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
- 陳蘇鎮
- 4713字
- 2023-08-30 15:14:40
一、說“取與守不同術”
秦始皇統一天下后,多次出巡,所到之處,往往刻石頌功。其中六篇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另有嶧山刻石文字傳世(2)。這些文字盛贊秦始皇即位后的各項文治武功,不僅涉及消滅六國、統一天下的豐功偉績,更對秦統一后所采取的各項鞏固統一的措施及其效果大加渲染,其間充滿夸張譽美之詞,并非對秦政的客觀描述,但也反映出始皇君臣為治理這一龐大帝國而提出的預期目標,及為實現這一目標而制定的方針政策。
這些刻辭中,以成文最晚的會稽刻辭內容最為完整。現抄錄如下: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明。秦圣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恒常。六王專倍,貪戾傲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圣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皇帝并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貴賤并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潔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稱。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潔,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3)
前四句說的是撰寫刻辭的原因。其中“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說的是秦始皇在政治、軍事和文化上統一天下的功績。對此,泰山刻石概括為“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4),強調了法令的統一。瑯邪刻石說得更清楚:“古之帝者,地不過千里,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亂,殘伐不止,猶刻金石,以自為紀。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遠方,實不稱名,故不久長。其身未歿,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內,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5)
第五句以下是對秦朝統一天下的全部過程的描述,大致可分四個階段:
其一,自“秦圣臨國”至“遂起禍殃”,說的是秦始皇即位后,“定刑名”,“陳舊章”,“立恒常”,強化秦國法制。之罘刻石作“大圣作治,建定法度,顯著綱紀。外教諸侯,光施文惠,明以義理”(6)。東觀刻石作“圣法初興,清理疆內,外誅暴強”(7)。這些措施使秦國成為戰國七雄中政治最為清明的國家。與此同時,六國之君卻“貪戾傲猛”,“暴虐恣行”。之罘刻石作“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關東人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盼望著秦之“大圣”前來拯救。
其二,“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一句,說的是秦滅六國,完成了軍事和政治的統一,結束了六國的暴政。之罘刻石作:“皇帝哀眾,遂發討師,奮揚武德。義誅信行,威旁達,莫不賓服。烹滅強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東觀刻石作:“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闡并天下,災害絕息,永偃戎兵。”碣石刻石作:“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咸服。惠論功勞,賞及牛馬,恩肥土域。”嶧山刻石作:“戎臣奉詔,經時不久,滅六暴強。”(8)
其三,自“圣德廣密”至“嘉保太平”,說的是秦統一后在全國推行法制,揚善除惡,移風易俗,從而實現了天下“太平”的目標。對此,泰山刻石曰:“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圣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外,靡不清凈,施于后嗣。”之罘刻石曰:“普施明法,經緯天下,永為儀則。”東觀刻石曰:“皇帝明德,經理宇內,視聽不怠。作立大義,昭設備器,咸有章旗。職臣遵分,各知所行,事無嫌疑。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臨古絕尤。”碣石刻石曰:“皇帝奮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地勢既定,黎庶無徭,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并來田,莫不安所。”嶧山刻石曰:“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復起。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瑯邪刻石說得最為詳細:“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于海。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摶心揖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動事,是維皇帝。匡飭異俗,陵水經地。憂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錯必富,莫不如畫。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終無寇賊。歡欣奉教,盡知法式。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最后,“后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一句,說的是“太平”局面鞏固之后,始皇子孫只要堅持秦之法度,便可長治久安,二世、三世,以至無窮。泰山刻石作:“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東觀刻石作:“常職既定,后嗣循業,長承圣治。”
