的師生住在當地最好的哥臚士洋行,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美元租金。抗戰的一個歷史功效是文化傳播,大師們來到這里不但在課堂講課,還開辦了一所面向民眾的夜校。學校在南湖邊,年輕學生們經常倚著湖邊的柳樹看書,當地的學生競相仿效,刮起讀書的新風。世上最好的生活莫過于讀書,來到這法國風格的西南聯大舊址,滿心都是歷史的暖光。
蒙自不僅有讀書的新風,還有聞名天下的美食。這里是過橋米線的發源地,理所當然要去嘗一嘗。和同行的弟弟按照攻略,找到一家有名的餐館,卻被告知晚餐沒有過橋米線,這道名食在當地只是早餐和午餐。好在附近還有一家門面不錯的館子,倒是供應過橋米線。點了兩份,藍花大瓷碗幾乎有臉盆大,五顏六色的配料滿滿一大盤。過橋米線是典型的外冷內熱,看碗里的湯平平靜靜,沒有陜西羊肉泡饃那種熱氣騰騰,但肉片一放進去,瞬間就燙熟了。這種品格在飲食文化中備受稱贊,但變成人的性格,絕對是吃虧的。東晉那位重臣周顗(伯仁)冒著生命危險專門進宮,向皇帝進言,為大將王導解脫罪名。當他走出宮門看到王導,卻面無表情,一個字也沒告訴他。王導以為周顗不肯幫忙,氣恨不已。后來時局變化,王導的哥哥當政,殺掉周顗,王導可以勸阻,卻因為舊怨始終一聲不吭。周顗死后不久,王導讀到宮廷里的奏折,才知道周顗曾經那么真心地解救過自己,只是他沒有說出來。王導嘆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為人到底應該像羊肉泡饃一樣性情畢現,還是像過橋米線一樣含而不露?這可不是個簡單的選擇。
穿行在蒙自的街道中,忽然看到一座紅銅色的飛馬雕像,頓時笑起來。據說這銅馬取名“天馬”,是蒙自城市的象征。豎立起來以后,有些細心人發現了問題:這馬似乎是一匹母馬,沒有公馬的特征。頓時掀起軒然大波,怎么能用母馬來代表城市?有人主張趕緊給它肚子底下加點兒東西。后來如何?也不了了之。有了這個傳聞,現在經過這飛馬雕像,情不自禁仔細觀察起來,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名堂。“安能辨我是雌雄”——體味《木蘭辭》里的這一句,此時此地竟有些莫名的自嘲感。
一路滇南行,火紅的木棉花盛開,悄然放下了不少生活的重量,天地打開了另一種色彩。駛回昆明快到城邊,巨石般的樓宇迎面聳立,儼然一片水泥幻境。心情隨之一轉,腦海中映現出海子的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2013年7月21日攝于云南大理
云南十里不同天,處處有動人風景。最暖心的是民風的淳樸,人活在大自然的節律中,不疾不徐,舒展體會二十四節氣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