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天下苦秦”辨

秦朝“守天下”的失敗究竟敗在何處?要弄清這個問題,還須從秦末那場反秦戰爭談起。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說:陳勝起兵后,“山東郡縣少年苦秦吏,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陳涉,相立為侯王,合從西向,名為伐秦,不可勝數也”(第269頁)。賈誼在《過秦論》中則說:秦統一天下后,“繁刑嚴誅,吏治刻深”,使得“天下苦之”,結果,陳勝“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23)

“天下苦秦”是秦末戰亂中頗為流行的一句鼓動反秦的口號。陳勝于大澤鄉起事時,分析過成功的可能性,認為“天下苦秦久矣……今誠以吾眾為天下倡,宜多應者”(24)。此后,這一口號每每被起義將領用來證明反秦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張楚將軍武臣謂趙地豪杰曰:“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25)劉邦謂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26)劉邦謂酈食其曰:“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27)武涉說韓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28)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當時關中并未發生反秦暴動,《始皇本紀》言“山東郡縣少年苦秦吏”,是比較確切的描述,“天下苦秦”則有夸張之嫌。二是喊出“天下苦秦”口號的陳勝、武臣、劉邦等人皆為楚軍將領,而楚人正是當時反秦的主力。這說明“苦秦”最甚者其實是楚人,“山東郡縣”尚不能準確揭示這一事實,“天下”云云更進一步將其掩蓋起來。

《史記》卷七《項羽本紀》載范增語曰:“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第300頁)《漢書》卷三〇《藝文志》有“《南公》三十一篇”,在陰陽家(第1733頁)。亡秦者楚,又被歷史所證實。于是后世史家對南公此說多有附會,或云南公“識廢興之數,知亡秦者必于楚”,或云三戶乃地名,項羽于三戶一帶“破章邯軍,降章邯,秦遂亡。是南公之善讖”(29)。其實,觀范增之意,南公斷言“亡秦必楚”,是因為楚人對秦滅其國最為不滿。《史記集解》引臣瓚曰:“楚人怨秦,雖三戶猶足以亡秦也。”(30)趙翼《陔余叢考》卷五“三戶”條:“曰‘雖三戶’,以見其人之少,猶將報怨破秦兵也。”(31)此說較為平實。然而“楚人怨秦”亦非全因楚國無罪而亡及楚人對懷王的憐憫,其間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楚人之所以充當了反秦的主力,田余慶先生《說張楚》一文認為:“戰國晚年,楚國軍事力量雖已就衰,但在關東六國中還是比較強大的。前260年秦趙長平戰役之后,六國中與秦同大而足以難秦的,只有楚。秦滅楚,經過了較久的艱苦戰爭。楚被滅后,潛力還在。所以陳勝一呼而楚境震動,關東沸騰,張楚所具有的號召力量,其他關東五國都無法比擬。”進而提出“非張楚不能滅秦”的結論(32)。筆者同意這一分析,但還想補充一點:“非張楚不能滅秦”,不僅因為楚人有反秦的實力,也因為楚人對秦朝的統治更加反感。楚人反秦的激烈程度大大超過其他地區,便是最好的證明。請看以下事實:

首先,楚人反秦表現出鮮明的自發性。《史記》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秦即暴虐,楚人發難。”(第3303頁)此處“楚人”指陳勝及所建張楚政權。是首事之功屬于楚人。陳勝于大澤鄉起事后,率眾向西,先后攻下泗水郡之蘄、铚,碭郡之酂、譙,陳郡之苦、柘等城,發展為有“車六七百乘,騎千余,卒萬余人”的一支隊伍,攻下陳郡郡治陳縣后,被三老、豪杰推為張楚王。《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描述當時情形說:“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第1953頁)所謂“諸郡縣”當指蘄至陳沿途及周圍地區。陳勝在蘄,“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循蘄以東”,入陳后又“令汝陰人鄧宗循九江郡”。葛嬰向東南打到九江郡東城,立楚國舊貴族襄強為楚王,后得知陳勝已稱王,乃殺襄強還報,被陳勝所殺。鄧宗南循,不知下落如何,葛嬰東循的具體情況也不見記載,可能都是有征無戰,像西進的陳勝主力一樣,得到沿途各城的響應。

