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責任”的帝國:近代日本的擴張與毀滅1895—1945
- 商兆琦
- 5764字
- 2023-08-28 16:16:55
三 多頭一身的怪物(下):政黨、議會與軍部
上節介紹了戰前日本的天皇、元老、內閣和官僚,接下來將繼續介紹另外幾個核心機構:政黨、議會和軍部。
政黨與眾議院
在明治時期,元老和藩閥的挑戰者是政黨。所謂政黨,是指擁有某種政治綱領并為之活動的組織。在戰前日本,主要的政黨先有自由黨和改進黨,后有政友會和憲政會(民政黨)。政黨以執掌政權為目標,這就與企圖壟斷政權的元老和藩閥發生了沖突。
日本政黨運動的理論基礎來自明治政府的建國宣言——《五條御誓文》。1868年3月頒布的《五條御誓文》宣告:“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也就是說,破除德川時代的專制制度,廣泛召開各級會議,使各項事務都取決于公眾意見。薩長藩閥盡管在革命階段做出了如此慷慨的承諾,但在成功奪權后,他們便出爾反爾,嚴禁他人染指政權了。為打破藩閥對政權的壟斷,在“失意士族”的領導下,出現了聲勢浩大的自由民權運動,并誕生了諸多政黨。這些政黨普遍要求開放選舉權、制定憲法和開設國會,最終目標則是要推翻藩閥,建立民選政府。在民權運動的壓力下,政府逐步放寬了限制,先開設地方縣市議會,后開設全國議會,并在1890年舉行了第一次大選。
經過20余年的發展,政黨的實力不斷增強,成長為可與藩閥相抗衡的重要力量。小型政黨經合并重組,集結為兩大政黨:自由黨和改進黨。自由黨成立于1881年,總理是板垣退助。次年,改進黨成立,總理是大隈重信。1890年,日本舉行首次眾議院大選,共設300議席,自由黨獲130席,改進黨獲41席,兩黨聯手,議席過半。眾議院從誕生那刻起,便一直是政黨的地盤。
政黨政治家在選舉中獲勝,便可當選為議員。議員在眾議院里辯論,通過協商和表決達成共識,進而形成國家意志,即各種法律和政策。議員是職業政治家,與官僚不同。官僚是經由考試選拔、在政府各部門工作的公務員;而議員則是通過選舉產生、活動在議會的政治家。官僚也被叫作技術官僚,因為他們擁有管理國家所需的專業技能。議員則被認為是民意代表,他們擅長的是組織、動員、演說和鼓動。
政黨的撒手锏
日本現今實行議會內閣制,由大選中獲勝的議會最大黨黨首出任首相。議會內閣制的優勢在于,執政黨可以同時控制立法機構和行政機構,以發揮強有力的政治指導作用。但戰前日本的政治制度卻并非如此:首相人選由元老和重臣決定,不被選舉結果左右,也不對議會負責。當時議會的權限盡管弱小,但也擁有與藩閥政府相抗衡的撒手锏——預算審議權,也叫財政監督權(《明治憲法》第64條)。
任何政府都有行政活動和相應的財政支出,如基礎設施投資、軍事費用、教育費用、社會保障費用,以及公務員工資和退休金等。政府以征稅籌集財政資金,并編制預算以合理地分配資金。據《明治憲法》規定,年度預算必須經由議會審議,不經議會同意,政府不能發行國債,不能締結增加國庫負擔的各種契約,也不能隨意增加預算外支出。[26]一般來說,政府希望預算越多越好,因為錢多好辦事。而議會則希望預算越少越好,因為預算越多,稅賦越重,國民的負擔也越重。兩者的意愿相悖,政府的預算案往往會遭到議會的否決。
不過,即使議會否決了次年的預算,政府仍可按照今年的預算規模運營(《明治憲法》第71條)。這是因為議會審議的主要是新增預算,即明年比今年增加的部分。即便如此,這項新增預算的審議權也能束縛住內閣的手腳,使其動彈不得。在明治時代,政黨以議會為陣地,以預算審議權為武器,與藩閥政府展開了十余年的斗爭。