案“太平”又作“泰平”、“大平”、“至平”等,是戰國以來形成并被普遍接受的一種社會政治理想。《莊子·天道》篇:“太平,治之至矣。”(9)《荀子·君道》篇:“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勞而事治,政令不煩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順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勸上之事,而安樂之矣。故藉斂忘費,事業忘勞,寇難忘死,城郭不待飾而固,兵刃不待陵而勁,敵國不待服而詘,四海之民不待令而一,夫是之謂至平。”(10)
前述第三階段集中描述了始皇君臣心目中的“太平”景象。其中除了天下一統、百姓安居樂業之外,更有朝廷“端平法度”、“匡飭異俗”,而百姓“歡欣奉教”、“皆遵度軌”的一面。上古社會,部落林立,風俗各異。及至戰國時代,“七國異族,諸侯制法,各殊習俗”(11),仍存在若干文化區,其影響延及秦漢(12)。呂思勉先生指出:“自分立進于統一,各地方之風氣,必自異而漸即于同,此同化之實也。”(13)統一的管理需要統一的文化。因而移風易俗是秦統一全國后所面臨的最重要也最困難的任務(14)。事實告訴我們,秦朝在第二階段獲得巨大成功,但在第三階段沒能完成歷史賦予它的使命。秦始皇二十六年完成統一戰爭,二十八年便揚言天下太平,于是東巡郡縣,登封泰山,刻石頌功,求仙人不死之藥。秦始皇下令坑儒時說,“吾……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即指上述舉動而言。但實際上,始皇君臣都知道天下并未太平。三十四年,李斯建議焚書時說:“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始皇坑儒,太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秦始皇巡行郡縣,除了粉飾太平之外,更主要的目的是向東方臣民顯示威力。秦二世曾說:“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強,威服海內。”現在他即位了,“黔首未集附”,“不巡行,即見弱”,于是也學其父的樣子,東行郡縣,刻石頌功(15)。刻石所言“大治濯俗,天下承風”,“黔首修潔,人樂同則”,“黔首改化,遠邇同度”云云,只是始皇君臣希望見到卻沒能見到的“太平”景象。第三階段的任務既未完成,第四階段當然也就沒有出現。相反,人們看到的是秦朝二世而亡的慘劇。
秦朝為什么沒能完成第三階段的任務?對這一問題,漢初諸儒進行過分析。《史記》卷九七《陸賈列傳》載:
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第2699頁)
這是漢朝建立后,第一次對秦朝滅亡原因做系統總結。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逆取順守”之說。“逆取”謂以武力取天下,“順守”謂以文德守天下。古者兵、刑不分,用“武”便是“任刑法”。秦政的特點是“任刑法”,而秦之“所以失天下”,在陸賈看來,不是由于“并天下”以前“任刑法”,而是由于“已并天下”之后“任刑法不變”。他還斷言,如果秦統一天下之后,偃武而興文,“行仁義,法先圣”,就不會發生二世而亡的慘劇,也就不會有漢朝的建立。由此看來,陸賈對勵行法治的秦政并非一概否定,而是將未并天下之前和已并天下之后區分開來。未并天下之前“任刑法”無可厚非,近乎湯武之“逆取”。已并天下之后繼續“任刑法”,則違背了湯武“順守”的原則,是秦朝統治不能長久的真正原因。
今本《新語·無為》篇對秦統一后的政策有一段概括的評述,其辭曰:“秦始皇設刑罰,為車裂之誅,以斂奸邪,筑長城于戎境,以備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將帥橫行,以服外國,蒙恬討亂于外,李斯治法于內。”此數事應當就是陸賈所說“秦任刑法不變”的主要內容。那么這些做法何以導致秦朝滅亡?《無為》篇接著說:“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秦非不欲為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16)言語間頗有些道家意味、長者風度。與陸賈同時的叔孫通則對劉邦說:“儒者難以進取,可與守成。”(17)同樣只是對秦以“刑法”守天下持否定態度,主張用儒術取而代之。
其后,賈誼作《過秦論》曰:“并兼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以此言之,取與、攻守不同術也。”而秦朝之所以亡,是因為“秦雖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以其所以取之也”(18)。末句,太史公引作“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19),文意較足。其意與陸賈“逆取順守”之說完全相同,只是在說到“其道不易,其政不改”的具體內容時,指責秦始皇非但不偃武興文,反而變本加厲,“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字里行間多了幾分儒生的義憤。及至董仲舒批評秦政之失,既無“逆取順守”之說,亦無統一前后之分,直曰:“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后,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又曰:先王皆以仁義治天下,“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20)。又曰:秦之“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21)。不僅義憤填膺,且多夸張之辭。所謂“獨不能改”不是不改“逆取”之術,而是繼承周末亂政并將其推向極端。這里,秦的“取”、“守”之術都被否定了。
漢初諸儒總結秦政得失,皆以成敗論英雄。然而,秦自孝公以來厲行法治、富國強兵,最終統一了天下,即使以成敗論,這一成就也是無法否定的。秦政之失不在“取”,而在“守”。在這一點上,陸賈的看法較為客觀,較為接近歷史的真實。這應與他生當秦漢之際,親身經歷過秦朝的統治,且親眼目睹了秦亡漢興的全過程有關。而對賈誼、董仲舒來說,秦政已是傳聞中事,難免添枝加葉,摻入越來越多的感情色彩。但在秦朝已并天下之后繼續“任刑法”這一問題上,陸賈之說也很籠統,未做更具體的分析。事實上,秦所以未能“守”住來之不易的統一局面,主要原因在于用武力手段完成了軍事征服和政治統一之后,未能成功地用法律手段實現文化的統一或整合(22)。