陳勝稱王后,“陵人秦嘉、铚人董紲、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其中陵縣屬東海,铚、符離、取慮、徐皆屬泗水。他們起兵后,向東發展,攻打東海郡治郯城。陳勝得知后,派武平君畔前往“監郯下軍”,但秦嘉“惡屬武平君”,自立為大司馬,后又矯陳王命殺了武平君(第1957頁)。陳勝敗死后,秦嘉還立景駒為楚王,企圖充當楚地反秦勢力的盟主。這其實是在陳勝集團之外,起自楚地的又一支反秦隊伍。此外,陳嬰起東陽,劉邦起沛,項梁、項羽起江東,英布、蒲將軍起江中,張良起下邳。無怪《陳涉世家》說:“當此時,楚兵數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第1953頁)楚將武臣對趙地豪杰說:陳勝“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斗,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33)。此話不免夸張,但大致反映出楚人普遍“怨秦”之情形。

其次,楚地百姓積極支持并參與反秦。陳勝、吳廣等率先起事者皆閭左戍卒。賈誼在《過秦論》中曾抓住這點大做文章,說“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武之間,而俛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卻使得“天下云合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并最終推翻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秦王朝(34)。賈誼的結論落在秦朝不施仁義上,是其儒家立場使然,不是歷史學應有的客觀結論。但陳勝首事集團多為下層百姓則是事實。其后率眾響應者多為楚地各郡縣的豪杰人物,但若沒有下層百姓的積極支持和參與,少數豪杰不可能掀起如此洶涌的反秦浪潮。漢武帝時,辯士徐樂曾對武帝講過一番“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的道理。所謂“瓦解”指吳楚七國之亂那樣的貴族叛亂,因為得不到民眾響應,很難成功。所謂“土崩”則指“秦之末世”,陳勝一呼,“天下從風”,其原因在于“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修”(35)。民困、下怨,因而積極參與反秦,確是秦末楚地的真實情形。

東陽縣最為典型。《史記》卷七《項羽本紀》載:“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為長者。”陳勝起兵后,“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置長,無適用,乃請陳嬰。嬰謝不能,遂強立嬰為長,縣中從者得二萬人。少年欲立嬰便為王”,嬰不敢,“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將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眾從其言,以兵屬項梁”(第298頁)。東陽縣當時沒有一個有足夠影響和威望的豪杰人物來發動和主持反秦暴動,故“少年”起事后強推“素信謹”的小吏陳嬰為首。楚地民眾中這種激烈的反秦情緒,為陳勝、項羽、劉邦等楚地豪杰施展抱負與才干提供了舞臺,楚軍由此成為當時最強大的反秦勢力。鉅鹿救趙之戰,項羽所率楚軍破釜沉舟,“呼聲動天”,“無不一以當十”(36),充分表現出楚人的氣勢。陳勝、項羽、劉邦等正是憑借這種氣勢才成了反秦戰爭的核心人物。楚國舊貴族也卷入了這場戰爭。“他們懷念故國,熟悉楚國的制度與文化傳統”,對恢復楚官、楚爵等制度起了一定作用(37)。其中襄強、景駒、楚懷王心還先后被立為楚王。但他們主要是用來號召楚人的傀儡,并未真正起到領袖的作用。

再次,楚軍上下皆以“亡秦”為己任,主要矛頭始終指向咸陽。陳縣父老贊陳勝“伐無道,誅暴秦”,陳嬰勸東陽少年“我倚名族,亡秦必矣”,都表現出楚人對秦朝的同仇敵愾。陳勝于陳縣建楚稱王后,一面遣軍四出略地,一面派主力西向攻秦。以吳廣為假王,“監諸將以西擊滎陽”,與秦朝爭奪控制關東的這一最大據點,同時遣周文率軍從函谷關方向“西擊秦”,又“令铚人宋留將兵定南陽,入武關”,從南面夾擊咸陽。周文一路收兵,“車千乘,卒數十萬”,長驅入關,一直打到距咸陽僅百里左右的戲,后為秦將章邯所敗。吳廣久攻滎陽不下,部將田臧殺吳廣而率精兵西進,亦為章邯所破。宋留攻南陽,得而復失,后降秦被殺(38)