歷史之所以有趣,在于事情總在變化。政黨與藩閥并非一直對立,它們也可以合作、交易,和相互滲透,而政黨之間雖然傾向于合作,但因處于競爭關系,往往會反目成仇。在早期議會中,自由黨與改進黨屢屢聯手對抗藩閥政府。但沒過多久,它們就或主動或被動地向政府靠攏,并通過與政府合作來打壓對手。至此時,兩大政黨之間反倒水火不容了。后來,自由黨與改進黨衰落,政友會強勢崛起,壟斷議會霸權,其總裁屢屢問鼎首相寶座。反政友會的政黨勢力集結為憲政會,堅持在野抗爭。至昭和初期,日本形成兩大政黨制,政友會和憲政會交替執政,政黨政治盛極一時。
不過,政黨掌權后極易腐化墮落。各家政黨為謀求私利,不擇手段抹黑對手,互相傾軋。政治家上臺前濫開空頭支票,上臺后漠視大眾訴求,眼中只有私利黨益,沒有公利國益。至20世紀30年代,由于對政黨和議會失望,民眾轉而支持軍部和法西斯主義,政黨勢力便日薄西山了。
貴族院——保守派的大本營
戰前日本實行兩院制,除了眾議院外還有貴族院。貴眾兩院的最大不同在于議員的產生方式:眾議院議員由選舉產生,而貴族院議員則來自世襲和任命。
貴族院由皇族、華族和敕任議員組成。皇族即皇室成員,皇室男性成員達到一定年齡后自動成為貴族院議員。華族則是明治政府在1884年創設的貴族階層,主要包括曾經的堂上公卿、舊大名和維新以來的文武功臣。堂上公卿和舊大名本就是貴族,但維新以來的文武功臣,如伊藤博文、山縣有朋多出身于下級武士。明治政府授予他們華族身份,乃是為了獎勵他們對國家的功勞。此外,為國家創造巨額稅收的大地主和企業家,勞苦功高的軍政官僚,以及在研究領域有卓越貢獻的學者,也可通過天皇的任命成為貴族院議員。
貴族院作為既得利益者的聚集地,政治傾向較為保守。正如魯迅所說,曾經闊氣的要復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狀,未曾闊氣的要革新。明治政府在開設國會之前先確立華族制度,并以之為基礎成立貴族院,正是為了將其變成保護天皇制、對抗民主主義的屏障。
除了議員產生方式不同外,兩院的權力也有所不同。眾議院擁有預算先議權,年度預算案編制完成后,必須先送至眾議院審議。就規格而言,貴眾兩院平等,但因眾議院擁有預算先議權,其政治地位更加重要。但是,貴族院可以否決眾議院已經通過的預算案,所以它可以對眾議院形成牽制。
不斷膨脹的軍隊
在戰前日本,軍部是實力最強的官僚機構之一。戰前日本逐步轉向軍國主義的過程,實際上也是軍部逐步取代重臣、政黨和議會,成為國策決定中心的過程。軍部勢力的不斷膨脹和肆意妄為,促成了日本帝國的擴張,也導致了它的自我毀滅。
富國強兵是明治政府成立以來的夙愿。1871年,日本創設直屬天皇的軍隊,次年實施征兵制,建立國民常備軍。其后經過數次戰爭,日軍軍力迅速膨脹。
以陸軍為例,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時,常備兵力為7個師團6萬余人。戰時編制下兵力翻倍,達到12萬人。[27]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前夕,擴編至13個師團30余萬人。戰爭期間,由于兵力不足,又緊急擴編了4個師團,并大量征招預備役入伍。日俄戰爭持續了19個月,日軍投入的總兵力高達100萬人。戰后,為防止俄軍復仇,又增設了4個師團,變成21個師團。在大正時代,陸軍在全球裁軍風潮中裁撤4個師團,保留17個師團20余萬人的編制。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后,師團數量立即翻番,常備兵力翻倍。隨著戰事不斷升級,陸軍繼續擴充軍力。1941年日美開戰后,已擴編至66個師團、200余萬人。截至1945年9月日本投降,陸軍共有192個師團,總兵力高達550萬人。[28]
這僅是陸軍的情況,此外還有海軍、預備役以及后勤人員。管理和指揮這支龐大軍隊的機構便是軍部。