由陳勝組織的第一輪攻勢失敗后,項梁又組織了第二輪攻勢。《史記》卷七《項羽本紀》載:陳勝失敗后,其部將廣陵人召平矯陳勝之命,拜項梁為楚王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途中得陳嬰、英布、蒲將軍、劉邦等率眾加入,又兼并了秦嘉軍,立楚懷王于淮水南岸的盱眙,自將大軍轉戰胡陵、薛縣一帶。后北上救齊于東阿,大敗秦將章邯,追至定陶,再破之。與此同時,派項羽、劉邦攻破城陽,又于濮陽、雍丘大破秦軍,斬秦三川守李由。楚人的亡秦戰爭出現了第二個高潮。但不久,秦朝“悉起兵益章邯”,大破楚軍于定陶,項梁死,楚軍對秦的第二輪攻勢也失敗了(第298頁)。

此后,楚懷王移都彭城,劉邦、項羽等也收縮到彭城附近。章邯認為項梁軍已破,“楚地兵不足憂”,遂引兵北上擊趙。趙數請救于楚,懷王乃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率楚軍主力北救趙(第304頁),同時派劉邦“西略地入關”,并與眾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39)項羽途中殺宋義自將,于鉅鹿大敗秦軍,收降既而坑殺秦降卒二十萬,給了秦王朝致命的一擊。劉邦則乘項羽大戰鉅鹿之機,先行入關,迫使秦王子嬰出降,終于完成了“亡秦”的使命。

齊、趙、燕、韓、魏等地也暴發了反秦戰爭,但激烈程度皆不如楚。

《史記》卷九四《田儋列傳》載:“田儋者,狄人也,故齊王田氏族也。”陳勝起兵王楚后,派周巿略定魏地,欲攻狄縣。田儋乘機殺狄令,召豪吏子弟曰:“諸侯皆反秦自立,齊,古之建國,儋,田氏,當王。”遂自立為齊王,發兵擊退周巿,略定齊地。其后不久,魏王咎被秦將章邯圍于臨濟,田儋將兵往救,兵敗被殺。儋從弟田榮率余眾撤至東阿,又被章邯“追圍之”。這時,“齊人聞田儋死,乃立故齊王建之弟田假為齊王,田角為相,田閑為將,以距諸侯”。項梁得知田榮被圍,率楚軍往救,擊破章邯軍。章邯棄東阿西撤,項梁追之,而田榮卻“引兵歸,擊逐齊王假”,另立田儋之子田巿為齊王,榮自為相,以弟田橫為將。當時項梁數遣使至齊,要求田榮發兵共擊章邯,而田榮不以滅秦為意,反以出兵助楚為條件,要挾楚、趙殺掉在楚避難的田假和在趙避難的田角、田閑。楚、趙不聽,田榮“終不肯出兵”(第2643頁)。據《項羽本紀》載,項梁此時“益輕秦,有驕色”。宋義諫之,“項梁弗聽”。不久,“秦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項梁兵敗被殺,楚軍受到沉重打擊(第303頁)。項梁之敗,輕秦也許是原因之一,但主要原因還是實力不足。秦軍雖遭重創,但元氣未傷。為了扭轉關東局勢,秦廷必然全力支援章邯。對此,項梁本人恐怕也很清楚,所以他在解了東阿之圍后,“數使使趣(促)齊兵,欲與俱西”。定陶再破秦軍后,他又派宋義“使于齊”,目的當是再次促齊發兵。宋義在途中遇見往見項梁的齊使者,因預言項梁“軍必敗”,勸齊使者“徐行”以“免死”(第302頁)。宋義有此先見之明,可能如《項羽本紀》所言是因為他看出項梁“有驕色”,也可能是因為他知道項梁實力不足,而關中援兵將至,促齊發兵已經來不及了。《田儋列傳》說,由于田榮不肯出兵,“章邯果敗殺項梁,破楚兵”,進而又“圍趙于鉅鹿”,使反秦事業再次陷入危機,而項羽“由此怨田榮”(第2644頁)。

可見,齊之反秦乃齊國舊貴族和齊地豪強乘亂復國的結果。其中,田假是秦統一前齊國最后一任君主田建的弟弟,是真正的齊國舊貴族。但他只是在田儋死后一度被“齊人”立為王,隨后便被田榮趕走,在當時局勢中沒有發揮什么作用。而田儋兄弟只是“故齊王田氏族”人,與齊王血統恐已疏遠,但“皆豪,宗強,能得人”(40),是齊地著名豪強。他們之所以能在秦末戰亂中乘機復齊,主要是憑借其豪強身份。除了田假、田儋兩支貴族、豪強勢力的活動外,我們看不到齊地下層社會有何積極反應。我們的印象是,齊人贊成反秦,但無意于亡秦,目的只是復國。故齊叛秦自立比趙、燕、魏、韓來得堅決,也來得順利,但既不接受楚為縱長,也不積極參與滅秦。這一現象恐不能全從田儋兄弟身上索解,齊地下層社會對反秦戰爭的態度應當是更為基本的原因。史稱田儋兄弟“能得人”,這意味著他們熟悉齊人的心態,了解齊人的愿望。在秦末紛亂局面中,他們的抱負和行事應當是齊人意愿的反映。

秦末之趙、燕、魏、韓等國都是從楚派生而來的,是楚軍略地的結果。

《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載:陳勝入陳后,全力向西,“務在入關”。魏之名士張耳、陳余當時逃亡在陳,勸陳勝“立六國后,自為樹黨,為秦益敵”。陳余又自稱“嘗游趙,知其豪杰及地形”,要求率軍“北略趙地”。陳勝遂“以故所善陳人武臣為將軍,邵騷為護軍,以張耳、陳余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上略趙(第2573頁)。

入趙后,武臣等不是訴諸民眾,而是“說其豪杰”,曰:陳勝王楚,天下震動,“于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勸他們乘此“士之一時”,“成割地有土之業”。“豪杰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數萬人,號武臣為武信君”。這些被說服的趙地豪杰,可能多是陳余所“知”者。武臣等率領這支主要由趙人組成的軍隊,“戰勝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進展并不順利。“下趙十城”后,“余皆城守,莫肯下”。武臣“乃引兵東北擊范陽”。

大軍將至,范陽人心浮動。這時,辯士蒯通往見范陽令,曰:

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剚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孝子且剚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今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禍為福,在今矣。(第2574頁)

范陽令同意蒯通對城中形勢的看法,于是派他往見武臣等。蒯通見到武臣后,又對城中形勢做了一番分析:

今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者也,怯而畏死,貪而重富貴,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為秦所置吏,誅殺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陽少年亦方殺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陽令,范陽令則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殺其令。

武信君也同意蒯通的看法,遂“從其計”,賜范陽令侯印,“趙地聞之,不戰以城下者三十余城”(第2575頁)。

武臣等略趙,先說豪杰起兵,再勸縣令投降,而下層民眾始終未見積極響應。豪杰起兵是為了“成封侯之業”,縣令投降是為了保住性命,也為了換一方侯印。那么普通民眾如何呢?蒯通對此做了前后不同的分析。他先對范陽令說,“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是范陽少年欲響應武臣等反秦;后又對武臣說,范陽令“欲先天下降”,范陽少年卻打算“殺其令,自以城距君”,是范陽少年又欲自立一方與武臣等分廷抗禮。前一種態度與楚人相近,后一種態度則與齊人田儋類似。蒯通所言趙人畏秦法、恨秦吏,當是事實,在當時形勢下,響應武臣和自立一方則是可能出現的兩種情況。但事實上趙地始終沒有像楚地那樣出現“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的情形,也沒有出現田儋那樣的足以主持趙地局面的本地豪杰。趙的反秦由楚軍挑起,又始終以武臣、張耳、陳余等楚軍將領為核心。總地看,趙地下層民眾對反秦戰爭的支持和參與也不像楚人那樣積極,而沒有下層百姓的積極支持和參與,趙之反秦當然不會有楚那樣的氣勢。