軍政和軍令
在形式上,軍部等同于一般的國防部門,但兩者的實際角色定位非常不同。
首先,軍部并不是指一個部門,而是對陸軍省、參謀本部、教育總監、海軍省、軍令部、元帥府、軍事參議院等多個軍事機構的統稱。在這些機構里,陸軍省、參謀本部、海軍省和軍令部最為關鍵。一般而言,軍部就是指這四大機構。
其次,這四大機構可分為軍政機關和軍令機關。陸軍省和海軍省是軍政機關,負責管理編制裝備、財政預算、軍需采購、醫護培訓、后勤物流、退役軍人安置等各項事務。其最高長官是陸相和海相。參謀本部和軍令部是軍令機關,負責制訂作戰計劃并指揮軍隊作戰。軍隊以作戰為第一要務,為了準備作戰,軍隊需要研究國防方針、制定戰術戰略、收集情報、動員軍隊、管理兵站。一旦戰爭爆發,還需部署軍隊、指揮行動,并保障運輸和通訊。其最高長官分別是參謀總長和軍令部長(后改稱軍令部總長)。這四大機構并列存在,互不隸屬。
最后,就權力結構而言,軍部與議會和內閣并列,四大機構的最高長官與首相和貴眾兩院議長平級。不過,陸相和海相也是內閣成員,內閣可以通過他們與陸海軍協調。但反過來,陸海軍也可以通過陸海相對內閣施加影響。
軍部三大特權
在戰前日本,作為中央政府的內閣無權直接管轄和指揮軍隊,軍部反倒有三大特權可以要挾內閣。
“統帥權獨立”是軍部的第一大特權,也是其他兩項特權的來源。《明治憲法》第11條和第12條規定:軍隊直屬于天皇,只服從天皇的命令,不受內閣、議會和任何行政機關轄制,也只有天皇可以決定常備軍的編制和規模。這一規定確保軍隊在日常運營和軍事行動中擁有自主性和獨立性,不受內閣和議會的控制。[29]
不過,盡管軍部的運營不受內閣干涉,但軍費問題卻需要與內閣磋商。因為軍隊不事生產,不創造財富,必須依靠國家財政。如果內閣不能滿足軍隊的軍費要求,軍隊便會抬出天皇大權進行抵抗。如果內閣擅自削減軍費,限制軍備,軍部甚至可以以搞垮內閣相威脅。嚴格來講,天皇要在內閣大臣的輔弼下行使統治大權(《明治憲法》第4條、第55條),那么天皇對軍隊的統帥和指揮理應也受到內閣的輔弼。尤其是在軍事預算上,除軍部之外,首相和藏相也應有較大的發言權。但因軍事活動的機密性和專業性,“統帥權獨立”向來被認為是不容挑戰的軍部特權,又因統帥權經常被軍人擴大或含糊地使用,從而導致軍部日益成為獨立王國。[30]
“統帥權獨立”的本意是使軍事事務與政治事務區分開來,防止軍隊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同時禁止軍人干政。但基于此產生的第二項特權——“軍部大臣現役武官制”,卻使得軍部干涉政治成為可能。這項制度規定,只有現役武官才有資格擔任陸海相。由此一來,陸海相的選任權便牢牢掌握在軍隊手中。內閣更迭時,如果對首相人選不滿,軍部可以拒絕推薦現役武官來阻撓組閣。如對現任內閣不滿,軍部也可以通過讓陸海相辭職,并拒絕推薦后繼者的方式來搞垮內閣。
軍部的第三項特權是“帷幄上奏權”。這項特權是指軍部的戰爭計劃、國防方針和軍事行動可以直接上奏給天皇,內閣無權干涉。如果軍隊準備作戰,參謀本部和軍令部可直接向天皇提交作戰計劃,經天皇裁決后,便可下發至陸相和海相,陸海相只需事后報告給首相即可。[31]
當代戰爭絕非僅是軍隊的事情,戰爭一旦爆發,便關系到國民生活的諸多方面。因此,按照明治時代以來的慣例,日軍出動需要經過一系列手續:陸軍首先制訂出兵計劃,內閣會議同意并通過預算后,由首相將計劃上奏天皇,在天皇敕裁的基礎上,陸軍向天皇提出申請,天皇再下令出兵,出兵程序才能完成。[32]如果內閣不同意,軍部則難以挑起戰爭。然而,軍隊中的冒險派可以先挑起戰爭,制造既成事實,然后以帷幄上奏獲得天皇批準,從而迫使內閣事后承認。
政務與軍務的分裂