《張耳陳余列傳》又載:武臣等占領邯鄲后,張耳、陳余聽說周章(即周文)西進大軍受挫,形勢將出現不利于陳勝的變化,遂鼓動武臣自稱趙王,陳余、張耳等皆為將相。陳勝得知后大怒,“欲盡族武臣等家,而發兵擊趙”,考慮到“秦未亡而誅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遂改變策略,“使使者賀趙,令趣發兵西入關”。張耳、陳余認為,武臣王趙,“非楚意”,陳勝不過“以計賀”之,欲聯趙滅秦,秦一旦滅亡,楚“必加兵于趙”。因此,他們建議武臣“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內以自廣”。武臣采納了這一建議,“因不西兵”,而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黡略上黨。韓廣原是秦上谷郡卒史,可能于武臣下范陽后降趙。廣至燕,燕地貴族豪杰勸其自立為燕王(41)。廣以其母在趙,不可。燕人曰:“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強,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今趙獨安敢害將軍家乎?”廣以為然,遂自立為燕王。其后,武臣、張耳、陳余等北略地燕界,“武臣間出,為燕軍所得”,燕將遂囚武臣,“欲與分趙地半”,后因怕張耳、陳余分王趙地會對燕更為不利,才放了武臣(第2576頁)。李良原來也是秦吏,《張耳陳馀列傳》說他“素貴”,又說武臣素出其下,看來地位不低。良已定常山,又略太原。秦井陘守將詐稱秦二世遺李良書,曰:“良嘗事我得顯幸。良誠能反趙為秦,赦良罪,貴良。”李良得書,欲反趙而未決,路遇武臣之姊醉酒失禮而大怒,遂將其兵襲邯鄲,殺武臣,后被陳余所敗,走歸章邯(第2578頁)。

秦末六國,趙最多事,諸將之間,爭權奪利,爾虞我詐,全不以亡秦為意。在這里,我們看不到蒯通所描述的趙人對秦的仇恨是如何轉化為反秦之行動的,所看到的多是武臣等楚軍將領、趙燕豪杰貴族及原秦朝官吏之間的一樁樁政治交易。

魏、韓地處中原,是秦朝東方的門戶,其間滎陽駐有重兵,敖倉存有大量糧草,是秦朝設在關東的最大軍事據點。因此,魏、韓反秦復國,較他地為難。

《史記》卷九〇《魏豹列傳》載:陳勝入陳后派周巿循魏地。魏地已下,部將及齊、趙“欲相與立周巿為魏王”,周巿不受。當時,魏舊貴族魏咎已投奔陳勝,經周巿一再要求,陳勝乃“遣立咎為魏王”。章邯擊破陳勝后,進兵擊魏,圍臨濟,魏咎“為其民約降”,然后自焚而死。咎弟豹逃至楚,楚懷王予之數千人,“復徇魏地”。不久,項羽大敗章邯,豹乘勝下魏二十余城,立為魏王(第2589頁)。除咎、豹兄弟外,彭越也是魏地的一支勢力。《史記》卷九〇《彭越列傳》:越“常漁鉅野澤中,為群盜。陳勝、項梁之起,少年或謂越曰:‘諸豪杰相立畔秦,仲(越字)可以來,亦效之。’彭越曰:‘兩龍方斗,且待之。’居歲余,澤間少年相聚百余人,往從彭越……乃行略地,收諸侯散卒,得千余人”(第2591頁)。其后,彭越的活動主要仍在鉅野澤一帶。

韓之反秦以張良為中心。《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載:張良本是韓人,“大父、父五世相韓”。秦滅韓后,良“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始皇東游,良乃與客于途中狙擊,誤中副車。始皇大怒,下令大索天下,良乃變更姓名,亡匿下邳(第2033頁)。陳勝起兵后,良“亦聚少年百余人”,從劉邦。后說項梁立舊貴族韓成為韓王,而良為司徒,“與韓王將千余人西略韓地”。但進展艱難,“得數城,秦輒復取之”,遂“往來為游兵潁川”(第2036頁)。

魏、韓反秦事跡大致如此。其中幾乎看不出民眾的立場和態度,豪杰貴族的活動也顯得蒼白無力。他們依附于楚,隨楚進退,借楚之力,實現復國的目的。

秦人對這場反秦戰爭的反應更為冷淡。《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載:劉邦入武關前,先到了南陽,南陽郡守“保城守宛”。劉邦“引兵過而西”,欲繞過宛城攻武關,張良諫曰:“沛公雖欲急入關,秦兵尚眾,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后擊,強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劉邦回軍圍宛。南陽守欲自剄,其舍人陳恢往見劉邦曰:“臣聞足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連城數十,人民眾,積蓄多,吏人自以為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今足下盡日止攻,士死傷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隨足下后;足下前則失咸陽之約,后又有強宛之患。為足下計,莫若約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與之西。諸城未下者,聞聲爭開門而待,足下通行無所累。”劉邦稱善,封為殷侯。“引兵西,無不下者”,丹水、胡陽、析、酈等南陽屬縣皆降(第359頁)。其情形與趙之范陽頗相似。

宛城原為申國,姜姓,伯夷之后,周宣王時改封于此(42),前688年為楚所滅(43),前681年似一度復國(44),但不久后又屬楚(45)。進入戰國之后,宛或屬楚或屬韓。《史記》卷六九《蘇秦列傳》:秦惠王時(前337—311年)蘇秦說韓“東有宛、穰、洧水”(第2250頁)。卷七五《孟嘗君列傳》載蘇代謂孟嘗君曰:“君以齊為韓、魏攻楚九年,取宛、葉以北以強韓、魏。”下文曰:“是時,楚懷王入秦,秦留之。”(第2356頁)案同書卷一五《六國年表》,懷王入秦在前299年,前296年卒于秦(第737頁)。卷五《秦本紀》昭襄王十五年(前292年):“攻楚,取宛。”(第212頁)卷七二《穰侯列傳》亦曰是年“取楚之宛”(第2325頁)。但卷四五《韓世家》釐王五年(前291年)曰:“秦拔我宛。”(第1876頁)《六國年表》韓釐王五年亦曰:“秦拔我宛城。”(第739頁)《資治通鑒》卷四周赧王二十四年作“秦伐韓,拔宛”(46)。是宛城最終由韓而入秦。宛自春秋以來,大部分時間屬楚,是楚北向爭雄的前哨陣地之一,所謂“楚出師則申、息為之先驅,守御則申、呂為之藩蔽”(47)。但其地處秦、韓、楚三國之交,又曾屬韓與秦,故不能不受到韓特別是秦的影響。《史記》卷五《秦本紀》:昭襄王十六年“封公子巿宛,公子悝鄧,魏冉陶”,二十一年“涇陽君封宛”(第212頁),三十五年“初置南陽郡”(第213頁)(48)。案《秦本紀》昭襄王六年“涇陽君”條《索隱》:“名巿。”(第211頁)十六年“公子悝”條《索隱》:“悝號高陵君。”(第214頁)然《穰侯列傳》和《蘇秦列傳》《索隱》皆曰:高陵君“名顯”,涇陽君“名悝”(第2324、2271頁)。案《秦本紀》昭襄王四十五年:“葉陽君悝出之國。”(第213頁)據此,名悝者當是葉陽君。巿、顯應分別是涇陽君和高陵君。《穰侯列傳》:昭襄王十六年,“封魏冉于穰,復益封陶,號曰穰侯”(第2325頁)。涇陽君、高陵君是昭襄王同母弟,穰侯魏冉、華陽君羋戎是昭襄王舅,并稱“四貴”。昭襄王將涇陽君、穰侯及公子悝封于宛、穰、鄧,又設南陽郡以統之,勢必使秦人在南陽的影響不斷加強。《漢書》卷二八《地理志》:“秦既滅韓,徙天下不軌之民于南陽,故其俗夸奢,上氣力,好商賈漁獵,藏匿難制御也。”(第1654頁)案《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秦滅韓在始皇十七年(前230年),其后未見“徙天下不軌之民于南陽”事。同書卷五《秦本紀》曰:秦昭襄王二十六年“赦罪人遷之穰”,二十七年“赦罪人遷之南陽”,二十八年“取鄢、鄧,赦罪人遷之”(第213頁)。《漢志》所言“徙天下不軌之民于南陽”當指此。但此時六國尚在,秦不可能遷天下罪人,所遷肯定多是關中秦人。《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述劉邦入武關后,“又與秦軍戰于藍田南,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秦人喜,秦軍解,因大破之”(第361頁)。其中“諸所過毋得掠鹵秦人喜”十字,與上下文意不合,刪此十字,則文意通暢。案《漢書》卷一《高帝紀》,“所過毋得鹵掠,秦民喜”一句,在丹水、胡陽、析、酈“皆降”之后,“攻武關”之前。注家于此皆無說。筆者懷疑《史記》此處有錯簡,而班固所見尚不錯。司馬遷和班固既曰“秦民喜”,似將南陽之民皆視為“秦民”。觀劉邦攻南陽始末,可知當地民眾對反秦復楚或復韓并未積極響應。