陸海軍的最初領導者是薩摩藩和長州藩出身的軍政官僚。大體而言,薩摩藩控制海軍,長州藩控制陸軍。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元老在世時,他們能夠同時控制政府和軍隊,因此,政府與軍隊之間的分裂尚未凸顯。例如,伊藤博文雖是文官,但可以通過多種渠道對軍隊施加影響。甲午戰爭中,他以文官身份出席大本營會議,并參與軍事機密的討論。[33]大正時代之后,元老們相繼去世,軍隊的管理者開始由薩摩和長州的“維新精英”轉變為陸海軍大學出身的“學歷精英”。因不再受其他政治力量的制約,這些新型的軍事官僚便積極以“統帥權獨立”為屏障,排斥文官政府的干預。
到了昭和時代,政治事務與軍事事務之間的分裂問題愈演愈烈。舉例來說,東條英機于1941年出任首相,為了出席大本營會議,他必須兼任陸相;為了在會上獲得發言權,他還要兼任參謀總長。東條以現役陸軍大將身份出任首相,尚且遭到軍部以“統帥權獨立”為武器的信息屏蔽,昭和時代政務與軍務隔閡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戰前權力結構的缺陷
如前所述,在《明治憲法》的規定下,天皇集各項大權于一身,具有絕對君主的側面。但與此同時,天皇對于大權保持著“自我克制”的姿態,很少主動參與政治運營,從而又具備了立憲君主的側面。這種制度設計的目的有三。其一,為了讓天皇既能獨攬大權,又能避免政治責任;其二,為了遵循近千年的“天皇不親政”傳統;其三,為了讓天皇扮演國家“機軸”和最高裁決者的角色。
天皇對統治權的行使,是通過將其委托給各個國家機構來實現的。這種制度設計導致政壇上存在多個“山頭”——元老、內閣、官僚、政黨、眾議院、貴族院和軍部。這些機構直屬天皇,但彼此平行施政,缺乏橫向聯系。如果缺乏強力政治家的協調(如元老和首相),政府將面臨無盡的分裂危機。在和平時期,這樣相互制衡的權力構造或可維持政治運營,但需要對國家進行強力控制之時,這樣的組織形式就不合時宜了。也正是由于戰前多元分裂的政治構造,導致日本最終步入歧途。
正如托克維爾所言,一個國家正確的集權方式應當是一元化的政治領導(政府集權)與多元化的地方自治(行政分權)的有效結合。一個國家若沒有強大的政治領導,便不可能生存,更不可能享受安寧和繁榮。但同時,政府權力如果無限膨脹,便會不斷消磨國民的公共精神,使他們萎靡不振。[34]戰前日本政權結構的病癥在于,雖然政府實施中央集權,但卻缺乏一元性和統合性,一再陷入多元脆弱的分裂狀態;盡管政府推進地方分權,卻又不愿真正對國民和社會開放權力,而施加警察國家式的干涉。這種“雙重錯誤”一直困擾著日本政府,而且越到后期便越加嚴重。[35]
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元老在世時,他們控制著內閣、官僚、軍部,并與政黨和議會進行協調,對國政實行統一領導。當元老們年老體衰時,依附于他們形成的藩閥勢力在議會勢力的配合下仍能控制中央政權。經過長期沖突與協調,政黨終于在大正年間取代藩閥,控制了中央政府,并涌現出原敬、加藤高明等強力政治家。原敬和加藤等人加強政府集權的同時,逐步放大行政分權,從而成功塑造了大正民主化時代。
經歷大正民主化時代后,日本似乎已步入集權與分權有效結合的發展之路,而結果恰恰相反。政黨政治達到頂峰之后,便開始走下坡路。由于腐敗、墮落和無休止的內訌,政黨逐漸失去了民心。至昭和時代,軍部通過操縱各項特權,并制造內外危機,不斷脅迫和侵蝕文官政治。九一八事變、五一五事件后,政黨政治名存實亡。二二六兵變之后,軍部開始主導政權運營,并推進國家政權的法西斯化。七七事變之后,軍部和日本政府便將全體國民捆綁在戰車和戰船上,推向了害人害己的自我毀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