關中秦人在這場反秦戰爭中則明顯站在秦朝一邊。楚懷王擇將入關,諸老將以為“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劉邦入關后,也對秦諸縣父老豪杰說:“父老苦秦苛法久矣。”(49)然而從陳勝起兵一直到子嬰出降,關中始終未發生反秦暴動。不僅如此,當關東諸侯入關亡秦時,秦軍將領多有降者,而下層吏卒卻多不愿降。

如《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載:劉邦率軍入武關后,在峣關遇到秦軍抵抗(50)。劉邦欲以兵二萬擊之,張良說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遂遣酈食其“持重寶”賄賂秦將。秦將果叛,同意配合劉邦襲擊咸陽。劉邦欲聽之,而張良又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劉邦采納了張良的這一建議,遂大破秦軍(第2037頁)。

又如,項羽收降章邯所部秦軍后,以為前鋒西攻秦。途中,秦吏卒與諸侯吏卒發生摩擦。《史記》卷七《項羽本紀》載:“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于是,秦軍吏卒悔降諸侯,紛紛傳言:“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這種傳言完全從秦吏卒的利益出發,極富煽動性,但從中也可看出,秦軍下層吏卒并無關東特別是楚人那種對秦朝的仇恨,因而亦無“等死,死國可乎”之氣概。所以,項羽及其將領得知后,認為“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于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余萬人新安城南”(第310頁)。

劉邦、項羽入秦時,都認為秦軍將領可誘而降之,而秦軍士卒靠不住。當然,秦是統一戰爭的最后勝利者,故秦人在關東人面前頗有優越感,而秦王朝一旦被推翻,秦人便會喪失往日的優越地位,反遭關東人折辱。因此,他們不愿秦朝滅亡,更不愿諸侯入關,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秦人真像楚人所估計的那樣,苦其主及苛法久矣,在關東強大的反秦浪潮沖擊下,也應有人利用這一時機反對二世及趙高的統治,廢除秦朝苛法。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這至少反映出,當楚人高喊“天下苦秦久矣”的時候,秦人并無同樣強烈的感受。

賈誼《過秦論》曰:“藉使子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東漢明帝以為不然,曰:“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雖有周旦之材,無所復陳其巧,而以責一日之孤,誤哉!”(51)賈誼責子嬰固然不妥,但所言“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暗示關中秦地并無土崩瓦解之勢,與史實相符,明帝“天下土崩瓦解”之說反失之籠統。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固阳县| 屯门区| 湛江市| 太康县| 崇左市| 伽师县| 南宫市| 沙洋县| 澄江县| 格尔木市| 桐乡市| 桐庐县| 光泽县| 正镶白旗| 赤峰市| 张掖市| 民丰县| 锦屏县| 北海市| 兴化市| 信丰县| 抚远县| 河东区| 嘉义县| 南丹县| 商都县| 永善县| 丘北县| 民权县| 哈尔滨市| 湘阴县| 清镇市| 南阳市| 宁夏| 长治市| 营山县| 铁岭县| 揭西县| 海林市| 临武县| 泾川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